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雨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11204字
从钟新新家里跑出来后,王小娜早已看不见袁小芬的影子了。她一人在街畔踽踽独行。此时,她对袁小芬在钟新新家里突然出现,已消失了初时的惶愧与难堪的感觉,代之而来的是一种遇救的解脱感,就好比她正在一个泥潭里下陷时,双手突然抓住一根伸来的棍子。
奇怪的是,不知是一种什么动力,策动着她的双腿机械地迈动着;她的脑子里似乎是一片空白,最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清,她是怎么走回师部,走到李亦农家门前,又坐在他的客室里的。只是当她看到李亦农那张在日光灯下慈祥微笑的额镂深纹的脸时,才仿佛觉得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情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李亦农和妻子季芳热情接待了她。
“怎么好久不来啦?”季芳亲切地问小娜,给她端来一玻璃杯茶水。
“妈妈说,李伯伯要找我谈谈……”小娜接过茶杯,眠了一口,避开季芳的问话。
“是呀,我是想找你谈谈。”李亦农坐在沙发上,注意端详着小娜,“怎么,你今天情绪不太好……”
“没事。”小娜笑笑,将茶怀放在茶几上。
“你要愿意参加这场谈话我表示欢迎,”李亦农对季芳笑着说,“要是觉得坐在这里听是浪费时间,那就别耽误你看电视吧。”
季芳温存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到外间去看电视了。
“看,她走了,一般说来,她对我的谈话不感兴趣,”李亦农朝小娜摊开双手,摇摇头,“恐怕你也如此吧,为什么好长时间不来呢?是不是怕大道理灌输?”
“不怕,”王小娜淡然说,“大道理是老朋友啦,很熟,不过就是没感情。”
“哈哈……”李亦农笑了起来,“回答得很好,既给了我警告,又不让我太失面子。你爸爸今天干什么呢?”李亦农想起了王煜。
“没干什么,在家呆着呢,走来走去的,抽烟,好像是个大作家正在构思作品。”
“噢……噢……”李亦农点着头,此时,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种对王煜的怜悯之情,遗憾的是,他必须将这种怜悯丢在一旁而秉公办事。
“说真的李伯伯,我给您暴露一下我的思想吧,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平平淡淡,太没意思了,搞得人没精神……”王小娜皱着眉头对李亦农说,“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干什么也没意思。”
“噢,这个问题……很真实,真实……”李亦农站起身来,在屋里走动着,说,“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应该先探寻一下你产生这种感觉的背景——你知道,一个人遇到种种不顺利的情景,比如失恋、事业上的挫折、流言蜚语,以及不被别人理解等等,遇到这些情景时,往往容易产生消极的情绪,也可以产生你刚才说的那种没意思,或者说是无聊的感觉……如果你是属于上面说的这种情景的话,那么我劝你应该坚信一条:时间会使一切成为过去的;而生活呢?尽管会使你遭遇到这种那种的困难,但生活毕竟是美好的,是有意思的,只要你善于忍耐和等待,怀着希望……那么,暂时的困惑和艰难终将会像一条船,把你引渡到鲜花盛开的彼岸……而如果你被一时的挫折所征服,无心也无力去划动前进的船桨,那你可能会被生活激流里的漩涡吞没,这当然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了。”
说到这里,李亦农走到茶几旁,端起茶怀来喝了两口水,然后又在屋里踱步思考看。
李小娜没有说话,她在倾听……她被他的话语吸引了;她甚至懊悔,近几年自己虽然和李亦农接触不多,但毕竟由于有李援朝的关系,也算是常有来往的,可惜没有发现李亦农的思想深度,是不是某种偏见把她和政治委员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呢?
