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二

作者:王火

|

类型:历史·军事

|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

本章字节:31608字

按照汪伪与日方签订的《汪日基本关系密约》,铁路为“中日合办”,实际是由日本军管,使坐火车的人心里增加了不少不安与恐惧。


火车抵达南京是下半夜,乘客都疲惫不堪,由下关车站下车。柳忠华提着藤包和小箱子,陪着背个包袱的童霜威到下关江边,打算坐小火车到中华门外,再坐宁芜铁路的火车到芜湖。家霆提着物件远远紧跟。


南京在深夜里,像个鬼城,灯火稀少,破旧的瓦屋渗进了岁月黢黑的颜色,阴森凄凉。行人寥寥,漆黑无边,一派荒颓。先一会儿,车停和平门时,从窗缝里向外张望,童霜威想起了玄武湖和潇湘路,想起了许许多多悲伤与欢乐的往事和不在眼前的人,想起了那些难以忘却的遭遇。窗户遮挡着,车内暗,车外更黑,什么也看不清。车厢内十分闷热,哪个婴儿夜啼,哭得一直不停,做母亲的用块马粪纸板给婴儿当扇子扇风,嘴里不断发出“噢噢噢”哄孩子的声音。童霜威不禁想到过去在南京时,见玄武门附近的住户里一些夏天分娩的产妇,常用新鲜荷叶托着婴儿喂奶,也有将荷叶铺在床席中让婴儿睡在上面的。荷叶清香隔热,婴儿不生疮疖,也不哭闹。由此,忽又想到唐朝诗人韦庄的诗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想到南京在日寇汉奸蹂躏下民不聊生的地狱景况,真是沧海桑田,不胜兴废之感。


从下关车站下火车后,童霜威同柳忠华一起走着,浑身冒汗。近处没有路灯,出了车站,穿过停放人力车、摆着小食摊、小茶摊和旅客充寨的场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看到街边走过来几个光脊梁穿破裤乞讨的叫花子,个个蓬头垢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蓦然又有置身阴间地狱里的感觉了。他摸了点零钱打发乞丐,同柳忠华和家霆前后拉开点距离往小火车站走去。


小火车要天亮时才有。离天亮还早,三人只好挤在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乘客中,在地上铺张报纸席地而坐,打着瞌睡,等待天亮。


家霆坐在童霜威身边转眼就趴在自己膝上睡着了。听着他均匀的鼾声,看到附近有一小队荷枪的日本兵走过。童霜威突然想起了明末的民族英雄郑成功。郑成功不但到过南京,抗清时还率兵攻打过南京。清兵攻陷北京的第二年,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王朝。当时,年轻的郑成功随父郑芝龙率兵到了南京。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是福建人,他的母亲是日本人。但郑成功有忠君爱民保国御侮的思想。不久,他父亲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却起兵抗清。他与张煌言联合北伐,张煌言为前部,由崇明人江,攻克镇江,当时在清军统治下的父老都扶杖炷香出来欢迎,望见明朝衣冠,涕泪交下。次日,郑成功和张煌言会师瓜州,遥望石头城,聚拜明孝陵,恸哭誓师,三军都泣不成声。接着,发兵直抵南京燕子矶旁的观音门,包围南京。但中了敌人缓兵之计,未能攻下南京,反而败退海上。


为什么想到了郑成功呢?是因为在南京触景生情?是因为抗日的民族感情联想到了古人?是因为想起了欧阳素心的母亲也是日本人?是呀,童霜威想:人是有思想的一种奇怪的动物,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却反对父亲这样做。郑成功母亲是日本人,郑成功却是中国的民族英雄。欧阳素心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为什么要因为父亲落水或母亲是日本人就受到不公正的看待呢?这个善良的女孩子是够可怜的了!她独自跑到香港去在战火中生死未卜,倘若她活着,多么需要人来关心、爱抚她。现在,我们看来是确实能飞出牢笼了。过了封锁线,到了大后方,我应当叫家霆给她写信,让她摆脱不幸到我们身边来。


他内心过度兴奋,先前又在火车上打了盹,现在一点也不困倦了。头脑里颠来倒去,把昨天到现在已经想过无数遍的事又再思索起来。


他觉得这次脱险,一定会叫日本人影佐祯昭、晴气庆胤和汪精卫、李士群等汉奸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的。他决定到重庆以后,立即向记者发表谈话,谈谈脱险经过,并将沦陷区和上海的情况都向大后方的民众介绍,激发他们的抗日热情。


