赤热烘烤着大地。

黝黑的血浆，残缺的躯体，尸块腐烂的异味在阵阵热气中令人窒息。

平子在尸体堆中慌乱地拨弄着，他腹中空空，已经五六天没有进食了。

一瓶散落在一具日军躯体旁的罐头引起了他的注意，平子欣喜地连滚带爬奔了过去，拾起来却发现是一个空盒。“死鬼子，死了还骗人！”平子郁闷中使劲朝鬼子的尸体狠踹了一脚，“咣当”瓶子滚出，但那一脚使得本就虚弱的平子也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该死的鬼子！”平子愤愤不平，想到数日来因为鬼子的突然出现使得自己没处躲，没处藏，还差点做了炮火下的糊涂鬼，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他瞬间站起身朝鬼子的尸体狠踹起来。

死去的鬼子似乎和平子差不多大，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和脸上都血迹斑斑，但依旧可见他稚嫩的轮廓。此时已是1944年，抗日战争的后期，日本鬼子为了同时和中美等国交战，人力物力都已经发动到了极限，几乎能拿得动枪的男丁都被迫参战。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此时鬼子的队伍里已经很普遍了。

“救救我，救救我！（日语）”突然醒来的鬼子少年开始呼救起来。平子这一顿狠揍，阴差阳错地将他揍醒了。鬼子一醒来就下意识地开口求救。平子听不懂日语，但这鬼子没死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脑袋“嗡”地懵了一下。数日来躲在地沟中目睹中日双方在此处搏杀，他已经见惯了鬼子的凶残，这鬼子的苏醒使他刹那间有点手足无措，“咚”地瘫坐在地上。

鬼子的眼睛慢慢睁开，发现了瘫坐在地上的平子。突然，鬼子像触电一般，眼睛睁得老大，狠瞪着平子，滚爬着坐起。“八嘎！”少年鬼子吼了起来，这一吼更把平子的魂吼到了九霄云外。

“妈啊！”平子紧抱着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完了，完了！”平子感觉到身体一酥，全身好像都不听使唤了，他想求饶，却因为害怕而叫不出声。

几日来他藏在城郊水塘的一条臭水沟里，好几次炸弹掀起的泥土将水沟的出口牢牢封住，使得平子进退不得，但总算没丢了这条命。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要饭，多臭多烂的地方都待过，环境多么恶劣也都不怕，但这几天惊天动地的爆炸却是头一次经历。而那种血腥的、你死我活的生命搏杀更是见所未见。连日来成堆的大活人一个个在他的眼缝间倒下，那是光看着也心惊啊。

“呀！”平子恍惚中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他不知道是不是那鬼子朝自己扑过来了。白的进，红的出，几天来他已经见惯了这个场面，他一直在战栗中思考：如果鬼子那长长的刺刀刺进自己的身体，会是什么感觉？今天，终于自己也要体验一回了。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了战场上的中国士兵，也是一声长吼……

“起来！”突然屁股上传来一阵剧痛，平子缓缓抬起头，扭过脸，发现身后站着一名浑身血迹的中国士兵，娃娃脸，一身清瘦，年龄也是十五六岁，和自己一般大小。

“你是谁，我死了吗？”平子颤抖着站起，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恐惧中缓过来。

“死了才好，窝囊废！”士兵瞪着平子，厌烦地努了努嘴，示意平子起身。

平子嘿嘿笑着：“我还以为会被小鬼子杀了呢！”

“老子不来你还有命？”士兵气不打一处来，“刚才这鬼子就剩一口气了，瞧你那德性，有手有脚的！”说话间眼睛盯着平子的身边。

顺着士兵的目光，平子发现刚才苏醒过来的鬼子手中握着一截断刃倒在后侧，显然是想对自己有所企图，幸好士兵及时赶来了。

“大哥，多谢您救我一命！”平子平日再不懂礼貌，这会儿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大恩不言谢，兄弟我一叫花子，也不知如何报答您……”

“报答？我看就免了吧！”士兵转身欲走，忽然又转了回来，“好好一个大男人，你怎么不去打鬼子！”

“打……打鬼子？刚才您也看见了！”平子的脸上不由得泛起一阵红晕。

“过来！”士兵突然命令一般朝平子吼道。

“哎！”平子猥琐着身子凑了过去。

“挺起腰板！”士兵在平子两肩按了按，猛地一使劲，平子骤然吃力，使出了吃奶的劲往上撑。这一下士兵竟没有按动平子分毫，他“咦”了一声：“小子，有口力啊！”

