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棺材换下了银杏树

作者:王金年

|

类型:武侠·玄幻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

本章字节:8606字

“炉里炼钢,炉外炼人,15年赶超英国”、“以钢为纲,拼命炼钢”等等大幅标语就张贴在几座小钢炉的附近。这些小钢炉全是土法上马的,其中有一座最大的还是利用了当年小日本修的一座碉堡。最先提出这一设想的是关家桥村的突击队长大福,为此,公社蒋书记还赠了一块大红匾,上写“共产主义英雄”六个大字。从此,老实木讷的大福成了全公社有名的大英雄。


这天,穆蛋正率领崮下村的突击队在为每个小钢炉增加风箱。因为只有增加风箱才能往这种土制钢炉里吹风送氧。炉中火只有见了氧气才能烧得旺,才能将矿石和焦炭烧化。在这以前矿石只红不化,真是急死人。


要增加风箱并不难,只需从每家每户拿便是,反正现在是吃食堂,用不着做饭,风箱也无用。要紧的是挑些又结实又能吹风的风箱。


“老三,这是谁家的?不行。”穆蛋一脚踹烂了一个破风箱,“这玩意也能支持共产主义?一点风都不能进,像个没牙的老太太,砸了当劈柴烧。”


身为突击队副队长、村民兵连长的穆三胖马上命令人把破风箱扔进了炉里,反正这些天正缺焦炭,已经开始烧木炭。用木炭也要赶上英国佬。


加完风箱,穆蛋还不放心。他抬眼往老鹰崮上望去,知道底细的人都知道他是在挂念上山砍树的刘英他们。没办法,烧的燃料成了问题,只有砍树了。所以,他命令刘英的“花木兰连”全部上山砍树。不管是什么树,只要是碗口粗的,统统砍了炼钢。


“支书你放心,咱们的花木兰肯定能打败关家桥的穆桂英。”公众场合,穆三胖还是称穆蛋为支书。


“你怎么知道的?”穆蛋两眼通红,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穆三胖压低了声音:“刘英出发前,派人侦察了关家桥的炉子,发现他们伐的树大多是碗口粗的。所以,她下决心就是比碗口细点的,也要砍……”


“那可有点可惜。”穆蛋脱口而出,但一看周围围了很多人,马上改口,“没关系,该砍就砍,以钢为纲嘛……”


在那个年代,说话得处处注意,稍有不慎,便会被带上右倾的帽子。


快吃饭的时候,“花木兰”们回来了。她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三挂大马车上,全部拉满了从山上砍来的树。其中很多是柿子树、核桃树、山楂树。上边长满了果实。有几个社员看了,嘻嘻哈哈地上去就摘,被穆蛋狠狠熊了一顿:“没见过吃的吗?吃食堂还没吃饱呀?简直给共产主义抹黑。”


几个社员被熊了一鼻子灰,转身想走,又被喝住了:“哪去?还不一人一棵扛走?抓紧使劲干,落在了关家桥后边揪你们的球蛋。”


中午是猪肉包子羊肉汤。大伙都吃得很带劲。因为砍了树,烧的有了保障,穆蛋十分高兴,他正同亲自来送饭的绕弯探讨中苏共产主义的不同。穆蛋嘴里嚼着一块肥羊肉:“俺看还是咱们中国的共产主义好,干的呢,是猪肉包子,稀的呢,是羊肉汤。前苏联的土豆烧牛肉不全乎,光有菜没有饭。”


绕弯就顺着穆蛋的话讲:“那当然,再说土豆烧牛肉有什么吃头,吃两顿就腻歪了。还有,苏联老大哥也尽撇洋的,土豆就土豆呗,还叫什么马铃薯……”


“不能这么说,苏联是老大哥……”


正说着,连长刘英走了过来。这位花木兰干活力气大,吃饭也多,只见她一手抓着三个大包子,一口几乎咬掉半个:“穆书记,有件事,不知当讲不讲?”


“这叫什么话,讲……”


刘英附在穆蛋耳边说:“关家桥那帮人在大福的带领下,去拆穆陵关了。那里的木料……”


“什么,你说什么?”穆蛋像是让炉子里的钢水给烫了一下。其实他已经被烫了不止一次了。


刘英又把情况说了一遍。这使得她咽大包子的速度稍有减慢。


穆蛋把手中的大海碗(这种碗在那个年代很流行,足有现在的小脸盆那么大)一扔:“行了,别吃了,马上集合。”


“马上集合!”穆三胖作为民兵连长,马上吼了一声。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支书喊集合是要干什么!


穆蛋跳上一座小高炉,把情况一说,动员道:“他关家桥要建共产主义,咱们崮下村也要建共产主义。他们能拆,我们也能拆。出发!”


就这样,队伍在吃了个半饱的情况下,向着穆陵关出发了。紧赶慢赶,一路风尘。抵达时,关家桥的人刚刚动手。那时,穆陵关还有座二层高的箭楼。“共产主义英雄”大福正率领着关家桥的一帮社员,往下揭那些漂亮而结实的琉璃瓦。揭一块摔一块,乒乓之间,自明朝万历年间重修的穆陵关开始走向毁灭。


“大福兄弟。”穆蛋在下边喊了起来,“您当了英雄了,得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才是,不能被窝里放屁呀……”


大福一看这阵势,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在当年的土改运动中竭力保持中立的人,如今变得聪明了,他向着穆蛋笑笑说:“看穆书记你说的,搞共产主义就是互相协助嘛,咱们共同拆就是,见面分一半……”


