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子卷(3)

作者:徐大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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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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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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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86字

“佟大板子。”徐德龙扔掉手中一根马尾巴毛道,“唱一段。”


“那咱先说好,回家别对当家的说我给你唱曲儿。”佟大板子禁不住缠磨同意唱,但有条件的。当家的一本正经,不准家人佣人唱戏词儿,沾粉的更不中。


“我不说。”


“来一段《小王打鸟》,全当给四爷和四奶解闷儿。”佟大板子清了清嗓,唱道:“头一梦恩人搭救我,二一梦出了紫禁城。三一梦出城去打鸟,打鸟解闷散心情……怀中揣上泥瓦弹儿,背后背上牛角弓……”


徐德龙听入了迷,随着哼唱两句:“打鸟解闷散心情……”


去常熟屯必经过狼洞坨子,茂密树林中隐蔽着一杆人马,数双眼睛注视坨子下那条弯曲的乡间土路。


胡子大柜辽西来朝路上眺望,腰间插两把匣子枪。


“大哥,我听见滚子(车)响。”日本女人山口枝子说,此时,她已经是地道的胡子,而且是绺子的二当家的——二柜。


“二弟。”辽西来谨慎地说,“瞅准有没有跳子(警察)和花鹞子(兵),别叫他们给算计喽。”


二马车由远渐近,车轮辚辚。叭!叭!树林间响着甩大鞭子的清脆回声。


“两个天牌(男的),一个草儿(女人),看样子像土地孙(乡下人)。”山口枝子看清楚后说。


“弟兄们,滑过去(冲过去)!”辽西来发出命令。


胡子骑马蹿出树林,举枪团团围住二马车,一步步逼近。


“四爷你们下车,和四奶站在那儿别动,也别吱声,我来对付他们。”佟大板子向吓得脸色煞白的徐德龙说,他很沉稳,解开辕马肚带,将车张了辕,再把鞍具搭在马背上,面对辽西来行抱拳礼道:“大爷,小弟送东家走亲亲。您瞧,是新媳妇回门,想借大爷一条路走走。”


“你们东家贵姓?”山口枝子盘蔓子(问名姓)。


“四方子(姓徐)。”佟大板子用黑话答。


“獾子洞村的徐德富?”山口枝子又问。


“正是。”


山口枝子骑马绕车一圈,最后站在车耳板儿前,侧身摸一下车耳板下面,来到辽西来面前说:“没错儿,是徐德富家的车。”


辽西来拔马向徐德龙,用匣子枪嘴托起他的下巴颏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德龙由于受到惊吓,支吾道:“徐、徐德,德龙。”


“看你吓成这个熊样!”辽西来讥笑道,“四爷,受惊啦,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弟兄们。”山口枝子向胡子们道,“他家是坐山好的蛐蛐(亲戚)。”


“坐山好降了大杆子。”一个胡子说,“我们还是屁亲戚?码(绑)了他们。”


“不能放过他们!”众胡子齐声喊。


辽西来干咳一声,众胡子顿时哑言。他下令撤走:“挑!”


山口枝子顺手将一对铜骰子丢给徐德龙道:“四爷,留着玩吧!”


胡子马队扬尘而去。徐德龙抹把冷汗,哈腰拾起地上的金光闪闪的铜骰子。


“扔了它,德龙。”丁淑慧阻拦,但没成功。


“留着,留着四爷。”佟大板子重新套好车,说,“你有了胡子头儿的东西,日后遇见这绺胡子拿它出来,他们定会放过你。”


马车驶过狼洞坨子,大家心都落了体儿,原野豁然开阔,路却难走起来,车轮在很深的车辙中转动。


徐德龙如获至宝似的,在车笸箩里把玩铜骰子。这是一副很特别的骰子,那个年代麻将、骰子、牌九赌具,用木头、竹子、骨头做的都有,铜质骰子很尖贵(少见),一看就是东洋货。


“四爷,回府上可别玩这东西,当家的顶烦赌耍之人。”佟大板子提醒说。


徐德龙收起骰子,藏好。


“四爷不知绺子规矩,家里有人当胡子他们视为里码人(自己人),再就是活窑……这些与胡子刮边儿的就不抢。”佟大板子说,他赶车的姿势像冲锋陷阵,握大鞭如握一杆枪,摇动时动作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牛皮鞭梢总在马的头顶上方叭叭脆响。


“啥叫活窑?”徐德龙今天近距离见到胡子,也不像人们传扬那样胡子多狠多狠,多凶多凶啊!尤其是给他骰子的胡子,生得眉清目秀。


“活窑就是胡子信得着的人家。胡子打家劫舍,讨人嫌,官府打他,兵警打他,日本守备队打他,一句话,都打他。受了伤,敢上医院扎痼?胡子有马高镫短的时候,要靠大户人家接济,给他们马匹、高粱米啥的。”佟大板子给徐德龙讲胡子的活窑,以前没人给他讲过胡子,只听说胡子狠,胡子横,杀人放火一伙恶人。


“不搭理他们不行吗?”