这次走,当然也会叫方丽清大吃一惊。他眼前又浮起方丽清那酷肖电影皇后胡蝶的面容,但又同时浮起方丽清发火薄情时的两眼凶光和她同江怀南打牌时嘻嘻哈哈的情景了。可恶而又无情的女人哟!如果知道我并没有被绑票,而是悄悄地到了重庆,她一定也会目瞪口呆的。她会后悔吗?她一向花钱做事都讲究“合算”“不合算”,这次她又要觉得“不合算”了。这次非对付对付她!我要离婚,一定离!自从回到上海到现在离开,受她的窝囊气真受够了。这个坏女人,既不能共安乐,更不能共患难,无情无义,真是艳如桃李,心如蛇蝎!对她,我早已毫无留恋,是该同她算算总账了!想到这里,他反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


人好像只有到了艰难困厄的时候才容易更深刻地认识一个人。怪不得西方有句俗话说:“富贵顺利时围在你身边转的人未必是你的朋友,只有你穷困艰难时帮助你的才是你的真朋友。”他看看柳忠华。柳忠华利用等待的机会也低着头打盹在保持精力。他觉得柳忠华应该说是个与谢元嵩截然相反的“真朋友”了。多亏他啊!在精神上,在逃离上海的安排上,都幸亏有了他的支持。童霜威想起就不禁感动。但心里不禁又捉摸:忠华在上海干了些什么呢?问他,既不便,他也未必肯说。反正,一定干的与抗日有关的事。现在,他随我到重庆,路上有了他,当然方便得多,尤其是过封锁线,如果没有他,我同家霆是没法办的。但,他到重庆去是干什么呢?当然,他一定是奉派去重庆的。从上海的敌伪报纸上看,大后方国共磨擦明争暗斗都有,事态复杂。柳忠华去到重庆,必然是离开一个艰难的环境又进入另一个艰难的环境,看到柳忠华额上的皱纹,他忽然产生出一种同情的情愫,想:他要同我一路走,也许是希望一路上出沦陷区后我能给他一些方便。是的,到内地后,我是应当尽力保护、帮助他的。


童霜威觉得这次飞出牢笼,像关公“过五关斩六将”,重重阻难,一波平了一波又起,真不容易。现在,还只刚到南京,在未过封锁线之前,还不能说是平安无事。日本人和汪伪的特工十分厉害,谁知能不能平安到达合肥?谁知能不能顺利逃过封锁线?这样一想,心里又紧张起来。


边上几个旅客的身上,汗臭味和脚臭味熏人。他们也都低头或将头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小火车站售票处的一盏半明不灭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有卖葱油饼的小贩摆着小摊,在“当当”敲响平底铁锅叫卖,将一股葱油香散在空气中。远处江上传来江水潺潺声和船只上的哨音。看不见江上情景,可以想象得到江上停泊着不少日本驻泊长江的舰艇。童霜威一时思绪连翩,记得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孙总理灵柩由北京运到南京入葬,就是在下关飞虹码头上岸的。以后,飞虹码头就被叫作“中山码头”了。下关的江面,是中国的内河,现在听到的船只哨声、轮机声和水声,该是挂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航行的声音吧?记得在战前,下关江面上,曾挤满过外国兵舰: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都有过。那时,有人在小报上写过一首诗:“外国兵舰泊下关,挂的旗子东西洋,不知中国成何世,指点江山泪千行!”唉,泪千行,泪千行!好一个泪千行啊!


他记得在附近原来有过招商局的房子,是些比较高的建筑,现在已无影无踪,没有楼房,也不见像样的店铺了。都毁于战火了!不禁感慨起来。


柳忠华停止打盹了,挪过身子靠近他说:“你也打个盹吧。”


童霜威摇摇头,笑道:“不困不困!你再睡一会儿吧。”


柳忠华摸出香烟来,递一根给童霜威,两人点火吸了。烟味辛辣,此时吸了感到舒畅。童霜威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又看看四周环境,不禁浩叹:人生,真是奇妙!何曾想到我忽然既能逃脱虎口却又落魄到这种境地!人挤着人,同柳忠华似乎无法谈话。他只有沉默着又胡思乱想起来:过了封锁线后,给冯村打个电报,让他给我先张罗张罗,最好让他出川接我一接。这次脱险,如此艰难,到重庆后一定会引起一点轰动。经历过两年多的折腾,他对名利地位之类似乎比以前淡薄得多了,确有一腔想贡献力量来抗日报国的要求积蕴在胸问,希望到重庆后能有个职务,好安身立足。他想:如果中枢知道了我的情况,一定会体谅我的初衷,赞誉我的坚贞的。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回顾在上海、苏州、南京被软禁的岁月,他忽然又记起了上海的老城隍庙。战前有一年,同方丽清一起到上海过年,曾一同去游老城隍庙。在大殿东首有一幢三层大厦。三层楼上供着十殿阎罗,一张张脸都十分可怕。阎王殿正中是“天子殿”。阎罗王正中端坐,一边是手执生死簿的判官,两侧是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烧香的善男信女叩头朝拜,香烟缭绕,衬得氛围更像阴间。大殿两侧有地狱各种酷刑:割舌,剜眼,锯人,用磨将人磨成血浆,上刀山,下油锅,过奈何桥……那次游城隍庙,方丽清看了吓得胆战心惊,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看了血淋淋、阴森森的地狱景象,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何曾想到:日伪一手操办的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是一个比这更加现实、恐怖的人间地狱。而自己竟在他们魔爪控制下受尽煎熬等于上了刀山、下了油锅、走了奈何桥。现在,用了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有了逃脱的希望,心里真是轻松愉快。逃出地狱,经过折磨,身体比以前养尊处优时差了一些,心脏、血压一直有些问题,但并无大碍。此去巴蜀,从地狱回到人间,他想:我是可以好好再干一番事业的!


