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大辉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10086字
“你去找纸镊子一种铸铁或钢的带有古代方孔元钱的模具,在黄裱纸上打印记。俗称做“纸钱”。打一些。”徐德富吩咐完,又向丁淑慧说,“替我给二老送点钱。”
常熟屯外乱尸岗子上,一座两人并骨(二人合葬)的大坟前,摆着供品。丁淑慧边烧纸边念叨道:“爹!娘!慧儿来看你们,秋天啦,给你们送件寒衣。”
坟头枯草凄凄,风中一枝枯萎的太阳花摇曳。丁家发生过一件惨事,给胡子灭了门。
“德龙一去不归,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双被子一人睡。娘,你说说,慧儿咋这样苦命啊?哥嫂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欢欢乐乐,可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哇。娘啊!”丁淑慧哭诉道,纸钱在坟头焚烧着。
太阳卡山,徐秀云草垛顶上坐起身,系好衣扣,捋顺散乱的头发,准备下草垛去,说:“我去做晚饭。”
像是贪嘴的没吃够一样美味的孩子,徐德龙拽住她的衣角,说:“别走,我还想……”
“晚上,我来草垛上。”她许诺道。
“秀云……”他一门心思想达到目的。
“我们不能不吃饭吧,我饿啦。”
徐德龙这才松开手,说:“简单做点儿,快回来。”
“嗯哪。”她出溜下草垛。
他一个人躺在草垛顶,仰望晚霞染红的云彩,一只鸟匆匆掠过,明显它的巢穴不在草原上。那一时刻他的思绪就如那只鸟,飞到獾子洞,在徐家大院上空盘旋,没落下却在俯视。找到厢房那扇木板门并不难,过年时当家的大哥吩咐贴对联,强调大福字倒贴门心板上,意为福到来。他偏偏正贴,招来长兄质问:“为什么不倒贴?”
他还蛮有理由:“福字倒贴还念字吗?”
话够噎人的,气得长兄说气话:“乐咋贴咋贴,你家好赖我不管!”
媳妇私下对丈夫说:“揭下福字重贴吧,惹大哥生气干啥?”
“好像按他说的做就什么都好,哼……”徐德龙往下的话很难听,好在长兄不在跟前没听到,福字照旧正正贴在门上。
也许晚饭做好了,高粱米水饭,还有小鱼酱……秀云不会做鱼酱,她煎鲶鱼的手艺不赖。那天她下河弄来鲶鱼,葡萄火(文火)煎得油汪汪、黄瓤瓤的,很好吃。她形容他贪吃煎鲶鱼语言幽默:“你吃鱼时谁割掉你的耳朵你都不知道。”
“是吗?”他摸下耳朵。
形容食物太好吃有像徐秀云这样说的,还有更夸张的,例如:宁舍爹和娘不舍驴马板肠。为香嘴爹娘都不要了,与她说的割掉耳朵意思一样。
今夜有比煎鲶鱼更好的美味他想吃,实际他已经吃了且反复吃。她说:“你真馋!”
“你太香。”
“我好吃,还是淑慧好吃?”
“你好吃!”
以上是发生草垛上的情话,徐德龙反复回味,像一杯陈年老酒越品越香。女人是一条油汪汪、黄瓤瓤的煎鱼,谁不愿吃?
朝灶坑(口)填柴火的徐秀云听见吆喝牲口的声音,她确定是爹回来,以为赢回来她的小白马,跑出门见到使她大失所望,一头个头不小的毛驴。
“四爷呢?”见面父亲就问。
“在外面。”徐秀云回答含糊,只说在外边没说具体地方,更没说在草垛上,问,“爹找他?”
“有事儿,你去找他回来。”
徐秀云历来听父亲的话,叫去找人就去找人,连问都没问就去找人。到草垛前喊道:“德龙!”
“哎。”
“快下来,我爹回来啦!找你。”
徐德龙从草垛上下来,他嘟哝道:“他怎么回来了,找我干啥?”
“谁知道啊!”
跟随徐秀云来到要找他的人面前,徐大肚子用不容违拗的口吻说:“四爷,马上跟我走!”
“去哪儿?”
“亮子里。”
“去那儿干啥?”