“哎！”平子依旧猥琐着身子。

“别哎哎的，挺起胸来！”士兵的语气比刚才好了一点。

“哎……”平子下一个“哎”字还没出口，“砰”的一下，脸上早已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哎个屁！”士兵一个耳光抽在了平子脸上，“你这腰就直不起来吗？”

平子一言不发，捂住一边脸不停地后退。

“退什么退，窝囊！”士兵摇头叹气，“求求你，别让我将你彻底看烂好不好！”

平子摇了摇头，却又马上点了点头。

“算了，本来想让你做个人的，但你实在……”士兵叹息了一声，转身又要走。

“大哥！”平子突然奔过去拽住士兵，“您……您能让我去当兵吗？”

“你想当兵？”士兵的眼光好像突然变亮一般，凝视了平子一阵，终于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扯开，“刚才我也想让你去当兵的！”

“那好啊！您知道吗？我一直很想去当兵的，只是，只是没来得及……”

“一直很想……”士兵苦笑着，“你在战场上不会把枪扔掉吧？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办，就是当兵好办，哪还有没来得及当兵的！”

“是真的，大哥。别人都往外面跑，我往城里跑，就是想当兵，可还没进城里，鬼子就打过来了。我没办法，只好躲臭水沟里了！”

“躲在那？”士兵指着不远处的深沟，“躲多久了？”

“三天，不，四天！”平子掰着指头算着，“小鬼子一来就打个不停，到处都是鬼子……不能动又什么都没得吃，我都饿晕了，还好，我就是这么饿大的！”

“你……”士兵好像突然非常激动一般，“你……你再说一遍，你想当兵，你真的想当兵吗？”

“真的是啊，大哥。”平子的语气里似乎多了几分坚持。

“还好意思说，你看看，看看！”士兵指着遍地的中日双方士兵的尸体，“你眼睛瞎了！别人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当兵的有你这么怕死的吗？”

士兵吼了起来：“饿死你活该，你一文不值，当兵的在你眼前杀了几天鬼子，你没半点反应，还好意思提当兵！”

“我……我知道我怕，我不行！”平子的头低了下去，“可我确实很想当兵，我也恨鬼子……”

“你恨鬼子？”士兵冷笑，“真的恨吗？”

“真的，很多和我一样要饭的兄弟都去当兵打鬼子了，大家都说鬼子坏，我也想去，可我……”

“得了吧，好好要你的饭去吧！”士兵依旧冷笑一声，一瘸一瘸地蹒跚着走了。平子很想上前扶他一下，却又不敢。

1944年6月下旬，衡阳城郊中国军队防区。天空阴沉，仿佛暴雨即将来临。

刚刚经历了烈日炙烤的衡阳南郊响起一阵嗡嗡的声响，像极了热天里扰人的苍蝇。

数十名中国士兵默然不语地将牺牲战友的尸体一个个从战壕间抬出。

平子跟着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士兵一直到了这里，他眼看士兵一声不吭地去帮人抬尸体，也傻笑着跟了过去。

“让开，谁让你跟来了？”

“我，我一个人怕！”平子轻声，“您的弟兄怕是得了……得了瘟疫死的！”他犹豫着指着死去的士兵尸体。

“滚，你才得瘟疫呢！”士兵吼着，“有多远滚多远！”

平子被士兵的气势所慑，站着一动不动。

但平子的话却在不经意间使旁边一名年纪颇大的军官竖起了耳朵：“这位兄弟，到这儿来说！”

平子并不知道是在叫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会用这么好的语气和他说话，更何况还是军官呢！

“废物，长官在叫你！”和他同年的士兵眼睛瞄了他一眼，“没听到吗？”

“叫，叫我？”平子似乎有点受宠若惊。

“是的，小兄弟，我叫你！”军官微笑着，“到这儿来说吧。”

军官腾出一块像样点的空地：“小兄弟，多大了？”

平子走到军官面前，却有点不敢仰视：“我……我十五，不，大概十六了。”

“怎么着，连自己的年纪也记不清了？”军官温和地笑着，“没关系，还有点时间，我们聊聊。”