话未落音,两个村的社员们早已拆开了。大伙刨的刨,扒的扒,挖的挖,锯得锯,不到半天功夫,箭楼被扒成了个空壳(1989年,当地政府花巨资进行了修复,但已远没了当年的古朴庄严和凝重。一看就是现糊上去的)。接着,又拆箭楼下边的大门及其他附属设施。


损失最大的是旁边的将军庙。庙里的一座元朝时期的木刻佛像,以及一批明成化年间的古钱币也遭到毁灭。一块挖出的写有“有险不守,何以成关”字样的古石碑,也被拉下山当了小锅炉的炉膛横梁,被生生地烧毁了。


此行“收获”不小,共挖出大小方木、圆木30多根,椽子、飞头、横梁、窗木、窗户若干。这些木头真禁烧呀,因为它们都是上好的槐木和枣木做成的,极个别的还有楠木。这些沉睡了数百年的木头,怎么也不会想到,它们会为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炼钢铁作出牺牲。


县委是在第三天知道了这件事的。书记周志海在全县广播大会上公开表扬了这件事,说这是用封建主义的木头,炼了共产主义的钢铁,是个创举。在这股风气的影响下,县城的大教堂,王达礼建成的文昌阁和其他古建筑统统在劫难逃,经受了自建成以来的第一次劫难。


也许是从上边发下来的矿石(沂蒙本县没一点矿石,化石倒不少)过于顽固,也许是革命的热情还不旺盛,也许是共产主义一时还不愿落户在沂蒙,烧来烧去,里边的铁疙瘩就是只红不化,怎么办?


“还是火不旺,再烧……”穆蛋命令道。


“没劈柴了……”有人小声说。


“还有!”穆蛋似乎胸有成竹!少顷,把手一挥:“回村去砍银杏树!”


这时,整个老鹰崮已经无树可砍了。满山的柿子树、苹果树、梨树、栗子树、松树、柏树、山楂树、枣树、桃树、杏树,甚至连极为罕见的橡树几乎全被砍光。从此后,几乎年年发大水跑山洪。此次大砍大伐对生态的破坏严重,至今未被恢复。


也许人们的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砍伐得太绝了,当穆蛋提出要砍伐银杏树时,大伙一时陷入了沉默。人们已经没了往常的一呼百应,没了往常的一声令下立即行动。毕竟,村头的银杏树已经300多年了,它见证了崮下村的历史风雨,从大清,到民国,到抗战,到解放,到土改又到这大跃进,它经历了太多的历史风云,它承载了太多社会内容。它是村里的风水树,它是村里的里程碑。砍了它,村里的老少爷们是否会愿意,砍了它,又怎么向自己的子孙后代交代。


“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只见穆蛋大手一挥,“人家关家桥的大福连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就舍不得一棵树吗?”


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闭了嘴!是呀,世上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就是昨天夜里,连续劳累的共产主义英雄大福终于支撑不住了。从小高炉的炉顶一头栽到了小高炉里,当时炉火熊熊,眼看就要流铁。他人栽进去后,只听滋啦一声,大腿以上部位就化成了钢水,众人紧拽慢拽,只拽上了他的两条小腿。一阵风吹来,英雄大福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焦煳味,很快也没了!


三天后,公社为其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公社书记蒋大喇叭亲自主持,县委周书记亲自讲话。大福的儿子为其摔的老盆子,那个当年由关润林作证,由他养大的小女儿已经长到了17岁,这个永远不知自己真实身世的女孩为其高举招魂幡,哭得死去活来。大福是全县为大炼钢而跌进炉里一块儿炼了钢铁的三大烈士之一。


第二天一大早,一干人马浩浩荡荡直奔村里而来。穆三胖亲自跑到公社借来了木匠专用的大钢锯,那钢锯有八九尺长,要两个人扛才行。


与很多想象中的情景不一样,等穆蛋一行人赶到银杏树下时,只见我爷爷已经领着几个老头坐在了树下,他们的面前放了三个大棺材。村里的人都认识,其中最大的那个红漆大棺材是我爷爷的。


我爷爷等几个老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场面有少见的严肃。


穆蛋有些不明就里,小心地问了问:“三爷爷,您这是……”


我爷爷不动声色:“听说你要砍树?”


“是呀,这不都是为了……”


“进入共产主义我不反对,但是别砍这棵树。咱崮下村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这棵树。”我爷爷接着拍了拍自己的大棺材,“你不是缺劈柴吗?那好,把它劈了大炼钢铁吧。这是楠木做的,禁烧。”


“三爷爷,您这是……”穆蛋有些目瞪口呆。


“就按我说的做,还有这两口……”


说起我爷爷的寿材,村里没人不知道的。自打1946年部队南下,将他一人撇在家里后,他就花500块大洋订做了这口上等的楠木棺材。告诉你,这可是当年农村的风俗。谁都希望自己死后入土为安,在阴间过个安稳日子。我爷爷当然也不会脱俗。自有了这口棺材后,他每年秋季(秋分前后)刷一遍大红的油漆,都是他自己亲自刷。


如今,他将其视为生命的寿材献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从此后,村里人更加敬佩我爷爷。


40多年后,他常来济南跟我小住一段时间,其间,他常常跟我说起他的后事安排问题。他说:“我虽然没有棺材了,但你不能烧我,我不火化,我还要入土为安,你就把我埋在你奶奶、三奶奶及小姑中间,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说,恐怕村里不会同意的。他挣着脖子说:“村里不怕,现在是穆蛋的孙子当村主任,他得喊我老祖爷爷,哈哈,这点面子他还是肯给的。”说这话时,他十分的自信和自豪。


多年后,我及村里的人满足了老人的这一心愿。而那时,已是1997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