李亦农踱到屋子中间,面向王小娜停下,继续阐述他的见解——
“那么,有没有别的因素诱发你所说的那种感觉呢?有。比如说,一个人如果完全从个人角度出发,想得到种种利益——当然,个人利益,正当的个人利益是无可非议的;但也有另一种情况,我记得俄罗斯文学家、评论家赫尔岑说过,有人总想保存一切:要蔷薇,也要雪;他们希望在一串串熟了的葡萄旁边开放着五月的鲜花!你看,这些人要求这个,要求那个,如果这些要求不可能达到呢?那他就可能怨天怨地,发牢骚、讲怪话;既然个人目的达不到,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呢?想想看,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而需要的满足只是一步一步实现,不可能在一个早晨能让所有的青年人出国自费留学,或是能使他们都挣许多钱,有舒适的职业,随意挑选合适的季节到世界各地去旅游……你考虑一下,小娜,如果你是属于上面说的类似的思想状况,哪怕要求没有那么多、那么高,那你也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对待这个问题……”
“怎么对待呢?革命利益第一,个人利益第二?”王小娜睁大眼睛望着李亦农,话语里带有点儿挑畔的意味。
“说得对,这是个原则。对你刚才的回答的正确性,我不表示一点怀疑。”李亦农笑着说,“不过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恐怕应该从人生的角度来做一下探讨,从人生的目的、人生的价值,人的需要等方面来做探讨。首先,我想告诉你爱因斯坦说过的一些话,也许我记得不很准确。他说过:‘我从来不把安逸和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它猪栏的理想’。他还说过,‘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我每天上百次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着别人(包括活着的人和已死去的人)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所领受了的至今还在领受的东西。’请注意:至今还在领受——你我也一样在领受着。你看,这种高贵的思想和刚才说的那种要蔷薇,也要雪的人有着怎样无法比拟的差距呀!一个人,是应该为别人的需要而生活着的;我认为人的价值可以在别人的需要中体现。如果我们考虑一下我们活着对人民、对祖国、对党的事业有什么用处,如果有,或者是能够有,那么我们何必总感到没意思呢?即使缩小一点范围也是同样,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如一个战士在前方为祖国的利益正在和侵略者英勇战斗着,那么这时候他是需要他心爱的姑娘,或者是未婚妻的支持和鼓舞的,这也是他的力量的一种来源;但是如果这位姑娘或未婚妻为了自己的担心或需要,一句话,为了个人的幸福,而用冷淡的方法或热烈的方法给他施加压力,希望他离开战场回到自己身边,那么她对他的价值何在呢?他或许因此可能成了战场上怕死的逃兵,或是带着满腹忧虑作战……”
说到这里,李亦农注意到王小娜的脸微微红了,头不自然地垂下一些;于是他打住了话头,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面。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不时在话语中间夹杂两声咳嗽,而咳嗽又使他已经兴奋起来的脸色泛出红活的颜色,激动的声调里伴着很粗的喘息声。
“刚才谈到的是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这个道理,谈到应该给予别人,不应只是取自别人……现在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认识角度谈一谈,从人的需要的角度来谈一谈,也许有助于认识那种‘活着没意思’的感觉是怎样的自寻烦恼。”李亦农反剪着手,在屋里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又坐到沙发上,对小娜循循善诱着,“我记得我读过一篇文章,谈到关于这方面的一些见解,我觉得很有意思。这篇文章里提到,人有两种需要,一种是物质需要(这是与动物共同具备的),另一种是动物所不具备的高级的精神需要。而美国有位心理学家名叫马斯洛,他把人的需要分成两大类型、五个层次。人的第一类需要与其生命的活动相联系,可分为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两个层次,这是人和动物共同具备的低级需要;人的第二类需要与其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相联系,可分为社交需要、心理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三个层次,属于高级需要。低级需要有待于发展到高级需要;高级需要的发展有赖于低级需要的满足。低级需要的满足,可引起人们的舒适感和安全感,激起人们对物质财富的占有欲。而高级需要的满足能产生令人满意的主观效果,能显示出人生的价值,引起深刻而强烈的幸福感和精神生活的充实感。……一个人的高级需要是在有益的活动中,在建设性、创造性地表达了个人的兴趣和才能的过程中,获得并逐步发展起来的。为了追求高级需要,人们有时可以,甚至常常可以忍受低级需要的匮乏……”
好!她听进去了,在认真地听——李亦农感到高兴;既然这位姑娘需要听,为什么不多给她讲一讲呢?李亦农拿起暖瓶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说下去——