“我的四爷哟,你是不当家不知难处。你饭碗一推嘴一抹吃粮不管事,当家的你大哥睡过一个安稳觉吗?夜里有个鸡鸣狗叫的,他心发慌,咱们这一带,让胡子抢败了多少人家啊。”佟大板子说。


“官府咋不管胡子?”徐德龙问。


“乱巴地(无政府)的时候,管得了吗?四爷,今个儿要不是遇上他们,换别的绺子,可就崴啦。”听出佟大板子也后怕,胡子生性翻脸不认人。时局挺乱的,东北今天是俄罗斯人,明天是日本人的,你争我夺的百姓的日子不得安宁。


“他们凭哪条没碰我们?”


“过去三爷被生拉硬拽进坐山好绺子,也算在绺之人,他们可能认得坐山好,匪道有他们的规矩,不打里码人,就是同道的人。”


徐德龙似懂非懂,三哥多年前被拉进绺子,后来他们绺子接受张大帅(张作霖)改编,摇身成为安国军的骑兵营,现驻防三江县城亮子里,三哥徐德成现任副营长。


“驾!驾!”马车在佟大板子摇动大鞭和吆喝牲口声中,继续赶路。极目远眺,可见一个袅袅升腾饮烟的村落。


丁淑慧喜悦道:“常熟屯!”


“呃,快到啦。”佟大板子说。


常熟屯没几户人家,一色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丁家院在其中是最宏伟的建筑,两趟里生外熟里生外熟:墙里边用土坯,外边用砖的建筑。平房组成的院落,自然没有徐家修的炮台什么的。


叭!佟大板子大鞭一甩,这一声鞭响,马车戛然停住,也是给丁家人一个招呼:来客啦!丁家老小,连同受邀等候在这里的亲朋好友,一起涌出门来。一首乡村耳熟能详的歌谣描绘了当时情景:


拉大锯,


扯大锯,


姥爷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


唤女婿,


小外孙孙也要去。


一个人跑过来,接过佟大板子的鞭子,这是风俗中一个重要的礼节。一般的情况下,接鞭人不是接过鞭子就了事,要在地上走着赶车,从外向里方向转。尤其是结婚送亲的车,还要绕村子转一圈,大概和今天的婚车满大街上走一样吧。


“大板子一路辛苦。”丁父特意礼让车老板道,“上屋,上屋。”


东北的农舍,大多是一头开门的口袋房,也有中间开门住两头的,分东屋西屋,住什么人也有讲究,东大西小,即东屋住的是长辈,西屋住的是小辈。


丁家是口袋房连二炕,由于是四间房,还有一个腰屋。腰屋是丁家的客厅,丁父同佟大板子喝茶唠嗑儿。


里屋,丁淑慧拱进娘的怀里啜泣。


“淑慧,你怎么啦,有啥委屈对娘说说。”


“娘,我心里憋屈。”


“冷丁离开娘,离开家,心里都不好受,当年,娘也一样。”


“不是,娘……”丁淑慧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出洞房那件事。


“啊。”丁母惊异道,“你俩没到一堆儿,咋回事?”


丁淑慧依然委屈地哭。


“想当年我和你爹成亲,他才九岁……”丁母眼睛湿润了,她蓦然想起自己的经历可用一首歌谣形容:“最可叹,风俗差,小小孩童就成家,新郎不过八九岁,娶妇倒有十七八。丈夫小,媳妇大,研桑身体真可怕,夫唱妇随全不懂,怎能宜室又宜家。在婆家,劳碌煞,苦笑无常要哄他,心中有苦说不出,难免心猿合意马。还指望,他长大,苦尽甘来度年华,谁知男大女已老,忘掉当年是结发。耳又聋,眼又花,满脸皱纹掉了牙,返老还童无方法,活活变成母夜叉。不是打,就是骂,终日吵闹乱如麻,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才应了那句话。夫合妇,年纪差,况且祸根早种下,坏人引诱有外遇,丑声百出最可怕。更有那,手段辣,本夫常被奸夫杀,家败人亡无下场,方知早婚害处大。劝同胞,觉悟吧!男大当婚女当嫁,第一年龄要相当,恩爱团圆幸福大。”她说:“那是些什么日子啊,苦哟。德龙总要长大的,男女的事呀慢慢就懂啦。淑慧,慢慢耐求吧。”


