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钟，李援朝和王小娜双双走进市中心一家咖啡馆。顾客不算多，他俩在靠窗的一张圆桌旁对面而坐，用小匙在瓷杯里搅着咖啡。俩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了口：

“这咖啡怎么有点儿苦？”

“糖放少了吧？”说完这句话，李援朝又低下头，默默地用匙子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用纤手解开外套，露出里面雪白的毛线衣；她把淡绿色的拉毛围巾取下，随手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这个他十分爱慕的女友，日后也许将和自己分道扬镳。于是他心里起了一阵不安的颤动，迅速地垂下眼睑。而他的表情已被王小娜那女性敏感的目光捕捉住了，她嘴角露出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微笑。

“怎么样，朝朝？看完那本书了吗？”她用轻柔的语调问。

“嗯。”李援朝点了点头，“挺好的。”

“就是嘛，生活的内容本来是很丰富的，可有的人自己人为地要把生活变得单调无味……”她盯着他那双深黑色的亮亮的眼睛，充满热情地说，“我相信，多读些好，会使你的感情变得丰富，会使你更加热爱生活。”

“我本来就很热爱生活呀！”李援朝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有点高傲地说，“只不过我不那么多情——‘啊，天空是蔚蓝的……“啊，风是轻柔的’，‘啊，爱情是甜蜜的’……只不过我不会这些。”

这时，热饮店门口又走进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依偎在一起走进来，坐在李援朝旁边不远处的一张桌旁，也要了咖啡。俩人的头聚在一起，喁喁而语。不用问，这是一对恋人。王小娜和李援朝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这一对恋人，而后又相互凝望着。

“说真的，朝朝……”她有点儿激动，“我不想和你争论。你就要走了，我想说，我……对你……唉，你知道，人有爱的权利，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想将来踏踏实实地生活，我不想把青春耗在痛苦的两地相思当中，这对你也是同样，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

“小娜，我当然想和你在一起……”王小娜今天一反常态的语气，使他有点缺少准备，他甚至很受感动，他的小娜肯定是爱他的，并且也不缺少温柔。一时间，他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让我好好想一想，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二人又沉默了许久。两只咖啡杯子都空了。

“要不要再来一杯？”她关切地问。

李援朝摇了摇头，他正陷于矛盾的心绪之中，显出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她催问着，“我希望你今儿晚上先有个明确的决定，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你想想，咱俩的岁数都不小了，就是马上结婚，也算是晚婚了。”

“明天我回部队，你到车站去送我吗？”李援朝躲开她的追问，转移了话题。

“你看呢？”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他。

李援朝轻轻叹一声，低下了头。

“王小娜！”一声热情的呼唤响起，钟新新和袁小芬走到他们面前。王小娜和李援朝连忙迎起。四人握手寒暄，然后围坐桌旁。王小娜要和李援朝离开，却被钟新新拉住了。钟新新又去买了四杯咖啡，他笑着说：

“别走别走，人多热闹，‘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嘛……”

“我们一块儿去看个朋友，刚回来，正好路过这里，想进来看看。”袁小芬用解释的口吻说。显然，她怕引起王小娜的猜疑。因为，部队规定，战士之间是不允许谈恋爱的。而她还不是干部，钟新新呢，年纪虽然二十好几了，也还是没有提干。是嘛，战友，尽管是青年男女在一起，并不都等于是恋爱的关系。她虽这样想着，但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大自然。这当然瞒不过王小娜的眼睛，并且在师宣传队，王小娜也早就听说过关于钟新新和袁小芬“好了”的传闻。不过王小娜对这个并不那么大惊小怪就是了。好就好呗，反正总是要恋爱结婚的；在部队上不让谈，转业复员再公开还不是一样。所以她对刚才袁小芬的解释，报以会意的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带有弦外之音的话。说真的，她现在心思还在和李援朝的事情上，她没有那么多闲心把眼睛盯着别人。

“听说你在云南边防部队上。怎么样，自卫反击战参加了？”钟新新问李援朝。

李援朝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前些天看录像时和钟新新见过一面，并未交谈。

“立功啦？”钟新新笑着喝了口咖啡。

“没有，”李援朝又摇了摇头。

“云南可是个好地方呀！美丽的西双版纳——祖国的明珠！”钟新新大声说着。不过他立刻看出王小娜和李援朝都对他的话题保持沉默，他从俩人的表情里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于是自己赶快转换了话题。他对李援朝说：“我听小娜谈过你，我知道你爸爸是我们师的李政委，这么说你妈妈就是季芳，市报社管文艺副刊的编辑？看，就是吧。不过，我不客气地说，咱们有的编辑就是不识货。”

