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信谦虚地说，不瞒你们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我们说，那我们就要给你建立一个辉煌的开端。李志信说，不知道喝醉后会是什么感觉。我们说，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你会见到朝思暮想的上帝。李志信说，可是教会有规矩，不能醉酒。我们说，那是一些腐朽没落的规定，况且喝醉后还会醒过来的，你怕什么？李志信被我们说服了，他不再言语，端详着晶莹的酒杯，踌躇满志。

项火说，我天生酒量不行，所以不能多喝，你们都知道的，夏天的时候，我喝一瓶啤酒不行了，号称一瓶倒。我们说，你是缺乏训练，只要你需要学习，再加以时日，将来必成大器。项火也就不言语了，他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他要先适应一下。

这桶酒的味道很好，劲道也十分刚烈。徐动拿起酒桶仔细看了一下标签，55度。这个度数让大家有些吃惊。我说，这算什么？老白干有65度的。因为我是衡水人，衡水老白干最出名，所以刚认识的时候，他们都叫我白干，但现在不叫了，都叫我诗人张快。花生米和菜都很好吃。我们从来没有觉得食堂的菜会有这么好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在喝酒之前，门被我们牢牢地插好了。这敲门声显得很急噪，搞得我们都有些紧张。大家纷纷藏起了酒杯。大酒桶因为体积太大，放到哪里都容易被发现，只好打开了我的柜子，把它塞了进去。收拾停当，看上去，我们就像在单纯地吃菜。我轻轻走到门边，问，谁？

我。这个声音十分低沉，仿佛在地下埋藏了很久。来着不善。我心里有些紧张，轻轻地把插销拉开。

门被一只苍白的手推开了，一双黑色的皮鞋走了进来，发出沉闷的突突之声。一条蓝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好像已经多年未洗，白色到了污染，正在向灰色靠拢。一件黑色的皮衣，反射出幽深的光芒。

我定睛观瞧，来者非是旁人，正是赵度。（在我的短篇《两头公牛》里，有我对赵度的细心描述。）他也是属于318宿舍的，但他之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行宫，偶尔回来住一晚上。

他看到宿舍内高朋满座，很肯定地说，你们在喝酒。我们都笑了。他又说，喝酒怎么不叫上我？我们说，你来无踪去无影，让我们去哪里找你？他说，酒呢？我也要喝。我们说，酒在张快的柜子里，你把我们吓坏了，我们还以为领导来了呢。

重新插好门，我们请赵度入座。我开打柜子，拿出了大酒桶。有一些酒散在了柜子里的衣服上。都怪徐动放进去的时候没把盖子拧紧。以后的几天，我穿上衣服，身上总会有一些酒气。吴颖说我浑身散发着酒鬼的气息。

现在318宿舍的八个人终于到齐了。他们围坐在用两个铁柜拼成的酒桌前开心畅谈。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每结束一个话题，他们都要干上一杯。

我们喝酒是要打圈的。打圈的意思就是逐个敬酒。第一个行动起来的是徐动，他正努力把自己训练成一个酒场高手，为以后的工作打下基础。他站起来说，这第一杯酒，我要敬给不辞辛苦冒着风雪去买酒的张快同志！我连忙站了起来，让两个酒杯撞在一起。王摇也开始敬酒了，他先敬赵度，因为他知道赵度是一个吉他高手，他想拜赵度为师。赵度站起来，碰过杯后，仰起脖子把一整杯酒倒进了嘴里。赵度自认为是一个酒鬼，可以千杯不醉。我们都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这家伙不是一个凡人，他生得五大三粗，打架是把好手。

我也要打圈。这第一杯酒先敬给谁呢？我要敬给每天坚守在窗前的项火，如果没有他，我们就不会看到那么多优秀的女生。我杯里的酒就剩了一个底了，而项火还有半杯。我对他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我把杯子喝干，又把杯底亮给他看。项火咬了咬牙，也把酒喝干了，又把杯底亮给我看。我没想到项火会这么豪爽，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他说，我永远都是够意思的。

由于喝得过于凶猛，项火酒力不支，倒在了床上，并且把被子盖在了身上。他对我们说，出师为捷身先死，我要睡觉了，各位慢喝。我们说，项火，你安心地睡吧。项火随即打起了鼾声，并且开始磨牙。如果在深夜听到项火的磨牙声，你会毛骨悚然。但现在这种声音好像一种好听的轻音乐，因为我们在喝酒。