“德龙十六啦,他怎么不懂……徐家有很多规矩。”


“哦,我想起来了,媒人说徐家的媳妇要验红的。”丁母急切地问:“验了吗?”


“验了。”


“红了吗?”


“红了。”


“不对呀,你俩没到一块堆儿,没那个咋红的?”


“我用剪子扎破大腿……”丁淑慧说出实情。


“天呐,可苦了我闺女啦。”丁母抱紧女儿,十分心疼。


母女抱头痛哭一场。


“恨娘吗?”


“我恨媒婆,恨不得乱刀剁了她,胡吣,女大三抱金砖……坑人呀。”丁淑慧恨媒人,天下媒婆、媒人嘴都去这螳螂子(冤大头)角色。


“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眼下兵荒马乱的,娘寻思徐家有钱有势,嫁到那儿娘心踏实。”


“洞房入了,我这一辈子就是徐家的人,是德龙的人了,认命啦。”丁淑慧说,眼泪没停地落。


回九,不在娘家过夜的,要当日赶回婆家。


“四爷。”饭后,佟大板子套车,扣好辕马肚带,对上屋喊:“咱们赶道吧。”


“淑慧。”丁母送女儿出门说,“满月了,娘派人接你回家‘住对月’。”


教育胞弟徐德富可谓费尽心机。堂屋的条桌上摆一个木制算盘,古朴典雅老式算盘是徐家的历史象征,财富经过它运算一毫一厘地积攒起来,每一辈当家人都使用它。


徐郑氏手里拿张写着算题的纸,一种祭祀用的黄裱纸。


“德龙,我俩算一道题。”徐德富说,“你用算盘克(计算)。”


徐家的算盘是梨木架,骨头珠子,徐德富从父辈手中接过家产的同时接过这个算盘,他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此物的重要性,家乡有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即将成为一代当家人,这个算盘子便有了特殊的意义。


徐德龙当然体味不到徐家算盘的含义,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种计算数目的工具罢了,和大哥用玉米粒摆成的算盘无差别。


当家的徐德富打一手好算盘,归片、大扒皮他都熟练,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抓几颗玉米粒放到桌面上,摆出算盘的样子就可以算,而且是准确无误。


“你念,念数。”徐德富命夫人道。


徐郑氏念一道题,当家的事先编好的算数题:“十二垧三亩六分地打七石四斗九升谷子,一亩地打几斗几升?”


徐德龙啪啦啪啦地打算盘,骨头珠子磕在木框上声音房檐水滴落地一样清脆悦耳。而徐德富拨动玉米粒计算,却没什么声响。


“多少?”徐德富先算完毕,认为准确无误后,等着四弟算的结果。


徐德龙抓耳挠腮,勉强算出的数字,自己也不知对不对,支吾道:“五斗,一亩是五……”


“清楚说!德龙。”


“一亩五斗二升谷子。”


“德龙这就是你学的算盘?哪个先生教你的?”徐德富目光严厉,说道,“一亩地打五斗二升谷子,照这样的产量,咱家的马、牛也喂小米,不喂筛漏子玉米啦。”知道算错,加之畏惧长兄,徐德龙不敢抬头。


“德龙你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赶。”徐德富训斥道,“整日玩啊玩的,德龙你十好几岁,很快就要当爹了,这么没正事儿怎么行?”


徐郑氏很是疼爱尚未成人的小叔,“老嫂比母,长兄如父”时时处处体现出来,见他挨了长兄的训斥,从中解围说:“德龙近些日子不是在学算子(算盘)嘛,以前他和你学归片,刚搭个边儿,哪儿那么熟练……”


徐德富白了夫人一眼,她不再说下去。他想起以前教四弟学珠算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时四弟心不在焉,老是溜号,他说:“德龙我问你,这几天你是不是总和西院大肚子闺女在一起疯?”