“走你的得啦,走!”徐大肚子不说做什么,拉起徐德龙就走,对女儿说:“我们去街里。”
他们两人骑一头毛驴,准确说是换着骑,大部分时间徐大肚子在驴背上,徐德龙跟着驴跑。
一路上两人没话,徐大肚子张嘴称呼徐德龙四爷,这有些奇怪,他不清楚女儿跟徐德龙的关系?叫他四爷等于是什么都不承认,看上去尊敬的称呼却拉开距离,故意制造距离。徐德龙在对徐大肚子的称呼上充分考虑到同徐秀云的关系,机智地称他徐先生。他问:“徐先生,我们这是去……”
“玩几圈。”
“可我、我没钱。”
“这次我给你!”徐大肚子说,他知道徐德龙没钱,拉他上牌桌目的有两个,暗中帮助他让他赢其他赌徒,更重要的目的是培养徐德龙的兴趣,让他成瘾,戒不掉的赌瘾,“我先给你五块大洋。”
大汗如洗的驴站在悦宾酒楼前,徐大肚子一块肥肉似的从发粘的驴背上下来。
“二位,请!”梁学深拱手候迎。 “他们俩到没?”徐大肚子吐出口中的东西,一路上他不停地嚼甜草根子,情形和郴州人嚼槟榔习惯差不多,问。
“夏掌柜等你老半天多啦,王警尉还没到。你和四爷先进去,我在这等候他。”梁学深说。
“那什么,帮我把驴还回去。”徐大肚子说,驴是他从大车店租来的。
“你进去,我打发人去。”梁学深说。
不久,王警尉迈着方步来到悦宾酒楼,打老远就操公鸭嗓道:“咦,都来了吗?”
“里面恭候您呢!请,警尉大人。”梁学深客气道。
王警尉摇摇晃晃进悦宾酒楼,短枪吊在屁股上面,如一条尾巴一样左右晃荡。
“摘幌儿,打烊!”梁学深向跑堂的交代道,“关严门,上闩,谁叫都不开门!”
悦宾酒楼这场赌鏖战一夜,没大输赢,因此也没故事。徐德龙赢了两块大洋。天亮就散了,徐大肚子困得不行,在客房内倒头便睡也不管徐德龙了。
回幺坨子!徐德龙手攥着两块大洋走进辫绳儿铺,挑选银质的缀有小蝴蝶花的“针筒子”,准备送给秀云。
“就这只。”他选定道。
付了款,伙计包好递给他,说:“慢走,先生!”
徐德龙走出县城亮子里,面前出现三岔路口,其中一条通向獾子洞村,他只是朝路的延伸方向望了望,然后走向西大荒。
“你自己回来,我爹呢?”徐秀云见徐德龙一个人回来,问,“你俩没一起回来?”
“没有,他在睡觉。”
徐大肚子仍然滞留在镇上,女儿习惯父亲不规律回家。她说:“德龙,我找到了今晚咱俩睡觉的好地方。”
“哪儿?”
“河边。”
他们夜晚幽会的地方草垛、三角马架(专门为徐德龙盖的)、她的宿处地窨子……现在又是河边。他问:“没狼?”
“笼火啊!”
秋天夜空微微发亮,星辰晶莹闪光,河水跳跃着粼粼波光,湉湉地流淌,风吹河边芦苇哗啦啦地响。铺上牛毛毡子,今晚睡在河畔草地上。他说:“我们只差没到月亮上去睡啦。”他们的睡可不是睡觉,另有所指——***。
“上不去,要是能上去我们去睡一次。”
“有人上去了。”
“谁?”
“嫦娥。”
“那是小话儿讲的,我们上不去。”她说。
他们坐在渐熄的篝火旁,徐秀云向火中投干马粪,溅起橘红色火星纷乱飞舞。夜间野外露宿笼一堆火很重要,防止野兽靠近。尤其是狼怕火。
“我爹从前赌钱后就睡上几天,叫都叫不醒,被人抬走了都不知道。”她说。
“哦,觉真大。”
“最长的一次睡了三天三夜。”
咦,不是女儿夸张吧?睡三天三夜人得困成什么样?赌徒有连续玩三天三夜不眨眼的,自然有睡三天三夜不醒的。从谈爹转到谈他们自己,她说:“今夜我陪你在河边睡。”这次指***以外的真正睡觉。
“你不回地窨子?”