他虽闻着汗臭、脚臭,跻身在下层百姓中,身上因汗水盐渍微微痛痒,心情却是欢畅的。


不久,天蒙蒙亮了,开始要售票了。柳忠华轻轻用肘撞醒了家霆,他去挤着买了三张小火车票,同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进站上了小火车。


小火车的路轨和车厢,比起京沪路更显得狭窄。车厢里脏乱不堪,格外闷热。汽笛一鸣,火车头喷出的浓烟和煤灰呛得人咳嗽。火车横贯南京城,向城南中华门开去。童霜威挤在人丛中,在小火车经过安仁街附近时,又想到了在潇湘路一号居住时经常听见小火车呜叫的情景了。他见家霆正伸头在张望那片在小火车铁道旁边的棚户区。他明白,家霆此刻一定想起了尹二和庄嫂。他听家霆告诉他了尹二和庄嫂的情况。他们现在怎样了?以后会怎样?谁知道呢?


他在如烟如云的思索中,挤坐在人丛中不声不响。小火车横贯南京城到达中华门的马家山后,三人又一同匆匆下车,拉开距离夹在人群中购买宁芜铁路的火车票去安徽芜湖。


到芜湖已是下午,三人又急匆匆渡江到裕溪口,从裕溪口可以坐火车到合肥去。芜湖仍旧破落、拥挤。童霜威同家霆都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八月里从南京逃避轰炸来到芜湖打算去皖南南陵县的往事。现在,市面不如当年了,因是水陆码头,客货运依然拥挤。火车站、船码头上都有荷枪站立的日本兵站岗。经过岗哨的人,都要向日本兵鞠躬。童霜威想:此时岂能逞匹夫之勇?为了顺利通过,学前面人的样,匆匆弯腰,上了轮渡。


轮渡是只破旧的小火轮。刚装了几十个中国人,忽然来了一伙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还牵着骡马牲口要摆渡。日本兵蛮横粗鲁,牵着骡马登上渡船后,中国人被挤到了一角。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三人只好缩到船左侧边沿上站着。小火轮因为装了日本兵立刻开船。在宽阔的江面上摆渡,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三人紧挨在一起,两边都挤着日本兵。童霜威真怕日本人开玩笑或发脾气动手将他们推下江去,只好将手牢牢拽住船舷上的铁栏,两眼也不敢张望脚下滔滔的江水。心里只想:唉,这就是可悲的亡国奴生活呀!随时随地你都有被日本兵杀死或作践的可能!随时随地你都能受侮辱、受欺凌!这是你的国土,但这国土已被日本强占,日本人才是主宰,岂不可哀?他感到家霆用手牢牢拽着他的衣襟,柳忠华又牢牢挽着家霆的臂膀,另一只手也牢牢抓紧船舷上的一根铁链,明白他们也有同感,不禁悄悄吁了一口气,想快点逃离沦陷区去参加抗战的心情更迫切了。


总算顺利地上了从裕溪口到合肥的夜车。三人在车站买了些冷烧饼冷油条充饥。上车以后,看到淮南铁路线上的夜车仍像京沪路一样,封闭着窗户,车厢里更加脏乱拥挤,非常闷热。三人总算都占到了位置,不像有些人就挤坐在中间过道的地上。童霜威掏出万金油来往额头上和鼻下抹,见周围的人也都带着万金油和八卦丹或十滴水在擦抹或服用。空气混浊极了,有个中暑发疴的人老在哼哼唧唧,还在“哇”“哇”呕吐。火车在一些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有“咯咯”的蛙声震耳响成一片,连带会想到此刻外边一定有月光、清风、绿水,如果乘凉该多舒服。


火车老牛破车般驶行,有时突然停驶,一停就一两个钟点。听身边一个跑单帮的中年人讲:这条路常常遭到破坏,有时通有时不通。日本运兵车被炸过一次,铁轨也被破坏过。车内本来还有昏黄的灯光,后来干脆灯也没有了。于是车厢里和车外一样,都是黑漆抹乌。到天亮时,火车老牛般喘着气又停了,忽然有人从窗户缝隙里看到了外边浩瀚发黄的一片水色,在说:“到巢县了,已经看到巢湖了。”


巢县是冯玉祥的原籍。这个力主抗战与老蒋政见不合的国民党中常委、陆军上将、军委会副主席现在怎样了?想到了他,童霜威暗暗决定:到重庆后我要去看望他。


巢县离合肥不远。听说已到巢县,车厢里的乘客情绪活跃,打盹的都醒过来聊天了。谁知,忽然来了个脸晒得黑黑的瘦子,是个铁路上的人来吆喝:“人都下车吧!车子不到合肥了!只到巢县为止!”


