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大辉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13604字
五月里来五月五,
青云小姐做媳妇。
定打嫁妆陈板柜,
定打头面李明珠。
天刚蒙蒙亮,星星还眨着眼。
当家的徐德富安排谢时仿去西大荒,两匹马已鞴上鞍辔。管家穿长衫马褂、“六和一统”帽,脚穿“踹趟马”(土造牛皮靴),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一定劝说他回来。”徐德富说。
“四爷不是不进盐酱的人,道理摆明,他能回心转意来家的。”谢时仿说。
“怎么说离家久了,心能不野嘛,劝吧,尽量劝,掰饽饽数馅儿地说吧。”徐德富忧虑重重的样子。
“我走啦!”谢时仿策马出了獾子洞村,硝土碱地扬起一溜尘土。
蓝天和草地相连处,云层的边缘被映红,一轮红日像一只青蛙从极远的地平线蹿跳而出,鲜红了东方天际。骑在马背上的谢时仿,手遮住一道通红的霞光。在他面前展现茫茫的草海和道道沙土岗,秋天的草原成熟得让人感到狡黠,植物沉甸甸果实后面是几个季节的故事,听它们诉说是莫大的享受。
太阳颜色淡了的时候,谢时仿骑马进了一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屯子。遇到一个背着粪箕子拾粪的老头,谢时仿上前打听道:“请问幺坨子咋走?”
老头扬起五齿粪叉,指向村外,说:“瞧那影达乎(影影绰绰)的坨子就是。”
谢时仿眼瞟远处的一个沙坨子,径直奔了过去。土坨上垛几垛干草,旁边有个三角马架,由木杆搭建而成,围盖草帘子。树条编的门帘半挑着,阳光照射进去,徐德龙坐在草铺上,逗着麦秆拧成的塔形笼子里的豆蝈蝈,铺位上还有一只水葫芦和两只铜骰子。
“四爷!”谢时仿猫腰钻进马架。
“谢管家,你找到这儿来了。”徐德龙腾出地方让他坐下,说,“你真能耐啊!”
“四爷……”谢时仿刚要开口说明来意,被徐德龙抢过话头道,“哼,知道是当家的叫你找我回去。你别费口舌了,我不回去。”
“听我说四爷……”谢时仿开口劝他。
徐德龙听腻了,钻出马架,谢时仿紧随身后不厌其烦地说劝。
“你就是说出天花带绿叶来,我也不回去,那儿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徐德龙坚持不回家。
“别人你不惦念,四奶奶……”
“淑慧怎么啦?”
“她病啦。”谢时仿撒谎道,此次说劝最后一张牌,威力多大难说,不灵,此次说劝失败。
“啥病,扎痼没?”
“先生(大夫)说长期郁闷,肝火……说白喽,就是想你想的。四爷,四奶奶自从你离家以后,整日以泪洗面,人瘦了许多,头发差不多都白啦。”管家往狠里说,以期达到让四爷回家的目的。
徐德龙一脸苦楚,凝神想了想,从腰间掏出几块袁大头,说:“这点儿钱请你带给她,喜欢啥买点啥吃的吧!”他站起身,给管家深鞠一躬道:“求你们照顾好她,德龙日后一定重谢。”
谢时仿盯着搭晾在马架上的几件女人衣服,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没必要再劝下去。他连夜回到徐家,向当家的学说了见到徐德龙的情景。
“既然如此,我也算净根肠子。以后他是福是祸,是死是活,都与我毫不相干。”疼爱和愤恨交织在一起,徐德富说出这番话来。
“当家的,这几块大洋?”谢时仿问徐德龙捎回的钱是不是直接交给丁淑慧。
“你给她送过去吧。”徐德富打个沉儿道。
“可,可我怎么说。”
“别藏着掖着的,实说,照本实发。”
“柔绵点好,别说得太直。”一旁徐郑氏插嘴道,“时仿,我同你一起去说。”
听了管家讲后,丁淑慧扑到大嫂怀里哭起来。徐郑氏安慰她,手捋丁淑慧黑白参半的头发道:“有我们呢,咱们一起过。从明天起,咱们归伙,你自己别单独起伙做饭了。”
“这些年,你和大哥待我没错半个眼珠,吃一只蚂蚱都撕给我一个大腿……”丁淑慧觉得对哥嫂亏情,啜泣道,“大嫂,德龙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还要白吃白嚼你们。”
“你进了徐家的门,就是徐家的人,是徐家的手心手背。不管德龙怎样,我们不能错待你。”徐郑氏说,在徐家大院里,她是二当家的,说让四弟媳妇归伙,用当地的话说,好使!