“哎！”平子受宠若惊，却不敢在那空地上坐下。

“你刚才说，我那些死去的弟兄是得瘟疫死的？”

“是的，长官。以前我在北边见过，得过这种病的地方，一死一大片，那是根本没有活人啊！”平子说着激动起来。

“有这么严重吗？”军官皱眉，“七连近百号人全被鬼子的毒气所杀，我还当埋了就没事……那个，要深埋！”军官转头命令着。

“团座，鬼子的飞机马上又要过来了！”旁边的警卫员提醒。

团座？这么大的官！平子听到对方的称呼，因为紧张，双腿又颤抖起来。

“怎么了，小兄弟，不舒服吗？”军官微笑着看着平子。

“不，不是长官，我有点害怕！”平子有点不知所措。

“害怕？没出息，都是中国人，有什么好怕的！”军官脸上稍有不悦。

“对，只有日本鬼子才让人害怕！”平子好像找到了答案，脸上也春光灿烂起来。

“怕？怕个屁啊！”没想到军官这回更不悦了，脸色铁青，情绪明显激动起来，“怕鬼子，怕鬼子的都给老子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平子刹那间不知所措，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滚，给老子滚远点！”身边的警卫员见团座发怒，也过来帮腔，“穷叫花子，有多远滚多远！”

平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刹那间奔出好几百米，这才稍微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休息起来。犹如讨饭的时候被主人的狗紧紧追赶一般，即使休息他也是时刻警惕着四周，生怕追上自己的狗猛地蹿出，那可是被咬死了也没处申）。

“八嘎，你的，不许说话！”突然，旁边迅速蹿出数名身穿黄呢子的人。平子被按住了，那刺刀在他的眼前晃个不停。

“救……救命！”平子刚刚吐出两个字，猛地发现了这些人的装束，“鬼子，是日本鬼子！”他平日里胆小如鼠，对被人们夸张形容过的日本鬼子更是怕得要命，此刻真的被几个鬼子按住，却感觉并没有平时那么可怕。他试探性地挣扎了几下，几名鬼子竟然险些把持不住。

“救，救命！”平子这些日子看惯了日本鬼子的杀人不眨眼，知道自己被鬼子抓住断没有生还的希望，因此不要命地挣扎，“鬼……鬼子大爷，别，别杀我！”

一名日本军曹皱起了眉：“你的，良心大大的坏！”又是鬼子又是大爷的，鬼子以为平子欺负日本人听不懂中文，在拐着弯儿地骂他们。

旁边一名鬼子恶狠狠地端起刺刀，一刺刀刺在平子的屁股上，疼得平子直哇哇大叫。

“八嘎，留活口！”那军曹踹了日军士兵一脚，“你的告诉我们，那边有没有中国军队，中国军队的有多少？”

军曹这话却提醒了平子，被刺刀刺到的屁股也好像没那么疼了，他踌躇了一下，突然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鬼子……鬼子大爷，中国军队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带你们过去好不？”平子声音稍大，马上被几个鬼子捂住了嘴巴。

“你的，声音小点！”军曹拔出军刀，在平子面前晃了晃，“不老实，死了死了的！”

平子点头：“我不是中国军人，他们刚才还欺负我，我带你们去！”

“哟西！”军曹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你的，良民大大的。”

平子感觉屁股上传来阵阵剧痛。不过多年来的乞讨生涯，让这里破一块那里伤一处成了家常便饭，因此平子也并非不能忍受。他强忍着站起，为了让他带路，几名日本人还过来搀扶。

“不用，不用！”平子小心地陪着笑，他的身体在颤抖着。平日里被人形容为魔鬼的日本鬼子，如今就有一大群在他的后面，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他从来没有感受过比今天还大的生命威胁。

短短的数百米好像走了很久，平子在忐忑中一步步前行。不远处，清理战场的中国士兵的轮廓一个个再次映入他的眼帘。

“鬼子来了，有鬼子啊！”平子突然不顾一切地狂叫起来，跟发了狂一般，拼命地朝前跑。

“八嘎！”鬼子军曹气得脸色发青，后面众鬼子的乱枪也朝平子齐射起来。

就在此时，天上鬼子的战机也呼啸而至，数十架鬼子的战机配合着地上的鬼子不宣而战。

“进入阵地！”对面中国士兵所在的位置稍乱了一阵便开始重归宁静，刚才还在四周活动的人影就像刹那间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此刻军曹带领的众鬼子已经接近中国阵地边沿，但当他抬头之际，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眼前的这个阵地高度不到十米，但山坡却被人为地削成了近九十度的陡坡，又陡又滑，和数日来他们进攻的其他地方一样。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梯子，是休想前进一步的。