柳忠华挤过去问:“车子为什么不到合肥?”


回答是:“前边路坏了!”


家霆也挤上前问:“我们票是买到合肥的,怎么办?”


“在巢县先住下吧!”


“车子什么时候能通?”有人大声问。


“问老天爷去!”那黑瘦子转身走了。


一片唉声叹气,车厢里的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提着、背着物件行李下车,童霜威心里焦急:唉,真不顺利!不由得想起李白《蜀道难》中的诗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处处有危险,事事出意外,如何得了?


他同柳忠华和家霆一起带着物件夹在乘客***站,想找个小客栈住。车站出口处,有穿黄军衣戴着白底红字臂箍的日本宪兵把守。童霜威和柳忠华通过倒十分顺利。家霆经过,忽然被宪兵盘问扣留了。童霜威和柳忠华心里火烧火燎,远远在站外找了个隐蔽处伸颈张望。


童霜威激动地说:“糟了,怎么办呢?是不是注意到我们了?”


柳忠华心里叹气,却安慰地说:“我看,他们在大海里是捞不到我们这根针的!”


童霜威担心地说:“他会不会出事?”


柳忠华思索着说:“日本人的事,当然难说。不过,家霆有市民证和通行证,又机灵……”其实他心中也无数,怕童霜威受不了,只好安慰。


两人正谈着,见家霆通过检查,跑过来了。从他脸上看,没事了。童霜威和柳忠华心里控制不住高兴。等家霆过来了,童霜威急急地问:“怎么回事?”


家霆笑笑,说:“萝卜头发神经,大约见我年轻,要盘问一番,无事找事,说我手里提的帆布包那帆布是军用品,问是哪里来的。我回答:上海霞飞路上要多少能买多少。又问我去合肥干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我说:上海疏散,让人回乡。我有肝病,回乡养病。宪佐是个中国人,翻译给鬼子宪兵听了,鬼子宪兵说:‘开路开路’!”


一场虚惊,三人找了个离车站最近的小客栈住下,耐心等候。小客栈的门上贴着一副已经半旧的红纸对联,写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是市面上商家最普通的春联了,贴在小客栈上其实有点***不类。但火车停开,小客栈光顾的客人很多。老板是个矮老头,笑脸迎人,会做生意。向他打听铁路情况,他说:“这段路常不平靖!好在鬼子要运兵,路断了马上抢修,修好就通车。你们别急,小店价廉物美,不敲竹杠,吃住方便,你们就多住几天。”


老板说得轻松,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听了却心里沉重。童霜威想:只要未过封锁线,仍是在敌伪手掌里,随时有被抓回去的可能。为什么偏偏这么不顺利呢?小客栈简陋,泥土地,矮门框,阴暗潮湿,床桌椅子都破旧。老板娘是个肥胖带笑的中年妇人,戳火捂灶,麻利地掌勺炒虾。炒的韭菜小虾,碧绿的韭菜,鲜红的巢湖小虾,配在一起色泽鲜美。三人要了一盘韭菜炒虾,外加一盘红烧串条鱼。矮子老板颤颤巍巍地用油腻的抹布来擦那肮脏的桌面,用手驱赶苍蝇。三人草草吃了点米饭,也不愿出去惹麻烦。天气晴热,只听客栈后边槐树上蝉声高唱,“知了──知了──”,十分吵人。脱了外衣,都躺着休息扇扇子。


谁知,到了午间,店老板来了,说:“火车下午就通。我来告诉一声,做做准备,上车站去等着吧。”店老板是那种朴实的人,火车通了,旅客要走了,他倒不计较自己的得失,反倒替旅客高兴。


童霜威又兴奋起来。柳忠华去开了店饭钱,见住店的旅客纷纷离店到车站去了,三人仍分作前后走到站上去。早晨盘问过家霆的宪兵和宪佐已经不在,又换上了别的宪兵,却没有盘问。下午两点钟,大家又挤上原来那列火车往合肥去。


大安集,又名大兴集,在合肥的东南乡,是个小站。火车到合肥之前先经过大安集。在傍晚时,三人从大安集下车,仍旧分成先后两批走,竟意外顺利地没有遇到盘查。童霜威不禁想:日本人少,中国地大。如果在此地有个关卡,还能截住我。这里不设关卡,我就闯出华容道离自由不远了!心里有五分得意。


