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叶雨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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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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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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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74字

电话铃声在李亦农的办公室响起,他放下标图的红铅笔,从写字台右角抓起电话听筒。


“李亦农吗?”是董其的声音。这声音继续从听筒里传出,撞击着李亦农的耳鼓,“还记得一个月前我请你到我办公室来,记得那次谈话吗?那天你气色很不好——原谅我事先不知道你在那天哀痛着儿子的牺牲……你不会因为那天心情不好……”


“因为心情的原因忘记那次的谈话吗?不会的,不会忘记。那天,你要我就别人向军里反映我的一些问题做解释。”


“那么你是怎么解释的呢?你一直没给我解释……噢,突然间收到了你的请求离休的报告——这就是你的解释?”


“董政委,难道你真的不了解我吗?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军区调查组都下来了,他们走之前难道你就没问问情况?至于辞职是另一码事,我是不会因为受点委屈就撂挑子的,为什么呢?为了调整班子的工作顺利进行,减少阻力吧……”


“你这个人呀,真有你的性格!算啦,孙发扬已经给军里汇报过情况了,他对你的一些情况做了调查,澄清了是非……其实,澄清是非并不困难,只要人秉公办事,不带偏见。怎么,你在做交班的准备了?”


“现在师领导同志面临两件事:一是计划从后天开始召开党委会,研究团营连三级干部调整配备方案——噢,方一民同志带领工作组到下面跑了快两个月了,很辛苦,初步拿出了方案。二是准备军区的干部考核,据说又推迟了?推到九月上旬?”


“是呀。好吧,既然如此,你就抓紧办吧,站好最后一班岗……另外,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师有个刚复员的兵,名叫钟新新,有这么个人吧?……对,是地委钟副书记的儿子。这个人最近被省公安部门拘留了,参与了一个走私集团的活动,倒卖录音机、手表,听说还有黄金买卖……糟糕的是,人家追查到部队来了,和你们师吴礼银有牵连。据钟新新供认,他转卖给吴礼银不少东西,数量多,吴不可能都是买来自用,恐怕也有倒手的事儿……总之,公安部门已和军纪委联系,要追查吴礼银。你通知他明天到军里来一趟吧:带上牙刷、毛巾日用品……”


放下电话后,李亦农将两手插进头发里梳理了几下,心里隐隐有一种快感——这使他很快警惕起来。他问自己:是不是你对吴礼银的事儿有幸灾乐祸的情绪?这种情绪只要有一点,都是不健康的,是低级的。一个部队的领导干部被牵连到这种龌龊的勾当中去对我们是多么深刻而沉痛的教训……难道因为他曾经伤害过自己,就该对他的问题幸灾乐祸吗?李亦农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思想修养还差得多。


过了片刻,司令部值班室打来个电话,有一个连队战士想见师政委,问他现在是否接见;告诉说,这个战士名叫高满。


当高满大声喊了报告,推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李亦农看见他穿了一身没下过水的新军装,规规整整的,左肩右斜背着一个绿色军用挎包。他给李亦农立正打敬礼。李亦农请他在写字台对面藤椅上坐。


“祝贺你考上了陆军学校,祝贺你!听说你考得成绩不错,分数挺高?”李亦农微笑着问高满。


“碰运气考上的……”高满红着脸说:“我是来向政委告别的,我要去学校报到了,今天晚上的火车。”


“好哇,去吧,去吧,好好学习,有这个学习的机会不容易,要知道珍惜它呀!记得你年初给我写信的事儿吗?说因为你提不了干,未婚妻要和你吹?现在她还吹吗?”


