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5572字
所有的音乐社都有这样的故事,毕业后有的人再也没有拿起过琴弓,有的只把音乐当***好,有的为了一些强烈的东西成为艺术奴仆出没在街头酒吧甚至乡下红白喜事响器班。当这部分同学某天突然得知,曾经在自己身后闷不吭声拉琴的同学进了巴黎音乐学院,尔后还拿了罗马大奖(我在梦里拿过),是什么感觉。很快就有了一个相似的机会,在个人音乐会上我和一个同学偶遇,我想不起他,他却声称记得我,当时的我以为这就是所有大人物的特点。
可能由于我是小提琴家的儿子,也可能由于我确实演奏水平很高,总之我也成了职业演奏者,开过了演奏会。荣誉像马蜂般追逐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这是件很可怕的事。对我而言,这虽然稀里糊涂但很受用,就像三十岁后你给一帮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讲故事,在适当的地方顿一顿,她们就冲你“哇哦”,其实心里在说“这故事弱爆了”。但她们有教养,又懂得某种供需,仅此而已。
也许某些家庭习惯给客人看相册,因为那确实是了解一个家非常直接的手段,尽管很少有照片能恰当如实地反映生活。我们家并不经常拍照,但会有个大相框挂在客厅墙上,里面展示的是我们觉得漂亮,或者具有代表性的照片,是从相册中精心甄选出来的。
两张合影会雷打不动摆在中间,下面那张是黑白的,时间给它染上了第三种颜色,黄。上面的人物是我爸爸,他的哥哥,他的姐姐们,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和已经去世的奶奶。上面有一张简单明了的彩色照片,属于这个家里现在的三口。旁边的照片不久前被替换了,我爸爸风光无限的时代缩影屈尊移驾到右下角,剩下的地方全部被换上了我。我在阳台上。我在舞台上。我领奖。我以各种角度拉琴。我以各个年龄拉琴。
渐渐我爸爸开始坐不住了。他不想让我参加更多演出,在家里时也显得更加烦躁,如今他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对我指指点点上。他像是已经退居二线,偶尔当我的特邀嘉宾,那时我才对他报以适当的礼节,以免曝露更多父子私人感情的东西。偶尔我开始觉得,自从那个踢不成球的星期五之后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一直这么别扭着,我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些让步和安抚,给牙齿掉光的老虎一个安然的好去处。
一次综艺节目里,我坐在软到令人不适的沙发上,另一处巨大的凹陷来自我爸,一位善良的、显得比我还要年轻的主持人试图充当我们之间的调和剂,我在他的诱导下开始回忆我爸爸的演奏,以及对多年之后台上台下的人对调的感受。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灯光照射,一种眩晕的亮,热且不自然,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寻找我的父母。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在用眼神宽慰我,当我脑海一片空白时,第一个音很快就出现了。
就像十分钟前我爸爸坦言的那样,我也没有什么精力去思考观众席上的人,我致力于描绘星图。分布,散落规律,连线,经纬网,有一种巨大的东西将我包围其中,感到舒适安心,音乐不知不觉间就与银河有了壮阔的相似性。
我发现自己不是个会怯场的人,当然一个演奏家无需与谁互动,专注自己的内心才是对观众最大的回报,这可能是我首次登台得以成功的,很重要的原因。
多年前我就注意到乐队与独奏者会经常问答,他们充实你的背景,掠阵的副将们会让人心安,不需要担心后果,随心所欲地向前就是了。这一点上,我的父母其实也一样。
就在我打算继续按照准备好的稿子背下去时,我爸爸及时打断了我。
“没有人会为你掠阵。”他说。
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阻挠,我看到他眼睛里表现出刚硬顽固,不留情面,三台摄像机镜头对准他也不可改变,我听到那位善良的年轻的主持人大脑飞速旋转的摩擦声,可怜的他没有搜寻出任何与机智有关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我问他。
“没有人会为你掠阵,你始终要承担一切后果,演奏永远——你给我记住——永永远远都是一个人的战斗。你要只手与世界搏斗,乐队不会帮你,他们坐在那儿因为那是他们的职业,父母不会帮你,他们照顾你起居是出于惯性停不下来。”
“你只是想给我泼冷水而已,因为你被我抢了风头。”
我说完这句话,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时候,全部人都不说话,那就是准确刺中了穴位,人们却还在想,到底是刺中没有?人们未必同意这个观点,但却要为它停下来思考,不是立马跳起来反对。编导进来圆场,我就知道摄录停止了,但他们会后悔的,因为接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见证一件事,父亲向儿子发出了战书。据我所知右边第二台摄像机后穿红恤的小伙阴差阳错没有把机器关掉,于是有这样一段角度不好但弥足珍贵的影像留了下来,我爸爸情绪激动,我故作镇定,我瞪着他,要把小时候挨的打,我膝盖上留的疤,统统瞪回去。他就扬起手要打我——有生以来第二次打我——被编导象征性地拦一下,就没有真的打下来,转身走出了演播厅。
我开始紧张了。
这个舞台我不知道站了多少次,它就像我自家的阳台,演奏和掌声顺理成章,板材的质感早已融入了自信的节奏,可今天我把初次登台时没能完成的紧张统统拾了回来,重新变成娇羞的少女。我会从左边登场,我爸爸则从对面。
我们走到台中,面对面眼瞪眼地较量,就像死敌那样。
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样,但我知道其实并没有,我穿了西服,他却是中山装。
我用一把现代制琴师的得意之作,他用的是几百年前大师的典范。我把短发梳得根根直立,他却需要想办法自然地遮掩一点上中天的地中海。毋宁说,这场决斗带有浓重的象征意义,他的稳健厚重实则是我渴望的东西,我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过分的荣耀已经让我浮躁,我还死不承认并把它解释成活力和热情。
我想到昨晚我们久违地一起吃了晚饭,他开了瓶酒自斟自饮,我也刷了个杯子,装了半杯沉默放在桌边。他就用酒把另外半杯空间补满。酒一点儿也不好喝,可偏偏有人热衷于它,我们晚上喝闷酒就是为了占着嘴不用说话。那时候我们不是父子,他是我四十五岁的敌人,我是他十九岁的仇家,我的年龄是我们被迫一起生活的日子的计数器,恩怨马上可以结算一下。
等到幕布拉起来时台下一定坐满了观众,他们不一定像往常一样只来奉献掌声,有些可能是看父子斗的热闹。我压力很大,更糟糕的是我在乐队里发现了熟悉的人。在高中乐队被我取代的首席小提琴手,如今坐在乐队的钢琴后面,把整个身体藏在黑色的山峰后,一双熟悉的冰冷的眼睛从顶盖下面的缝隙里蛇探出来。我不知道钢琴那庞然大物之后,她今天的穿戴如何,不知道时间背后她拥有怎样坎坷的经历,从小提琴转行钢琴。不知不觉间造就敌人,是少数精英的困扰,事到如今我还保持着这份骄傲。今天我就像客场作战的足球队,有失败的狡猾借口,我开始心虚了。一直到我爸爸登场,我们站在台中央互相盯着看时,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