走在大安集上,柳忠华带头去找好朋友夏连仲。夏连仲原本是个在合肥东南乡教私塾的年轻私塾先生,在本乡很受尊敬。一打听,人都知道,指点着方向,让到夏连仲家里找他。


大安集跟江南那种蹩脚的小集镇差不多,比起苏州的枫桥镇显得贫穷、荒凉。一共只有一条开着些小店铺的正街,两边都是些低矮、苍黑、墙根长着青苔的瓦房。槐树、杨树上的鸣蝉疲乏无力地嘶叫,一些歪斜破烂的篱笆上爬满了黄瓜和豆角秧、牵牛花、藤萝。此时正是傍晚,童霜威奇怪的是看见田地里、路边空地菜园中种的全是罂粟。正是夏季花开未败的季节,通红通红婀娜多姿的罂粟花,随着轻风摇曳,绿叶中红花招展,鲜艳极了。更闻到不知谁家在熬鸦片,一股鸦片香味飘传入鼻。他明白:是敌伪推广种植鸦片的结果。由鸦片不禁想到了为发鸦片财横死的方立荪。方立荪财迷心窍,卖了国害了人,只以为有钱万事足,结果是臭名远扬送了命,死后一场空!


童霜威唏嘘地对柳忠华说:“看哪!罂粟种得真不少啊!”


柳忠华点点头幽默地讽刺:“日本还正在宣传鸦片战争和《南京条约》是西方帝国主义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的开端。和尚骂贼秃,其实是一路货!”


两人向前走,家霆保持距离跟在后面,按照路人指点的地址,到了一家小酒店隔壁的一进瓦房门口,柳忠华叫童霜威在门口稍候,他进去找夏连仲。一会儿,夏连仲和柳忠华出来了,将童霜威请进去。柳忠华又向在后边路旁站着的家霆招手,三人一起到了夏连仲的住处。


童霜威打量着夏连仲,见他不到四十岁,布鞋、土布小褂裤,剃的平头,面容消瘦,体格结实。他浓眉大眼,面容开朗,说话声音很轻。住处院里,一架瓜棚,半熟的南瓜垂垂坠挂。一棵大柳树上有懒蝉拖起声音呜叫。檐上麻雀吱吱喳喳。屋里简陋,一张木板小床铺着草席,桌椅板凳都破旧,茶具、坛坛罐罐也很粗糙。看来像个不会料理生活的独身男人的住所。他忙着从大茶壶里倒了三碗冷茶招待客人,胸有成竹地开门见山就说:“这镇上靠近铁路,来做鸦片生意的人多,出现三个陌生人并不引人注意。但住在这里到底不放心。鬼子虽不常来,伪乡长也不太问事,但便衣汉奸常来溜达。喝完了水,我马上带你们走。到我堂弟夏连季家去。那村子离此五里地,共产党的游击队和国民党的游击队现在都不去,鬼子汉奸也不去。你们到那住着,连季会带你们过封锁线的!”


见他说话有条有理,为人稳重、沉着、直爽,童霜威认为此人可以信赖,心里明白:夏连仲很可能是忠华一路的人。也不去问他,只是高兴地点头说:“好好好,费心早点带我们去吧。”他将碗里的茶水一喝而尽,心想:看来,磨难快结束了!等会儿到了他堂弟家,过封锁线估计就无问题了。天虽热,身上早已汗臭熏人,人也疲乏,心里一兴奋,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柳忠华和家霆也喝尽了茶水。


夏连仲看看天色,说:“你们到我堂弟那里吃东西吧。我们走!这时人都在家里吃饭,赶路也看得清。”


他拿起一卷报纸包着的东西,帮童霜威提起东西,带着三个人走出家门。


离开大安集到了田野间,水稻田里蛙声咯咯,罂粟花成片在暮色中迎风摇曳,蚊子成团扑面,天已擦黑,萤火虫飞舞在田间。夏连仲闷声不响独自领先在狭窄的田埂上向西面走,三人也跟着默默行走。


经过一个小村,房子毁了不少,不见人影,连个土地菩萨的小庙也倾塌了。有一片新坟地,一连十多个坟头,上边还有沾泥散落的白色纸钱、纸挂。


夏连仲轻声回头说:“月初鬼子突然来烧杀过一次。……”


他说得平静,大家听了心里却不平静。


天暗下来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灿烂。大约半个多钟点,到了一户农家。屋东边有个水塘,蛙声吵人。风一过,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水面上的星星也晃动。走近前,只见有五六间茅屋在大树下。走到屋前空场地上,见场上堆着些碌碡、草垛,屋墙上粘晒着牛粪粑粑,场上有几个男女老少在乘凉。


夏连仲手搭喇叭叫了一声:“连季!”


场上光着脊梁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农夫站起身走来迎着说:“到了吗?”


