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不抢与我的大奶奶

作者:王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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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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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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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78字

我爷爷当上大掌柜后,更加抓紧了对这支杆子的改造。我爷爷说,他当时就想照着水浒里描写的英雄好汉那样,让这些人身上少些匪气,多些侠气。于是,他很快制定出了“十不抢”。


一、喜车、丧车不抢。喜车不抢是觉着老百姓娶个媳妇不容易,不能冲了人家的喜气,那样要背一世的骂名;丧车不抢主要是图个吉利,抢丧车是不是就意味着抢死呀,土匪们还是很忌讳的。


二、邮差不抢。俗话说:“穷教书、苦邮差”,邮差是跑腿的(民国初年的邮差全是两条腿走),没有多少钱。而且邮差都为政府管,也为政府送公文,抢了就会惊动官府。不值。


三、摆渡的不抢。这一条很有远见。因土匪到处流窜难免会遇到河河沟沟,会常常求助于船老大。


四、悬壶济世的郎中不抢。因为挂彩流血是土匪的常事。山上缺医少药,郎中比金元宝还宝贵。


五、耍钱、赌博的不抢。据说,土匪与耍钱赌博的是一家人,所以不抢。


六、挑八股绳的不抢。挑八股绳的多为四种人,一是挑着家什到处锔锅的;二是挑着剃头挑子剃头的;三是挑着货担卖针头线脑的;四是卖瓜果梨枣的。不抢这些人是认为这些人谋生不容易,也没几个钱(不值得一抢)。不抢他们还可以从他们嘴里掏点消息什么的。


七、大车店不抢。沂蒙山的冬天特别冷,天寒地冻,土匪们外出活动难免要找个落脚的地方。


八、僧侣、道人不抢。抢他们要触犯天怒。


九、年老的鳏夫、寡妇、孤儿寡母不抢。因这些人太可怜,也穷,没什么抢头。


十、外国人不抢,避免引起外交纠纷,惹怒上边的官府。就像民国十四年(1925年)在临城截了洋鬼子火车的孙美瑶、孙美珠二兄弟,就是两个大傻瓜,到最后惹恼了黎元洪,还不是被砍了头?除了这十不抢外,还有“三严禁”。


一、严禁采花盗柳,即严禁强奸妇女。但可以逛窑子,可以有相好的。


二、严禁出卖江湖,即被捕后宁死不可出卖同伙。出卖者活埋处死(临刑前还要用大针把嘴缝上,以示到了阴间也不能乱开口)。


三、严禁“吃水”,即不允许私藏抢劫来的任何财物。抢来的东西要先一律上缴,而后论功行赏。


就在这个时期,我的大奶奶——我爷爷的第一位女人上山了。她也就是我的亲奶奶。但为了叙述上的方便,在前半部分,我还是称呼她的名字为好。她可不是像传统里所描写的什么压寨夫人之类,而是充满了浪漫和传奇。


她的名字很普通。叫春妮,这在如今的沂蒙山区也是常见的女人名。她是因为被误抓而上山的。一枪准带着七八个弟兄原是抓一个小财主的小老婆的。结果阴差阳错绑了在他们家帮着做针线活的春妮,到了山上,松开了麻袋口才知绑错了。


为了这事,从不失手的一枪准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并罚自己一天不吃饭。


春妮是家小户人家的女儿,她家有十二亩山地,一头耕牛,二头猪,三只羊,外加一群鸡。实在没什么油水。而且这春妮已经许了婆家,婆家虽然开了家磨房,但也阔不到哪里去。


按规矩,肉票被绑的当天,“贴墙根”(探子,也负责给肉票的家里送信)就把信和赎金数告诉了肉票的家里。知趣的人家就忙着准备赎人。


杆子们绑了年轻妇女,尤其是未结婚的大闺女,被称为“花票”。一般情况下,“花票”被绑的当天,家人或婆家就应在天黑前将人赎回。


家人或婆家不予当晚赎回的,有很多原因,大多是因为穷。一时来不及,但一旦过了夜,也就不想再赎了。尤其是婆家的人,觉得这一过夜,闺女肯定也就让土匪糟蹋了。婆家不赎,娘家也就无心再赎了。因为赎回来也难以嫁人。有的闺女会很快自寻短见。要么就嫁到很远的地方,找个半老头凑合着过完一辈子。