“怎么，你想说我妈妈不称职？”李援朝反问道。李援朝从小就十分尊敬爱戴自己的父母，要是有谁当他的面说爸爸妈妈的坏话，他是不能忍受的。

“称职不称职我不敢说，不过，也许在官方看来，有些‘神枪手’编辑倒是最称职的，遗憾的是，他们扼杀真正的艺术，用政治的刀来砍掉真正的艺术，或者是说用政治的枪来向真正的艺术品瞄准，每枪必中，真可谓‘神枪手’，在这方面，对不起，我不敢恭维你的妈妈。”

“你最好别和我谈艺术，我不懂。简单说吧，是我妈妈退了你的稿子？”李援朝直率地问。

“不是退，而是枪毙——我写的一首诗。其实，官方认可的，老百姓不一定买账。”

“你总是官方官方的，”王小娜不满地插话，“别忘了，你爸爸就是官方！”

“可我是搞艺术的。你不知道，我的诗努力避开政治，向艺术深度开掘！”

“别忘了，你写的歌词咱们宣传队还唱过，是什么——”王小娜想了一下，讥笑地说，“‘大寨红花遍地开，万年开不败……’。”

“像花、草、树木一样，人在成长，诗也在成长！诗应该寻求什么？寻求爱情，捕捉人们心灵深处的颤栗。你们听——”

钟新新摆好姿式，给大家背诵了他写的一首诗：

婀娜的柳树呀，

像她多姿的身影；

飘浮的云朵呀，

像她洁白的纱巾；

轻柔的微风呀，

像她弥散的发香；

火红的鸡冠花呀，

像她灼热的吻……

钟新新朗诵完，两眼直盯盯地望着王小娜的眼睛。王小娜笑了笑，避开他的目光，转向李援朝，揶揄地说：

“多美的诗呀，鸡冠花和接吻，可得小心，别让鸡啄了眼。”说罢自己大笑起来。

“我要是当编辑，也不发这种诗，没多大意思。”李援朝不客气地说。

钟新新伸手拉起袁小芬，对李援朝将手一摊，有些遗憾地说：

“既然你是不懂艺术的丘八，那只好再见了。咕嘟拜依！”随之带着袁小芬扬长而去。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李援朝轻蔑地一笑。

初春的夜的街道，寂寞而清冷，蓝色的水银街灯，将那淡淡的清光洒在宽阔的水泥路面上。路面上映出寥寥几位行人的身影。商店都关门了，只有远处的居民楼，那用各色窗帷遮掩的窗口的灯光，点缀着瓦蓝色的城市之夜。

李援朝和王小娜在人行道上并肩走着，默默无语。前面不远处，是公共汽车站，站牌下站着几个等车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呀？”王小娜的声音里颇有点儿不耐烦。

“说什么呀？”李援朝心想。他还是默默无语，两手插在皮茄克的斜插兜里。此刻，要让他做出什么决定，实在是困难的。

王小娜站住了。李援朝也随着停下。她用泰然的目光盯着他的眼，冷冷地说：

“你做个决定吧，总之，我不想做织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当牛郎，那是悲剧！另外，我也没有非调到云南不可的义务，一切由你决定！”

这番话像一颗颗钉子，直刺李援朝的心！他惶惑了——她到底爱不爱我？他想，也许不爱？那么从前的一切……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别……”他嗫嚅地说，“别急，急什么？”

“不，就要你一句话：是你回来，还是……”王小娜紧逼不退。后面开来一辆公共汽车，车灯的光束扫在他俩的身上。她又追问：“快说呀，别犹犹豫豫的！一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都没有！”

“让我……再想想……”李援朝用手摸着后脑勺儿。又转过头去看着前边停下的公共汽车——早已等候在站牌下的人们朝打开的车门拥上去。

“算了！”王小娜决然一转头，甩下李援朝，快步奔向汽车，纵身跳进车门，连头也不回！

“哐”——汽车门关上了！

李援朝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公共汽车。他迈开两腿，茫然在街上走着。一阵风吹来，扫着他的腿。他没有穿棉裤，只穿着一条毛裤。他感到腿有些凉。他想到：在云南，这个时候，正是繁花似锦的景色，漫山坡的各种叫不上名儿来的花儿开得正艳；而在那山坡青青的绿草下，长眠着他牺牲了的战友……

李援朝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已经休息了。他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看到桌子上放着两张纸条，是爸爸妈妈留给他的。

妈妈留给他的纸条上写着：“朝朝，爸爸和妈妈明天一早去上班，就不送你上火车了。小婕明天是夜班，她上午去送你。再见，朝朝。祝你一切顺利。”

“我的好儿子，咱们的争论还没有完，不要对大道理那么不耐烦，生活中常常离不开大道理。愿你不断成长！再见。”——这是爸爸写下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