“我爹一天两天不能回来。”
最后一星篝火熄灭,是风把那火星刮走,它曾瞬间明亮,而后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她总是主动侵略他,他习惯她的侵略,因为那是一种美丽的侵略。
“天冷了,我和爹要离开幺坨子。”
“去哪里?”
“亮子里,明年开春再回来。”
“骆驼咋办?”
“牵着。”
“你们住在哪儿?”
“租住大车店。”她问,“你知道通达大车店吧?”
“知道,万老板开的。”
徐秀云说差不多年年冬天住在那里,只要在三江过冬,也有不在三江过冬的时候。住大车店有草料,饲养骆驼方便,加上父亲同大车店老板私交不错,象征性地收点费用,几乎是白住。她问:“你跟我们走,还是回家?”
“你说呢?”他反问,意在试探她的想法。
“跟我们进城去。”
徐德龙何曾不愿跟他们走,如果说顾虑,也在徐大肚子身上,要将他们父女分开绝不可能。问题是大车店的环境不是夏天的草原,只要不遭野兽侵害,露宿在哪里都可以。大车店院里只能住某一个房间,总不能跟他们同住一屋吧?
“德龙,你好像二意丝丝?”
“嗯,大车店不是幺坨子。”
“我知道不是幺坨子。”徐秀云猜出他想跟着,吃住觉得不好解决,她要打消他的顾虑,说:“我和万老板说说,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
徐德龙实际地想这样不是个长久的事情,冬天很漫长,三四个月时间啊!回家去也不现实,既然走出了徐家大院,回头草不能吃。看当家的脸子日子没法过。
“想淑慧了吧?想她就回去看看。”徐秀云大度道。
“不,我不回去。”
“为啥呀?”
他望着她,为啥不用说你自己理解。他还是有点狭隘,认为一个槽子拴不了两叫驴。问题是她们不是叫驴,徐秀云从来没把丁淑慧看成是情敌什么,相反视她为徐德龙明媒正娶的大太太,自己连姨太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他喜欢的一个女人,保持一种关系而已。她容得下丁淑慧,永远容得下。
“德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是三年多的夫妻啊!”
徐德龙有时想丁淑慧,多是念她姐姐似的疼自己,大三岁的婚姻放在今天得说姐弟恋了。他们不是姐弟恋,说姐弟配更准确。还不是你情我意的自由配对,是长兄做主的一桩婚姻。
“你好像说你们另立灶单过?”
“是,住在大院里,分户过日子。”徐德龙说徐家的祖传规矩,无论年龄大小没成家大灶吃饭,娶妻后九天回门回来分灶,当家的为其置办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然后自己点火燎灶。
“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冷不着饿不着,我大哥会管他。”
站在做女人的角度,徐秀云设身处地为丁淑慧想,说:“吃烧不愁就够了吗?”
“还要干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饭吃……”
“对吗德龙?不对!嫁汉只为穿衣吃饭,嫁给衣裳饭菜好啦,要你们男人干啥?”她有些鸣不平道,“德龙你心明镜似的,偏不向那上面说。”
“哪上?”
“天天晚上你都干什么?”
徐德龙愿听这句话,巴不得她亲口说,天天晚上干什么,干那件美妙的事情。同样一件事跟徐秀云和丁淑慧不一样,他比喻成前者是只蝴蝶,后者是块木头。蝴蝶飞翔、尖叫,木头是死疙瘩——没有神经不能活动的肉块。
“她那方面……”涉及到性徐秀云不是无讳无藏,关东女人都善于性回避过门的媳妇三年没生育,婆婆问:“你还没‘那个’?”儿媳答:“还没‘那个’?”婆婆问:“咋还没‘那个’?”儿媳答:“我也不知咋没‘那个’。”婆婆问:“你是不没‘那个’?”儿媳答:“咋没‘那个’。”婆婆问:“‘那个’咋就不‘那个’?”儿媳答:“我也不知‘那个’咋就还不‘那个’!”婆婆说:“你们还是没‘那个’!”儿媳说:“哼!你儿子天天‘那个’,它也不‘那个’!”见《中国东北行帮》(曹保明着)。问,“……不行?”
“还行,不过没你行。”他说。
深秋老人那样步履蹒跚走来,但毕竟尚未走到,离开西大荒的日子还有一些时间,徐德龙有充分时间考虑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