“你现在很年轻,而年轻人一般来说理想和幻想色彩都浓些,正是发展高级需要的最佳时期,应该看到这一点……怎么样促进高级需要的发展,让我们的精神生活丰富、充实起来呢?首先,需要的暂时满足不意味着需要的消失——又会有新的需要产生出来;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需要都可以使人振奋,给人力量的,不是的……有些需要是无法满足的妄想,比如那种又要蔷薇又要雪的人;还有些个人需要是与整个社会不相容的,这样的需要常能导致个人和社会的对抗……因此,认识社会需要并把它内化为个人的主观需要,恐怕是使精神生活丰富、充实的重要途径。还有,比如根据个人特点,培养业余爱好,也是使精神生活丰富、充实的重要方法:不会安排业余生活的人,常会感到生活空乏、单调……噢,还有一点很重要,很重要,这就是应该尽量使自己成为知识上的富翁。知识是精神财富,是发展精神需要的媒介,你在获取知识的过程中,将会享受千百年来人类积累的精神文明与知识财富,使精神生活变得绚丽多彩。努力获取知识吧,世界上还有你多少没有看到、知道的东西呀!光谈谈‘黑洞’和神秘的百慕大三角区,就可以足足使你迷惑半年!知识可以给你打开看世界、看宇宙的天窗,使你的生活不再是单调的井底之蛙只看见一块天。而且,知识可以使你变得更美,据说没有一个姑娘不爱美的,但人的修养、气质、谈吐、风度,这些内在的心灵美更能让人们爱慕——你不要误会,小娜,我不是说你心灵不美,也不是说外貌的美丽毫不足道,我是想起以前曾经读过的一本什么书里谈到的一则轶事,大概是卢森堡写给李卜克内西夫人的一封信里提起,说她在铁窗生活里,遇见一位使她十分惊讶的女犯人,这个女犯人有着像女皇般高贵的仪表。于是吸引着她想找这位女犯人攀谈,只是当这‘女皇’一开口,她竟大失所望,原来这女犯人满口粗俗卑亵的污语……我说得太多了吧小娜?但愿你不觉得是浪费你的时间。”
“不不,我听得很有意思。”王小娜欠起身来,诚心诚意地说。
李亦农还要接着讲下去,却听见门外甬道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外屋门被人哗啦一下推开,响起李婕的声音:
“妈妈,糟了,小娜和钟新新在一起……刚才我碰见袁小芬,她告诉我……”
“胡说八道,小娜在咱们家客室好好坐着呢!”季芳嗔怪女儿道。
客室里,王小娜听见外面的声音,脸色刷的变红了,接着又变白。李亦农见状,忙起身,对小娜说“你先坐一会儿”,走到外屋,去向女儿李婕探问究竟。李婕知道小娜在里屋,便压低声音,给李亦农和季芳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今晚上她正在医院值班时,八点来钟,袁小芬忽然气喘吁吁跑来了,脸色铁青,对她说,王小娜被钟新新骗上手了!说她以前就碰见过小娜和钟新新一起下馆子;今晚上,她想在复员离队前,找钟新新去算账,要把他骗她的事情告诉他爸爸,谁料在路上遇见了小娜。小娜低头匆匆走着,没看见她,就进了钟新新家院门。袁小芬犹豫了一阵子,也按电铃;来开门的佣人认识她,没拦她;她想先找钟新新的爸爸,但佣人说钟书记晚上开会不在家,而他妈妈又病着不待客,于是她就直接闯进钟新新屋里,算是对他的一次复仇行动,同时也为了使小娜不至陷得太深。果然,她一推门,见他正把她按倒在床上,让她一顿骂给冲散了。最后,袁小芬让李婕也劝劝小娜,说都知道小娜和李婕要好,李婕劝她一定管用。
“我才不劝她呢!钟新新骗了她,她还骗了我哥哥呢!”李婕赌气说,“个人走个人的路,她总有后悔的一天!”
“你这是什么话呀,小娜的事儿,咱们能不管不问吗?”季芳斥了女儿一句。
“是呵,小娜是个好姑娘,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一时糊涂,咱们这个时候可不能伤害她,闹不好能毁了她一辈子……”李亦农思虑地说,又吩吩小婕,赶快去告诉袁小芬,让她再不要将此事扩散。
小婕答应了一声,赶紧去了。
此时,在客室里,王小娜真是羞愧难当,如坐针毡。外屋的说话声虽然低得使她无法听到,可她还是觉得好像李婕正在当着她的面把袁小芬亲眼目睹的情景公诸于众,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真恨不得地下立时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她现在再不想见到李亦农了,一会儿他再进客室后,会怎样呢?会鄙视地笑她,会无情地骂她,数落她,会把她像个贱货一样赶出家门……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进来了,季芳也跟着进来了,俩人都对她温和而慈祥地微笑着,一切都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依然和她亲切地聊着天。不过,尽管李亦农和季芳在关切地和她闲谈,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真真的尝到了活受罪的滋味儿,她觉得要是李亦农和季芳把她痛骂一顿,也许还要比现在好受些。又扯了几句后,李亦农好像不经心地随便提到一样,对她说,听说她认识钟新新,要她在和他的接触中,是不是应该保持点儿警惕,因为钟新新很快要受组织的处分了,原因是他欺骗玩弄了袁小芬。
听到这里,小娜点着头,泪水噙满眼眶,她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流而出。
晚上,李亦农和季芳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陪伴着小娜,一直和她谈到很晚,很晚。
夜深了,季芳送小娜回家。夜路上,小娜迈着步子,感慨万分。——这一个晚上,她似乎跨越了很长的一段生活道路,经历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她的鞋跟敲击路面,在静夜里发出清脆有力的响声。她仰头望着满天繁星,那些星星都在着亮晶晶的眼睛。在这数不清的“眼睛”中,她看见了两只慈祥、聪睿的眼睛,正凝视着她,在用无言的话语,给她娓娓地讲述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