实际上“花票”一旦过夜,最终被土匪糟蹋的为多数。因为土匪毕竟是土匪。这些女人被糟蹋后,有的放在山上做饭(晚上陪土匪睡觉,土匪则轮流享受),有的干脆被卖到妓院里。


不知为什么,可怜的春妮雪上加霜,娘家和婆家都没来赎人(以后两家还卯上了劲)。第二天一大早,一枪准就带着几个土匪来到了“秧子房”。他一闯进门就要脱裤子:“奶奶的,真倒霉,因为你俺都受了罚。俺非……”


春妮早已吓成了一摊泥:“求求各位大哥,俺还是个黄花闺……闺女。”


“不是黄花闺女俺还不尝鲜呢……”


“大哥,你们再宽限两天吧,求您了大哥……”


就在这危急时刻,我爷爷进了屋:“把人放下……”


“大掌柜的……”众土匪一见,立刻收了手。


一枪准一脸的苦相:“大掌柜的,我忒倒霉了。我得从这妮子身上……”


“不行。”我爷爷面色严肃地说,“我想……咱是不是也改改规矩,从现在起对于没赎的花票,不能糟蹋。”


“为么……”


“不为什么,这样太不地道。咱绑花票是为了要赎钱,是为了弟兄们的生计,而不是为了糟蹋女人。那样的话,咱去抢妓院不行吗?”


你别说,这几句话可真够憋人的。大半天没人说出话来,这时。一个年龄大点的土匪小声嘟哝了一句:“不是过了赎期了吗?”


“花票的赎期只在当天,本身就不合理,也不公平。”我爷爷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什么男票可以三天、五天、七天,而花票只在当天,甚至不能过夜,这不是逼人太甚吗?”


那四说话了:“大掌柜说得有理,也叫有远见,这样吧,花票也限三天吧。”


我爷爷说:“至少三天……”


“要是三天还不赎呢?”


我爷爷说:“再说。”


就这样,从春妮开始,绑花票的规矩就改成了三天的赎期。赎期改了,得赶快通知肉票家里继续凑钱呀。那四就让送信的人专门骑马下山(我爷爷说,土匪两件宝,钢枪、快马。那时的马也稀罕。好马更稀罕。他们这支七八十人的杆子队伍,才有五匹好马。日本人入侵以后,他们曾从日军的手里偷过一匹好马)。


第三天上,春妮娘家的人真的上山来了,缴了赎金,把春妮领走了。来的人是春妮的一位老舅。临走前,我爷爷对他的那位老舅讲:“老哥,我可给你说清楚,你外甥女在这山上三天,可是没受半点欺负。”


那位老舅翻了翻白眼,似乎有点将信将疑。


春妮倒急了:“是这样的,舅舅,大掌柜人可好了……”


老舅乜斜了春妮一眼,朝她呸了一口。


我爷爷不愿意了,把手一拦:“怎么的?不相信?连你外甥女的话也不相信?那好,人你别赎了。你自己下山去吧。”


春妮的老舅急眼了,急忙给我爷爷跪下了:“别,别……大掌柜的,算我不懂事,我这儿给你赔不是了……”


就这样,春妮事件和平解决。在春妮家所送的赎金里有一头大肥猪。管账的老梁台,当场让人把猪杀了(土匪里边的能人多得是,可以说各行各业的都有),弟兄们大吃大喝了一顿。


不料,故事还没完。


第三天上,放哨的弟兄说,山下远远的有个大闺女骑驴上山来了。大闺女大白天的往山上来,怕是吃了药了。一群土匪呼地一下围上去看热闹。


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奶奶——现在,同样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开始称“我奶奶”。因为她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奶奶,即我爷爷的第一个女人。


我奶奶来到众土匪面前,正颜正色地道:“俺要见大掌柜的。”


土匪们不敢怠慢,急忙引她去见我爷爷。我爷爷听说被放回的花票自己又回来了,也感到十分奇怪。那四还开了句玩笑:“这可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


我奶奶一见到我爷爷,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掌柜,俺看你心眼好,你就……就收留俺吧!”