“政委,上次你叫我到你家里,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就想开了:她是为了虚荣心和别的利益,不是真正的爱情,吹了也不可惜……后来就不通信了,算是拉倒了……以后再找吧。”


“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二。”


“还年轻嘛,着什么急?到学校好好学习,找对像的事儿以后再说……晚两年从各方面看都没坏处。”李亦农关切地说。


“是。”高满回答。


沉默了片刻。高满拉过自己背在身后的挎包,解开,从里面摸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把红布打开,里面是一个足足有五寸长的老山参。他把这人参双手捧放到李亦农的写字台上:


“这是我让我爹从家里寄来的老山参……咱是东北人,没别的东西,这是爹在山里挖的,藏了两年了,给政委用吧。”


“我不能收。”李亦农笑着说,摇摇头。


“政委,你一定收下吧,这是我和我们全家人的心意……我,一个山里来的,在部队,能考上军事学校,多亏是政委的帮助,要不然连考试的名额都轮不上,让人家有路子的人给挤了……”高满诚恳地说着,眼圈潮湿发红。


“你这就不对了,小高,把它收起来,给你家里寄回去吧。我不能收这个。你怎么能把自己考上军事学校的事归于我的作用呢?是你在连里表现很好,这是首要的;连党支部推荐了你……至于我,只不过起了应该起的一点作用,换一政委遇到同样的事也会这样处理的……”


当李亦农说服了半天,最后终于用命令的方式让高满把人参又装回他的挎包后,李亦农发现,高满流泪了。后来,李亦农把他送出办公室,嘱咐他:“好好学习,三年后再回部队来。”高满答应着:“毕业后……三年回来,我先来看您政委……我到那儿一定好好干,不给首长丢人!”


高满走了,下楼梯出了办公楼。李亦农踱到窗前,凭窗望着这个战士远去的身影,心想,三年后他回来,将不会再在师里见到他的老师政委了。一时间,他心里有些妒嫉起这年轻的战士了:他是那么年轻,连步子也走得那么快、那么有劲儿,重要的是,他是走向新的生活、走向新的天地,他在成长着……而自己呢?尽管对部队有着深厚的感情,尽管能说得上这个师每一个连队的荣誉史,记得清半个世纪来每一位师长、政委的名字……尽管有许许多多割不断的联系,然而,他却要离开了——有什么办法?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新陈代谢。


又过了十天。连续开了八天的师党委常委会议结束了。这次会议,除吴礼银缺席外,其他常委都参加了(政治部张主任党校学习结束,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反复研究讨论了方一民向师党委提交的团以下干部调整配备方案,决定把三十六名连职干部提到营一级领导岗位上;并报呈上级党委,拟将二十三名营职干部提到团级领导岗位上;会议还就团级领导人员的离休任免等问题逐个进行了研究。


常委会议结束后,紧接着军区开始考核。考试科目有军事理论、地形学、标图以及敌军我军编制装备等;政治考试和文化考试一同进行。考试结果:师领导同志里面军事是孟副师长第一——据说他光背敌军编制、装备数据就花了两个月时间;政治是方一民副政委第一;军、政、文三项总分第一名是李亦农。军区考核团给成绩优秀者发了奖品。李亦农的奖品是一台收录两用机;方一民的奖品是一块电子手表;孟副师长的奖品是一台袖珍电子计算器。孙发扬什么也没得到——一张防御图标图考核规定时间八小时,别人一般四五个小时就标完了,而他呢,搞得很苦,标了八个小时,在考场上吃了两次警卫员送来的夹肉馒头,但规定时间到了,图还是没有标完。后来,当他看到别人领了奖品,自嘲地说:“嗐,妈的,咱也不是不想听录音机戴电子手表……不行呵,心有余而力不足啰!”


国庆节过后不久,军区的任免命令下达到师里。任命方一民为师政治委员,免去他的副政治委员职务;任命孟永江为师长,免去他的副师长职务;任命张庆汉为师副政委,免去他的政治部主任职务;免去孙发扬的师长职务;免去李亦农的师政治委员职务;免去吴礼银的师副政治委员职务;免去徐有清的师政治部副主任职务;同时还有其他几个任免。


孙发扬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免职命令下达后的那天下午,他让警卫员搬出一箱子他积存的各样鞭炮放在门前空地上,自己先带头放了三只二踢脚,然后便由着警卫员们尽情地放,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响了半个多钟头……孙发扬呢,则穿戴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背抄着手,叉开双腿,站在门前水泥台阶上默默地看着,看着,鞭炮纸的碎屑飘落了他一头……


转眼已是深秋了。军营里的杨树叶子变黄,风一来,叶片便飘飘摇摇地下落了。天空变得高而淡远。大雁声声叫着从空中飞过,飞向南方。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李亦农在家无事,看了一会儿书,便到屋门外边,站在那里看天,看天上飞过的大雁——是向南飞的……他看了半晌,忽然听到季芳的声音,一回头,她站在了他的身后,对他说:“你看什么呢?”