夏连仲介绍说:“来了!三位,按我给你讲的办。先住下,弄点吃的。给,我带了挂面来了!”童霜威才知道他手里抱的纸包是挂面。这人委实周到极了,做事有板有眼,滴水不漏。


夏连仲逐一向夏连季介绍了柳忠华、童霜威和童家霆,又去亲热地招呼场上坐着的夏连季的父亲。夏连季叫他女人也来见了客人,又介绍了在场上坐着的他的老父,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七八上十岁的孩子。他女人马上转身去屋里点灯烧水、打鸡蛋下挂面。


夏连仲也不多陪,同柳忠华去场上远处交谈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就走了。柳忠华回来轻声告诉童霜威和家霆:“放心吧!到了这里,大致决无问题了。如果顺利,明晚可以过封锁线。”


三人到了茅屋里,屋里飘着潮湿的泥土味,点着棉花捻芯的小油灯。飞进来无数蚊虫、飞蛾和黑色、青色的小咬。吃了鸡蛋挂面,农家睡得早,老汉和两个孩子早去睡了。夏连季让女人也去睡了,自己去点艾草驱蚊,陪三人在堂屋里潮湿的地上铺上芦席一起睡。


童霜威忍不住问问当地的情况。夏连季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只说:“大安集鬼子让种鸦片,这里我不种!”又说:“这里鬼子汉奸不敢来!”但又叮嘱:“有个姓夏的本家名叫夏寨,人都叫他‘寨子’,弄到点枪支,拉起了四十多人,要打天下,声言不跟共产党,也不跟老蒋,要自己干!因为他打过鬼子杀过两个汉奸,虽有些扰民人倒也不仇恨他。他带着手下的人有时也到这里转转。”


听夏连季说起“寨子”,童霜威担心,只是没表露,心想:唉,趁早明晚离开这里,过了封锁线就安心了。他挨着家霆睡,临睡时欣慰地拍拍家霆的脑袋,似是说:睡吧,孩子!苦难即将过去,一切都要越来越顺利了。他虽没说什么,家霆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夜深人静,听得见村后那条淝水的支流水声湍急,似在与草树上的萤火、青空中的星星诉说历史上美丽而哀愁的故事,说不完也说不断。河边草丛中有水鸟的惊飞呜叫声。蛙鼓敲得十分喧闹,此起彼落,响成一片。


夏连季打鼾,打得很响。三个人都累了,就是打雷也不会影响睡眠。只是睡到快近拂晓,忽然童霜威和家霆都被枪炮声惊醒了。


机关枪声像爆豆子,小炮的声音轰隆轰隆,天地在震动。天已经全亮了,白光在窗棂上晃跳。


童霜威翻身一骨碌坐起,惊问:“怎么回事?”他见身边只有家霆在,柳忠华和夏连季都已不在了。他连忙起身趿鞋,同爬起身来的家霆一起到门外去张望。见晨光熹微中,柳忠华同夏连季正站在场上向西北方向张望聆听。


是个晴天,日头散散淡淡的,无云,也无大风。蛙鸣未停,蝉声不绝,麻雀在草垛上逗闹翻飞,场边的一棵大槐树枝叶茂密,树干有点倾斜,远看像个平举双臂的巨人耸肩站在那里。偶尔远处有一两声希罕的鸡叫,显得那么悠远、寂寥。牛栏、猪圈都是空空的,只有几只母鸡咕咕咯咯在场边啄食。枪炮声仍在继续传来。


一会儿,夏连季不知去忙什么了,柳忠华走过来了,脸上平静,语气中有着焦灼,说:“近一向,合肥形势紧张,鬼子运了不少兵来。本来以为要迟几天才打得起来的。现在看来,战事提前了。发生了战事,过封锁线就更危险了。日本人挖了很长很长一丈多宽的大深沟做封锁线。本来,找了人护送,打通伪军关节,可以平安过去的。一打仗,就不行了!”


童霜威叹息一声说:“唉,真是好事多磨!‘行百里者半九十’啊!只以为已经‘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谁料到了这里又是‘山穷水尽疑无路’呢?”


家霆走过来了,说:“这仗会打多久呢?会不会波及这儿呢?”


柳忠华似在思索什么,没有回答。


童霜威忧忧惶惶地说:“还是冒险走吧!万一留下来又出变故岂非前功尽弃!”


柳忠华点头说:“我再同他们商量!”