衡阳保卫战中，方先觉将军的第十军所构筑的战壕因为战果辉煌，后来被称为“方先觉堡垒”或者“方先觉壕”。其轻重机枪全部侧击，构成严密的交叉火网，禁止有向正前方直射的射孔，并用原木木头加以掩盖。凡属正面对敌的高地都削成不能攀登的断壁绝崖，绝壁上方设手榴弹投掷壕，两侧高地之间马鞍部前面，构成密集的交叉火力网，火网之前布置坚固复杂的障碍物。如地形许可，障碍物外挖深宽外壕，壕底须有掩盖之地堡，防止敌人藏匿于外壕之内。

“这个方先觉壕，在整个军事史上是一个‘创举’。他这个绝壁，不是修到平面上去，还要下去十五米。底下十五米，宽也是十五米。在地面和坑底一半的地方铺有铁丝网，两面还有交叉的火力，日本人是通不过的。这样，和日本人每一个山头的争夺，都是相当激烈，相当惨重。日本人要付出重大的代价，除非是用炮把山打平了，把山上的人全部打死了，他们才能上得来，所以后来日本人付出的代价是的十倍以上。”凤凰卫视专题片叶喋血孤城曳中如此形容“方先觉壕”。

军曹想找刚才发出信号的平子泄泄火，却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八嘎，中国人狡猾狡猾的！”他气得咬牙切齿。

这个叫五桂岭的地方，离中国军队指挥部只有数百米之。。数日来日军为了突破这道防线，已经发射了无数炮弹，包括罪恶的毒气弹，因此造成了守卫此处的七连官兵全体中毒阵亡。军曹想不通，怎么到现在这里还是如此牢固。

他决心等待后续援军。

黑雾压城。数十架轰炸机如地狱幽灵般蜂拥而至，衡阳市郊响起了有史以来最为震撼的爆炸声。陆地上，日军的排炮也是一波接一波，将南郊的土地不知翻了多少遍。

平子从松土中爬起，抬头四顾，山头的陡坡虽然被炸平数米，依旧是那样。不可及。

“救我，救救我！”一名从山头滚下的士兵呻吟着，平子侧着身子滚了过去，抬起了士兵。士兵的下半截血淋淋的，平子发现，士兵的双腿被齐刷刷地炸掉了。

“你的腿，没了……”平子颤抖着声音。

“腿没了？”士兵下意识地往下面捞了捞，什么也没捞着，顿时一阵惊愕，“呀”地大叫一声，竟然瞬间在平子面前气绝。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你的！”平子好像明白了什么，抽泣着，“是我不好，我……我杀了你！”

士兵身上的血逐渐将平子的衣袖染红，他挥袖拭泪，却将身上脸上也擦得血迹斑斑：“小鬼子，的小鬼子！”平子哽咽着，却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另一侧，刚才押他过来的军曹正引导后来的鬼子们向前。很多鬼子的手里执有各式临时拼凑成的梯子，看来小鬼子是准备登梯子上战壕了。

“弟兄们，杀啊，鬼子上来了！”上面的战壕里，中国军人沸腾的高呼使平子也紧张万分，幸亏小鬼子们暂时并未来到此处。

只听到轰隆轰隆的手榴弹爆炸声不绝，登梯强攻的鬼子被战壕里的中国军人杀了个底朝天。眼看小鬼子的梯子一个个被掀翻，一丛丛鬼子被炸得魂飞魄散，平子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八嘎！”一名鬼子指挥官恼羞成怒，挥舞着军刀。数百米外的鬼子开着十余辆坦克随即轰轰向前，战车里射出的炸弹令战壕里的中国军队连头也抬不起来。

“咱们的迫击炮呢？怎么不轰小鬼子！”战壕里一名军人气急败坏地大吼。

“报告连长，团长说目标尚不明确，不能用迫击炮！”

“不明确？那还得等到什么时候？你马上找团长去，就说鬼子的师团长就在前方，给老子轰鬼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