晚饭摆在八仙桌子上,富裕的关东农家饭菜:蓝色的菜盔子里盛着萝卜条汤、大白菜炖粉条,一碗酱焖黄豆,一盘时令菜——锛大红袍萝卜块蘸酱。
“当家的呢?”饭桌上缺了主要人物,徐郑氏问王妈。
“在祠堂里。”王妈答。
“叫他吃饭。”
“叫了,当家的说他不吃了。”王妈说。
丁淑慧端起的饭碗撂下,她很敏感,心想大哥不会是因为我吧?
“淑慧,咱们吃。”徐郑氏生怕弟媳沉心(心里不自在),说。
丁淑慧仍然未动筷。
“王妈,当家的心口疼(胃)病犯啦。”徐郑氏指使道,“你去拨拉碗疙瘩汤给他,多放点儿姜。”她打发走佣人王妈,挑一筷子粉条放到丁淑慧碗里说:“王妈做的白菜炖粉,就是好吃。”
夜晚,堂屋的土炕上,徐郑氏说:“晚饭你没上桌,淑慧吃得很少,她肯定沉心啦。”
“啊,是吗?”
“今天去给她扒炕,她死活不肯,年年都扒的……为何呢?”徐郑氏讲出她的疑虑。
“八成她要离开我们。”徐德富猜测道。
“千万可别出那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到哪里去呀?”
“去找德龙,淑慧太心善啦。”徐德富说。弟媳妇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里,评价不错。
那个秋天的夜晚,丁淑慧背着包袱,慢慢拨开院大门的木门闩,轻轻推开门,而后走了出去。几分凉意的秋风吹动她的身影——像一片树叶,很轻地飘动……她站立徐家大院门前啜泣。
隔着窗子,谢时仿望着她渐远的身影,问:“当家的,追她回来吗?”
“走吧,让她走吧!”徐德富苦涩而沉重的声音道,“时仿,你去关好大门。”
两匹马、一头驴拴在木栅栏上,正吃着草,地窨子里传出麻将的洗牌声音,伴随洗牌的还有赢家唱的牌歌,纯粹的赌博歌词有些粉(黄)。
今天徐大肚子牌点儿一般,始终保持不输不赢。夏小手的牌点儿走下坡路,遭到王警尉的讽刺:“你改行当炮手得啦,把把点炮。”
夏小手自认倒霉,嘟囔道:“牌点儿低怨社会?怨不着!”
麦余子牌点一直没起来,调了几次风也不行。他获得绰号的来历麦余子是麦粒的壳儿,素日里他人轻浮——倒不是他轻率浮躁,而是言语举止随便,不稳重不庄重,很像轻浮的麦壳。
每一场赌时间长短很难推测,最后有输干爪的牌局才能散。只要输家不下场赢家就得奉陪,这是赌局规矩。
“叫(听)!”王警尉报听扣上牌,说,“两不和!”
“忒快啦!”徐大肚子有些惊叹,刚分完张才出两张牌就上听,差不多天和(庄家起手便已经和牌,称之为天和),“也太快啦!”
“手,这是手吗?嗨!”王警尉炫耀自己的神手十分得意,眼瞅夏小手说:“想好了打,我真不乐意你点炮。”
夏小手听出挖苦自己没反击,谨慎出牌不给他点炮,看他还咋得意。打出一个牌:“入了棺材还戴帽(西风)。”
“炮!”王警尉推倒牌,说,“点得真准,你别叫夏小手,叫夏炮手得啦。”
什么叫王八钻灶坑,夏小手挨着讽刺输着钱又憋气又窝火。当了王八受到侮辱还要去钻灶坑,够惨的。
麦余子衔恨地瞥夏小手一眼,想说的话全在眼神里,含意很好理解。瞧不起裁缝的牌技,撇撇嘴,一股响亮的气流飞出鼻孔。
徐大肚子总跟夏小手打俚戏(开玩笑),借着王警尉的话题说:“当成衣匠子屈才了,应该去奉天投奔张大帅,做炮兵……”
“去了也白扯,张大帅在北平呢,哪有工夫搭理他。”王警尉说。
听警察的话跟听徐大肚子的话感受不同,一个开玩笑一个鸟皮,夏小手反击道:“张大帅去北平事先告诉你?三江的警察管不到奉天吧?”