田野晒在日光下,庄稼与稗草齐生,一片碧绿。一对喜鹊从老远的树丛中飞来,又“呷呷”叫着飞走了。枪炮声仍在传来,声音不近,也不很远,叫人心里听了不安。


柳忠华告诉童霜威:“夏连季已经打算让妇女、小孩和老人去东边他丈人家避一避了。他想叫我们也去。”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看,还是冒险过封锁线的好。我们三个人目标不小,在此人地生疏,不是土生土长,既有战事,逗留无益。”


夏连季的女人一早给煮了大米稀饭,又在锅上摊了葱花面饼,端着腌菜,上来邀大家进屋吃早饭。这是农家的上等款待,童霜威等却都吃得毫无滋味。枪炮声响一阵又停一阵,扰人心绪。苍蝇很多,嗡嗡嗡的。三人正吃着,忽然听见外边一片杂乱的脚步和说话声,堂屋门口出现了几个穿短打的人。为首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壮汉,黑色香云纱上衣,黑布短裤,脚上一双黑皮鞋,戴顶草帽,斜挎一支盒子炮,盒子炮上拴着个长长的黄色丝穗头。后边跟着几个部下,有的攥步枪,有的提着红缨铁枪,也都戴着草帽,穿着短打,一个个横眉竖目。


童霜威心里含糊,放下粥碗。


当头的壮汉开口了,大声说:“我是‘寨子’!听说来了陌生人,特来看看。”他虎着脸,杀气腾腾,瞪着人,慓悍非凡。家霆一看,马上想起了武侠上的刀客响马,不禁也放下了饭碗。童霜威想:糟了!遇到了地头蛇、乱世的草莽英雄,怎么打发呢?尴尬地看看柳忠华,只见柳忠华放下手里的面饼,镇静地慢慢站起身来,似要上前说话。


正在这时,夏连季在“寨子”身后出现了,带着笑脸招呼道:“啊,是寨子哥啊!快坐快坐!”他做手势请“寨子”坐,说:“连仲哥说过让我去跟你打个招呼,这不,正要去,你倒来了。我连仲哥,有封信让给你的呢!”说着,他快步从堂屋的一只旧木桌上拿起一张折叠了的纸笺递给“寨子”。


“寨子”一直脚步未动,听到夏连季说起连仲,他就未再开口说话。接过纸笺,打开一看,想了一想,忽然挥挥手对部下说:“走!”


从他语气和态度来看,既不高兴,也不反感,只是好像卖了一个面子。夏连季送“寨子”一伙走了,回身进屋来,说:“幸亏连仲想得周到,要不是留下了信,可麻烦了!”


柳忠华告诉童霜威:“这个人,想在这方圆几十里地称王称霸。他,抗日也是真的,但想打江山捞一把更重要。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有人约束可以成抗日的力量,听任横行,就是土匪。夏连仲正在做他的工作,他也有点含糊,今天才算卖了面子。不然,出什么事都很难说。”


童霜威心情沉重,说:“所以我认为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家霆也说:“是啊,一样冒险,等着遭殃,不如铤而走险。”


柳忠华望望夏连季,说:“连季,今晚走能行吗?”


夏连季点头说:“我刚才就是去打听的。留下也不安全。只是不能走老路过封锁线了,要绕道走。兜个圈子绕过封锁沟去上派河。我妻弟同我两人送你们。他路熟。傍晚启程,走一夜,明早可到上派河。兜圈子,一夜要走一百二十里,怕这位老先生──”他看看童霜威,“受不了!”


童霜威忙说:“不不不,我能走。别说一百二十里,再多点也不怕。”


走的事定下来了。天气闷热,夏连季要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好好睡睡,养精蓄锐,晚上好赶路。


傍晚,他妻弟果然准时来了。这时,枪炮声仍在东北面响着。他妻弟是个短小精悍的青年,只是小时候害眼疾,落下个眼睛红肿多泪的毛病。他同夏连季二人用两副大箩筐,将所有藤包、小箱子、包袱、帆布包都放在箩筐上,上面盖点干草、牛粪粑粑,叫童霜威和家霆不要再戴眼镜了,让模样远看像乡下人。柳忠华早用树木给童霜威做了根手杖,说:“夜间行路,带着用吧。”五人一起上路。


从傍晚到天黑,夏连季和他妻弟挑担在前,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三人紧紧跟随。走的先是田间小径,后来全是荒岭坡地了。枪炮声仍在远处隐约传来。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眨眼,蛙鸣和草丛中小虫的呜叫声混成一片。夜风清凉,走得急促,大家仍淌着水汗。蚊虫扑面,脚下扬着尘土,偶尔还听到远处柳树和杨树上有蝉声夜鸣,叫得声嘶力竭。幸亏是赶夜路,如果白昼在阳光暴晒下这么急促地赶路,一定更加疲倦了。


走着走着,忽然家霆发现后边有个人紧紧跟着,心里吃惊,连忙告诉了舅舅和爸爸。


童霜威回头看了,说:“是个女人!”