李志信是第二个倒下的，他痛苦地躺在床上，蜷缩起身子，突然把头伸到地面上，他要吐！我赶紧把一个脸盆踢了过去。李志信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排山倒海，他似乎要他的信仰也吐出来。脸盆里盛满了花生米和菜，这些东西一分钟之前还属于李志信的肚子。他缩回了脑袋，吐够了，如果再吐，就只能吐内脏了。我打开门，把那个脸盆拒之门外。我对李志信说，你吐光了，就舒服了。李志信说，我再也不喝酒了。我说，一回生，两回熟。李志信说，明天早上我要去做礼拜，怕是醒不来了，到时候你叫醒我好吗，张快兄？我说，没问题的，你就放心地睡吧。

大酒桶里的酒终于被我们喝光了。开始的时候，我们觉得它里面的酒很多，现在却觉得它里面的酒太少。花生米和菜已经被我们吃光了。我们的坐在床上的样子也是那么整齐了，变得东倒西歪。窗外的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下午的阳光照耀着对面的女生宿舍楼。窗台上铺着雪，被阳光照耀着，没有融化的迹象。洁白的世界只是一瞬间的假象，明天它就会变得泥泞不堪。我喝多了，开始为明天的泥泞发愁了。我不想让自己干净的皮鞋踩到泥里。

趁着世界还很干净，我们要出去走走。也许是白酒带给了我们激情。我们好久没有体会到什么激情了。当皮鞋踩到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就很兴奋。想起了小时候，踩干裂的池塘，说自己好像踩在了饼干上；想起了崔建的一首歌，快让我在雪是撒点野。我们路过操场，看见一对对浪漫的情侣；我们路过桃李街，看见卖烤红薯的老大爷，他就像慈祥的圣诞老人；我们路过武烈河，看见结冰的河面在大雪下面悄无声息，河里的水，可能在流淌，也可能在沉睡。我们进入了避暑山庄，比夏天更凉快的避暑山庄，看见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我们在落满雪的湖面上行走。湖面很大，有很多地方，没有人走过。我们把自己的脚印踩到湖面上，寒冷的空气让我们不用担心会掉下去。面对祖国的大好河山，我们不能无动于衷。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们应该为此情此景作几首诗。我们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他们认为，我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此刻我的脑子却像被大雪覆盖了一般，一点灵感也萌发不出来。还是来点实在的吧，比如唱首歌什么的。王摇就很想唱歌，他唱《黄萍》。歌声在白茫茫的湖面上四散奔逃，找不到方向。

从避暑山庄回来，脑袋发沉，急需倒在床上大睡一场。我刚闭上眼，高佳的电话就来到了。她兴奋地对我说，北京下雪了。我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发音模糊。我说，承德也下雪了，下得还不小。敏感的她立刻听出了我的异样，说，你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是喝了一些，现在急需睡觉。但她还不肯放下电话，坚持要给我描述一下雪中的北京，她希望我能梦到那样的景象。我说，那样我的梦岂不是太冷？她说，整个世界都变白了，连我的心也变白了，我想起了我们开始恋爱的那个冬天，那场大雪，我们在操场上漫步，你为了暖手，把爪子伸进了我的衣服里……她不停地絮叨着，我就睡着了。我在梦中又见到当年的情景。

那时我少不更事，总想找个女孩谈恋爱，结果就找到了高佳，下了一场大雪，我们就搞定了，我的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就算是彻底搞定了。我的鼾声影响了高佳的讲述，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啊——把我从睡梦中拉了回来。我说，我刚梦见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里就被你叫醒了。她气愤地说，你竟然能在和我通电话的时候睡着！我说，因为我太想睡觉了，你一提往事我就想睡觉。她说，你有些变了，变得和我有距离了。我说，我们的距离，就是一列火车的距离。她说，你放屁，现在我觉得咱们的距离是万水千山。我说，万水千山总是情嘛！她停顿了一会儿。她一停顿我又睡着了，这一次比较彻底，她再大喊大叫，也没有唤醒我。