赌徒们关心牌点儿不关心时事,民国总统走马灯似的民国八大总统: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琨、蒋介石、李宗仁。他们谁掌权关乎玩牌屁事?夏小手说:“谁当总统跟咱们玩牌没关系。”
“说错了不是,哪位总统讨厌赌博,下个禁赌令什么的,你能玩消停?”王警尉说,“你们不懂政治!”
“你懂,警察懂!”夏小手回敬一句道。
秋天的碱草地上开满蓝色的野菊花,草原的冷热都有野花陪衬,大自然神奇花匠培育出应季花草。譬如,早春的顶冰花,夏季的喜鹊花,秋天的野菊花,冬天的干枝梅,每个季节里盛开的花朵远远不止这几种。
徐德龙和徐秀云两人背着花篓,拾干牛粪。风干的牛粪浅黄色,仍然散发着青草味道。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对此物熟悉,用它当柴火烧,种韭菜用它覆盖做保温被、营养钵什么的。城里人对它的熟悉是那句俗语,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太阳晒和风干的一块牛粪排子前,徐秀云哈腰,用“丫”形木桠杈插进牛粪排子一角,慢慢地撬动,然后直接用手搬起牛粪排,放进背后的花篓里。她说:“累啦,直直腰。”
徐德龙帮她卸下花篓,他们席地而坐。她揪下身边几朵野菊花,是白色的,秋天白色花朵稀少。她用根草缠成花束,别在自己背的花篓上。他则薅片酷像马莲的绿草叶,抽去黄嫩部分,嘴啯发出尖细鸟叫的声音,是一种叫花椒籽儿的小鸟好听的叫声——啾咕,啾咕,啾啾……
徐秀云双肘放在膝盖上,托着下颏,望着徐德龙,聆听鸟叫,许久道:“像三道眉鸟叫。”
“不,是花椒籽儿。”徐德龙说他小时候打鸟,模仿鸟叫,自己当鸟诱子把鸟引来。
“我也打过鸟,用弹弓子。使我爹的一只骰子,拿它当泥弹打鸟,整丢啦。”徐秀云抱紧肩膀,回忆一次遭毒打道,“爹使柳条子狠狠地抽我一顿,长这么大就挨那么一次重打。”
“新柳条,旧柳条?”
“当然是新的。”她说。
挨过树条抽的人都知道,新柳条比旧柳条抽人要疼。新柳条柔软,然而柔软的东西抽人更疼。徐大肚子舍得用新柳条抽打女儿,可见他愤怒已极。
“你爹舍得打你?”他有些不信,目睹徐大肚子护犊子——本义是老母牛保护自己的小牛犊子。后比喻保护晚辈或下属。有娇惯,溺爱的意思——程度,“谁敢捅你一手指头,你爹还不跟他拼命啊!”
“我闯了大祸。”
“大祸?多大的祸?”
“天大的祸。”她刻骨铭心那次挨打,深刻记忆自己的过失,长大后觉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弄丢了我爹最心爱的东西,纪念物。”
“不就是一只骰子吗?有什么呀!”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骰子。”
“金子的银子的?还是象牙的?”
“它比金银珍贵,人骨头。”
徐德龙愕然。骰子多是骨头的,马、牛、羊、狼、骆驼都有,人骨骰子实属少见。
只有豪横的东北人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用人骨头磨制一副骰子,赌徒徐大肚子就如此做了。
“那年我爹将我娘输给了赌徒,带我离开獾子洞,向北走,一直向北走……”徐秀云讲起他们父女俩都记忆犹新的故事,她说,“我们去了俄罗斯。”
徐大肚子带女儿日夜赶路,越过茫茫兴安岭,泅水过了一条大河偷越国境线,到了俄罗斯的一个村庄,准确说是一所木刻楞和一座谷仓组成的村庄,并在一个丽日晴空的早晨见到它,称其为村庄的轮廓。
“吃吧,秀云。”徐大肚子忍着饿,把最后半张干巴饼给女儿,从老家三江出来,遥远路途下来,所带的干粮吃光,如果遇不到人家弄到吃的,他们往前走不了,“我们走到那个房子就好啦。”
“爹,你吃。”她懂事,从不大的物体上分割下一块给爹,指肚大小的能量将维系生命几小时。
“爹……不饿……你吃……”徐大肚子眼睛冒花,饿昏死过去。
“爹!”徐秀云在昏厥的父亲身边哭泣,女孩的哭声传得很远,引来一个白俄女人,肥硕的身躯站在饥饿者面前是一种压迫,徐大肚子睁开眼见到喧腾的物体错觉成大列巴(面包),假若有力气一定跃身咬她一口,只可惜他连望去的目光都枯草一样萎靡。
“你、你父亲?”瓦连京娜会说中国话,不太流利,还是能够表达清楚,交流基本没障碍。
“我和爹从三江来……”徐秀云牢记出发地,父亲要求她记住从哪里来,“饿啦,没吃的。”
“走!”瓦连京娜说的是俄语,徐家父女从她的表情、动作猜出要带他们去她家。离村庄还有一段路,徐大肚子站都站不起来别说走路了,“我背你!”这次她说的中国话。
“这?”徐大肚子惊讶加感动,让她背自己?犹豫之际,瓦连京娜蹲在他的面前,背部朝着他露出白花花的腰部,皮肤如此白皙。他挣扎爬起来,趴到她的背上,她的力气满大,气都没喘背他到木刻楞前,一只长毛狮子狗随他们一起进屋。
看得出这只狗是这个女人的唯一伙伴,平日帮助她做些事情,不仅是看家望门和防止野兽进入,例如拿些东西,狗没有手用嘴叼。瓦连京娜用俄语对狗下了什么命令,狗跑出去,不多时跑回来,嘴里叼根黄瓜放在主人面前,再次跑出去,徐大肚子惊奇道:“它会摘黄瓜?”