“诺,天上的大雁,都是向南飞的……”李亦农有些惆怅。


“唉——”她轻轻叹了一声,无言了。


于是俩人又默默地看天——大雁飞远了,飞远了,渐渐消失。此时,他和她无言自通:他们都同时怀念着那长眠在云南边陲的儿子。


“小娜也好久不来了……”李亦农说。一段时间以来,他时常想见到小娜,似乎从她那里,可以觉到一点儿子还活着的成分。


“她分到市歌舞团工作了,下去巡回演出……”季芳对他说,忽又想起件事,“噢,忘了告诉你,昨天我到医院取药,遇见刘茹平,聊了半天。她不知打哪儿听说了以前小娜夜里跑到钟新新家的事儿,回去就告给了王煜,两口子一块儿追问女儿,小娜就把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苦口婆心劝她、安慰她、给她讲了很多道理,都讲了……王煜听了,才知道错怪你了!”


“他不是说我拐走他闺女了吗?还把他当垫脚石踩。”李亦农这样说。


“现在他都明白过来了,后悔得不行!刘茹平告诉我,说王煜想自个儿打自个儿两个嘴巴!还说一两天要来看你,负荆请罪……”


“他负什么荆呀,还不是拎上一瓶酒来!”李亦农淡然一笑,不说什么了。他想到,老战友情不断,人还在,一切都好说,可是他心爱的儿子呢?


他又转而遥望南天,半晌才对季芳开口道:


“我说……现在我离休无事,你呢,能不能请半个月假,或者十天也行。咱们一起去看看儿子去,到云南,到儿子部队去……到他战斗生活的地方去看看……那边,有儿子的坟墓,他肯定会想念咱们的……”


还有什么可踌躇的呢?当然要去!季芳点着头,而泪水又无声地顺颊而淌。


片刻,季芳擦掉泪水,说:“咱们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女儿要领着她对像来家里,是要让未婚女婿看咱们的哭相吗?”


季芳进屋去收拾了,李亦农站在外边没动,他依然仰望长空,想念着儿子,慨叹着:年轻的儿子先去了,他的未竟的事业,还要依靠他的父辈继续完成……看来,儿子的道路走完了,而自己的路呢,还将走多长?将怎么继续走下去?……无论如何,党的事业——这属于历史范畴的党的事业,是要靠我们一代代人,以毕生的精力去为之奋斗的……


季芳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小婕回来了,还带着周西南。看得出来,她的表情既幸福又羞涩——当她发现爸爸妈妈对他的到来感到喜悦的神色时。


“您好政委!”周西南给李亦农敬礼。


“歙,算啦算啦!在家里就别这么正规化了,何况我也卸任在家闲居,是居民喽,哈哈!”李亦农和周西南握过手,笑着说,“你这是头一次到这个家来。”


“不,爸爸,你怎么糊涂啦?”李婕嗔怪道,“他来过咱们家一次……”


“那一次和这一次意义不同嘛!”李亦农又笑起来,然后对周西南说,“怎么样?当教导员啦,工作顺利吧?”


“你这个人呀!刚才还说是居民呢,这回又跟人家谈工作!”季芳插嘴道。说罢,她又到厨房去忙着准备晚饭。


“小周呀,你认识了小婕让人同情——她是个懒鬼:早晨起床不叠被子。”李亦农笑道。


饭菜摆上餐桌后,四个人围桌就餐。周西南坐在了李援朝从前坐的位置上。


“不久,这个家庭又将是四个成员了,以后还会增加一个。”看着季芳亲热地给周西南碗里挟菜,李亦农心里这样想。


19816—19824写于北京


19827改于洱海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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