第二天中午，我终于醒来了。宿舍里一片还保留着昨天的景象，桌子上是一些残羹冷炙，大酒桶威严地树立在那里，它里面已经空空如也。鼾声无处不在。他们依然沉睡，谁都没有醒来的趋势。电话听筒还躺在我的耳边，我把它放回原处。

从他们的鼾声里我闻到了酒气。其实现在我呼出来的气体也带有白酒的香味。我想去刷牙，让嘴里干净一些，但又懒得下床。突然间我变得很懒。我从来没这么懒过。我赖在温暖的被窝里，心想再做一梦吧，于是梦就来了。我梦见自己在大雪里裸奔，很多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让我随时需要改变路线，前面来了一个女人，她很漂亮，而且也在裸奔，我们打了一个照面就互相吸引住了，我们一起奔跑，跑到一个山洞里，一张冰床，很适合***，于是我们就在冰床上***，做了一会儿，那张床化了，我们掉进了一个池塘里，四周都是活蹦乱跳的鱼，因为爱还没有做完，我很焦急，想马上回到岸上，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我的春梦总是这样半途而废，几乎没有成功过。我多么想做一个完整的春梦啊，那肯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不能再睡下去了。我怕那个梦会继续往下做，结果只会增加我沮丧的心情。我掀开被子来到床下，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好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有一种重生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是我喜欢喝酒的原因之一。

肚子很空，需要一些东西把它填满，粥是我首先想到的食物，我就决定去喝粥。现在是中午，要找到喝粥的地方不容易。食堂里此刻是没有粥的，要喝得等到晚饭的时候。外面门口的小饭馆里可能有，我出了宿舍楼，要去那里碰碰运气。感谢上帝，我终于喝到了盼望已久的粥，我还吃了两个烧饼。肚子饱了，身上也有了力气。

我想返回宿舍，把几件脏衣服洗一下。我已经好久没洗衣服了。走着走着，我前面多了一个美妙的身影。一个女人在我前面走。我之所以称她为女人，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学生绝对不会有那么美妙的身影。我觉得这个身影似曾相识。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并且还有过亲密接触。经过我努力回想，终于想到了，是在梦里，她就是那个和我一起裸奔的女人。我有一种冲动，想跑上去问她，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和你一起裸奔的男人。我没有勇气，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她的正面是什么样子呢？我一点都回想不起来。我加快步伐，超过了她。现在只要我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的模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使我呼吸急促。我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了。往前走了十步，我积攒起了十分的勇气，猛回头，原来是她！

在梦里和我一起裸奔的女人是枫丹白露。醒来的时候，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直到看见了她，我才如梦初醒。她在一步步向我逼近，让我呼吸越来越紧张。我是个喜欢放松的人，怎么会如此紧张呢？我几乎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木然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过去。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一双黑色的靴子，她走路轻盈，像在云间漫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了，我理屈词穷。她来学校的目的我是知道的。她要去上厕所。我要在她进入厕所之前回到318宿舍。我脚下生风，奔跑起来。路很滑，但我没有摔跟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跑得从来没这么快过，只用了半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死寂的318宿舍，和我兴奋的心情完全不协调。我不管他们了，让他们睡吧。我要独自享受枫丹白露了。

可能是我的速度太快，当我做好一切准备，要大开眼界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现。她还在路上。她也在为一场视觉盛宴做准备。我知道好事多磨的道理，耐心地等待着。她终于闪亮登场了，粉红色的她严重刺激着我的眼睛。她理所当然地站在第二个位置上。她又理所当然地解开了羽绒服的扣子，一件白色的毛衣夺人二目。她终于暴露出了实质的内容，和我在梦里的一模一样。我几乎梦想成真。我耐心地等着她站起来，那样就可以让梦境和现实再重合一下。

她的背景是银幕般的白色。她是电影里唯一的女主角，我希望她马上裸奔起来，就跟我梦里见到的一样。但她此刻是安静的，无忧无虑，乌黑而直率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又使她十分深沉。我突然怀疑是在梦中。现实突然离我远去了，一种巨大的虚空让我不知所措。我打开了封闭的窗户，冷空气能让我清醒。

她终于站起来了，柔软的身体宛如盛开的鲜花。我为自己想不出更加适合的比喻而羞愧。她走了出去，消失在楼角。我还在窗前站着，期待有朝一日她的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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