徐德龙望眼窗户,心里有事的样子说:“秀云就要和她爹搬家,搬走啦。”


“哪一天?”徐德富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怎么烦徐大肚子,也要关注一下。村子人的传统观念老守田园,今人叫恋土情结,故土难离故人难舍,没特殊原因不能搬家,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今天。”徐德龙再次望向窗户说,“搬到老远的地方去。”


“我说嘛,四弟今天心像长草似的。”一旁徐郑氏看出什么,善解人意道,“德龙你想送送秀云,去送吧。”


徐德龙没敢动地方,看着威严的大哥,没他发话自己不敢去。


“去吧。”徐德富扬了扬手说。


徐德龙跑出去,徐郑氏去收拾桌子上的算盘,徐德富说:“放着,等他回来接着算。”


在獾子洞村,属徐大肚子居住的土房最破烂,年久失修透风漏雨,摇摇欲坠了。家里还有个值钱的物儿,一条不能拉车耕地、也不能瓜嗒嘴瓜嗒嘴,指驴发情。农谚云:“马浪吓吓叫,牛浪哞哞叫,驴浪瓜嗒嘴,猪浪跑断腿。”浪,指发情。的滚蹄毛驴,是妻子私有财产,从娘家带来的,徐大肚子赌输时要卖掉这条驴,都是她以死扞卫驴才得以保留下来。能带走的家当是两个行李卷和一口蛤蜊瓢子锅(小印的),已经绑在驴背上。


徐德龙毕竟是个孩子,他来送徐秀云,却不到她跟前去,趴在一截矮土院墙豁口上远看,徐秀云一趟一趟地从屋子出来,往驴身边搬什么东西,她不时瞥一眼墙头上的他,然后又进屋去。


一个叫伞小耍的人,突然骑马远道而来,在院子里下了马,朝屋子里喊:“大肚子,我来领人!”


屋子内没人应答,甚至没一点儿声音。


“喂,大肚子,你听装聋?我来领人。”伞小耍再次喊,他穿着毡疙瘩的脚踢地上的浮土,尘土像旋风一样卷起。


徐大肚子推妻子出屋,一直推搡到伞小耍跟前,女儿秀云躲在她的身后,拽着母亲的衣服后大襟,目光惊恐地望着来人。


“你男人把你输给我。”伞小耍打量着徐大肚子女人,看出他挺满意,连连说,“值,还值七十块大洋。”


徐大肚子女人没回避来人的眼光,表情相当地平静,无怨无恨的样子。或许作为赌徒的妻子,这一天的到来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跟我走吧!”伞小耍指下马背说。


徐大肚子女人走向马时,冷冷地望自己男人一眼,她笑了,竟然还能笑出来,说:“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也好。”


“这个啷当(多余的)我可不要。”伞小耍说,他赢的是一个价值七十块大洋的女人,年纪不算轻,模样还不错,粗米大饭还没破坏她姣好的容颜……带着女孩子不行。


“秀云,让你娘走。”徐大肚子说,“咱愿赌服输。”


“娘,你别走,娘!”徐秀云拽着娘的衣袖不肯松手哭喊道。


徐大肚子的女人一狠心,猛甩掉女儿,伞小耍抱起徐大肚子女人,掫上马背。


“且慢!”徐大肚子喊了一声,气脉很足。


“你、你要干什么?”伞小耍愣怔地瞅输家蝈蝈圆的大肚子,它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啊?


徐大肚子返回屋,端着砚台拿着毛笔出来,伞小耍疑惑地望着他。只见徐大肚子扯起妻子的粗布衣衫前大襟,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首戒赌诗,究竟是给谁看呢?


已将华屋付他人,


那惜良田贻父祖。


害人交滴泪如雨,


典到嫁时衣太苦。


出门郎又摇摊去,


厨下无烟炊断午。


伞小耍驮着徐大肚子女人走了,女儿秀云撕心地呼喊娘,那个女人没回一下头,写着戒赌诗的衣衫,在晚秋猎猎冷风中引魂幡一样的飘动,渐渐远去。


徐德龙趴在墙头目睹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懂眼前发生的事情,赌场上的规矩他更不懂,输了房子给房子,输了地给地,输了老婆自然女人给人家领走。


徐大肚子牵着那头毛驴,驴背上驮着包袱,带着徐秀云出院。徐德龙跳下墙头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头他才停下来,少女徐秀云回望了几次,浸透泪水的目光射进徐德龙心房,还没到懂得心痛的年龄,他只知道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