我爷爷急忙扶起她:“咋的了,咋的了,这是咋的了,妹子,别急,慢慢说。”说着,又差人给她倒了碗山泉水。我奶奶一口气喝完:“俺……回家后,家里都不信俺的,说……说在山上三四天,还能有个囫囵身子?那些土匪……”


我爷爷一听,又气又急:“那你没跟他们说清吗?”


“说了,越说人家越不信……”


那四应了一句:“这叫越描越黑。”


我奶奶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家里人,还……准备把俺嫁给李家崖子的一位50多岁的瞎子……”


一枪准立刻顶上句:“那还不如去死。”


我奶奶一昂头:“俺去死了,可……可上吊绳断了……”


“哈哈哈……”众人一片大笑。


我奶奶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俺……俺想,这怕是阎王爷不收俺。这不,俺就跑出来了。俺寻思着,跑也没处跑,还不如上山来。俺觉着你们人不错……”说着,满眼羞涩地看了我爷爷一眼(按家的描写,应是深情的一瞥)。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爷爷说,他当时丝毫没有意识到马上就要当新郎了。他当时的初步打算是,留她在山上做饭。


我奶奶喁喁了片刻说:“俺想嫁给大掌柜的!”


“哇……”


“好哇……”众土匪一阵欢呼。他们为匪多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事。


我奶奶的脸已经羞成了一块大红布,她低头抚弄着衣襟:“要是大掌柜的已……已经有了家室,俺就……就给你做小,俺保证好好伺候您,好好地待俺姐姐,好好地……俺会洗衣、做饭、缝棉袄……俺……”


“你还得会生孩子呀……”一枪准哈哈大笑。


“俺大掌柜的还是个童男子呢。”老赖疤也跟着凑热闹。


“你就当咱老鹰崮的压寨夫人吧……”


“哈……”


“我奶奶漂亮吗?”我一直没有见过我奶奶。她死于1960年春的大饥饿!你们还有什么传奇的故事?压寨夫人应该会武功才行。大了以后,我常常问起爷爷这些话题。


爷爷就会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你奶奶不漂亮,也不难看。你奶奶最大的特点就是皮肤白,头发黑,尤其是用日本人的洋香皂一洗,头发是真顺滑(一如今天的广告,爷爷强调说)。


我们也没有什么传奇和浪漫。爷爷说,根本不像电影里、里说的那样。这些电影和胡扯的时候,忘了最根本的一条,旧社会的女人是要缠脚的,缠了脚的女人能干什么呢?她走步路都要扭三扭,你还能指望她跋山涉水?飞檐走壁?爷爷说,你奶奶那小脚是从七岁就缠了,缠得那真叫合格,前后没有六寸长。


我曾好奇地问爷爷:小脚的最大特点是什么?爷爷不假思索地回答,臭!奇臭无比(你想想,什么人的脚经得起老长一条布的左缠右缠?缠上以后整天出脚汗,它能不臭吗?真难为一些现时的中国作家,竟把它写得浪漫无比、风花雪月)。


不用问,我奶奶也不会用双枪,更不会弹无虚发了?


狗屁,爷爷说,别说双枪,单枪她都不会使。连我都不大会用枪。她就会了?(我爷爷当上大掌柜后,一直用一枝三号左轮,像枝玩具。一次装5发子弹,子弹像颗小花生米,不过,抗战时,他曾用这枝小手枪打死过两个小鬼子。)告诉你,你奶奶跟了我以后,就像个家庭妇女一样,整天在山上洗衣做饭,为众多弟兄服务。衣服一洗一大堆。那时候没肥皂,就用树上的皂角,敲碎了来搓衣服。众土匪都称她嫂子,都很尊敬她。


你奶奶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看“花票”,要是再绑了大闺女,晚上就同她睡在一起,好证明我们确实没有糟蹋“花票”。很快,你奶奶就生了你爸爸。那时,我还不到20岁,一年后,你叔叔降生,兄弟俩前后差了14个月。


人生就是这样怪,说生一个接一个,说不生,以后就再没有孩子了。爷爷说,后来跟那四跑了的你二奶奶一直未开怀。再以后的你那位三奶奶——一个忠实的基督徒,天津圣功女子学院的学生,倒是曾为你生过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姑,可惜的是长到四岁时,在逃脱鬼子的扫荡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