“平时它帮我摘菜。”瓦连京娜煮牛奶,为饥馑父女准备食物。
狗进屋这次摘来两根黄瓜,有一根显得小了些,需要长长再摘。三根黄瓜看是普通蔬菜,对俄罗斯人来说是最喜欢吃的东西。这个瓦连京娜会做酸黄瓜,以后徐家父女将吃到。
牛奶、黑面包、黄瓜……一顿俄罗斯人饭菜准备好,两个动物——女人和狗,看着两个动物狼吞。狗想些什么不知道,瓦连京娜目光怜悯,心里说:“真是饿坏啦!”
填饱肚子的两人遭到疲惫空前的袭击,他们实在支持不住轰然倒塌下去,瓦连京娜为两位睡着人盖上织物,动作极轻地走出去。她带着狗,或者说狗跟着主人来到青青的木栅栏外,女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平常她坐在石头上,狗安静地趴在她的腿前。此刻,她的目光不时朝木刻楞的门望去……
“她救了我和爹,她是寡妇……”徐秀云说,“德龙,瓦连京娜喜欢上我爹,他们睡在一起。”
徐德龙见两只蝴蝶飞来,是一只追逐一只,晚秋里它们不是繁殖吧,多是嬉戏。
“第二年,我们三人回国,穿过大兴安岭密林时转了向,怎么也走不出密林,后来吃光所带的食物,水也没了。爹和我待在原地不动,她去找水。”徐秀云对那次记忆太深刻,她说,“爹想同去又怕我遭野兽祸害,再说她也不同意,最后留下照料我。”
“真是一个好女人。”徐德龙说。
“唉,如果不是出意外,她是我的继母。”徐秀云不无遗憾道。
瓦连京娜比徐大肚子熟悉大兴安岭,与她的身世经历有关。她的丈夫鲍里斯早年到中国做生意,后遭土匪绑架破产,他并没回到妻子身边,在大兴安岭拉起队伍自己当土匪,他手下的多数是俄国人,也有少数中国人,每个人肩膀或手臂系上白巾,人称为花膀子队。
闻之丈夫鲍里斯做了土匪头子,瓦连京娜来密林寻找想劝他回家。费尽周折找到丈夫,在匪巢里劝了二十几天,他死心塌地当土匪。匪巢建在深山老林的一个山洞内,她有机会接触山林……她离开丈夫回到俄罗斯不久便成了寡妇。官府一次清剿中,鲍里斯被官兵打死。
荒野间孤凋一所房子、一个女人,喘气的还有一只狗。她不肯投奔城里的亲戚家去,一个人种地、养牛,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闲暇时坐在那块巨石上,想着她的心思,实际是在等待一个人归来,她坚信人死后灵魂终要归故里。
瓦连京娜在等待斯鲍里,一等几年,她不知要等多久,总之要一直等候下去。四十出头的女人也想男人,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哪来的男人。假如一个男人从此经过,一定留住他,求他……年复一年,没人经过这里,偶尔有人经过也离木刻楞远远的,像是躲避什么。很少有雄性动物朝面,别说是人啦。
那天,她坐在石头上漫无目标地眺望,见到一高一低两个晃动的人影,起初她不信,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骗了自己几次,明明见到人影奔过去,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次……她收回目光,狗睡着了,永远保持警惕姿势——一只耳朵贴在地面,忽然抬起头,也朝着她刚才望到人影的地方吠叫,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