柳忠华也看清了,确实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光着脚,衣服破烂,模样吓人。


夏连季回头看了一眼,说:“不碍事的。她是个疯子,去年鬼子到庄上烧杀,强奸了她,后来就疯了,常东跑西走的。给她点吃的,她就不跟了。”


他妻弟停下担子,取了点干粮回头跑过去递给女疯子。黑暗中,果然见那女疯子停步不跟了。


大家心里给女疯子的事扰得不安,又继续前进。无声地走着,走着,只求安全,童霜威等不顾一切地随着夏连季和他妻弟绕开一切有敌人的、危险的地带,向上派河方向疾走。一气走了足足三十来里,在一处有树木隐蔽的地方,才停下来休息。既不说话,也不吸烟,忍受着郁闷、酷热的肃静。歇了一会,又重新上路。可能离战地远了,也许是战斗暂停了,枪炮声逐渐听不到了。


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在半夜以后,笼罩游荡在林木和低洼的坡地里。天上在无声地下着露水。他们仍旧一个劲地急急赶路。脚底疼了,磨出了水泡。关节酸了,休息了一会儿再起来走路脚都麻木了。但这一切都不在话下。童霜威感到人的生命力真强,有时自己都不能估计出自己为什么有这样坚韧不拔的生存意志。从被“七十六号”绑架到后来被软禁,从决心用自杀的手段来使自己形成假瘫痪到这次脱逃,又从这次脱逃中的一次次闯过意外……回想起来,自己都是有一股民族精神在支持着已经衰老有病的身体。但终于支撑着走过来了。现在,似乎已是最后的一场冲锋了,怎么能退缩呢?柳忠华和家霆两人,一个在他前面,一个在他后面,有时拉他一把,有时扶他一下。他能感到他们手掌上的温馨与情意。他觉得凭自己的信心和决心,有力量在过封锁线时按照预定计划到达目的地。


兜来绕去,一共在途中休息过五回。厚重的露水湿了衣鞋。浑身发热,汗粘衣衫。天拂晓时,到了一个长满了灰灰菜、苇棵子的小山坡下,看到有座古墓,墓旁有几棵松树。夏连季和他妻弟放下挑子,大家又都坐下休息。


柳忠华看见家霆脱下鞋子正看脚底,脚底起了水泡,笑说:“抗战开始后,你们从安徽南陵到武汉,途中起过早,但那次听说是坐汽车。这次是长途步行,艰苦得多,吃得消吗?”


家霆笑着点头,说:“有目标、有希望,什么艰难不平的路都能走下去。这比无路可走或者不知路在何方强多了。”


柳忠华觉得他答得好,笑着点头,抚抚他的肩膀,充满爱意。


忽然,家霆发现:身旁有一条早已废弃了的战壕,长满了青草,有红锈的钢筋从布满裂隙的水泥板断裂处裸露出来,一边还有些长满青草已经塌陷的土坟堆。他说:“啊,这里打过仗!”随手拾起身边草堆里一个长满铜锈的步枪子弹壳在手里把玩。


“是呀!”柳忠华看着他手里的弹壳,用手指指左边说:“看哪,壕边还有块追击炮弹皮呢!”


在这儿作过战的人也许早已埋在地下化作泥土了吧?也许有中国抗战的士兵,也有日本侵略军,都长眠在这荒凉的古墓旁吧?这儿虽还是沦陷区,但有时还在“拉锯”,属于边缘战区,日军还没有绝对的控制权,所以现在还能使奔离沦陷区的人在这里憩歇凭吊。这使家霆欣慰。看到一些绿色幼松从旧战壕混凝土工事的缝隙里坚强地伸展出枝叶来,他觉得强悍的保卫着自己生存的那种抗争意志,在植物身上都如此,在人的身上是更加无法扼杀的。


天刚有点蒙蒙亮,曙色苍茫,四下寂静无声,草上滚动着白色晶莹的露珠,小河沟里的绿水被风吹出了花纹。有好听的小鸟叫声“吱一吱”掠过空际。残星像闭上眼睛似的消失了,东方透出一点点红光,似乎一个火球快升起来了。雾气在消散,飘荡。晨风拂面,空气里散发着树叶、野花和泥土的清香。景色并不好,童霜威却觉得此时此地风景美妙,意境更佳。他想起了那种“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1的意境。一夜默默,这时心情特好。


1这是唐朝诗人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的五律诗中的两句。


柳忠华从脸上发现了他高兴的情绪,轻声问夏连季:“连季,快到了吧?”


夏连季的妻弟揉着红肿多泪的眼睛,回答:“快了!封锁沟早就绕过来了,再走十多里地就是上派河!这里已是三不管地带,日本人和汉奸是不大敢乱来逛悠的。”


家霆又在脱布鞋,发现脚下水泡破了,袜子已同脚底板上的肉粘在一起,血水沾湿了布鞋里子。他疼得咬咬牙将布鞋又穿上了脚。


天空晴爽、辽阔,渺渺茫茫。近处惊起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倏忽化作一群黑点消失在蓝天远处。旭日升起来了,光灿灿的,照着一片青山绿水和野地。童霜威有着一种宽松、自憩的心境,觉得很满足、很宝贵,忽然高兴地笑了,说:“吸支烟吧!”他掏出香烟来,又分递香烟给夏连季和他妻弟,也给柳忠华一支,朗朗笑着说:“忠华、家霆!从此,日本人和汉奸抓不到我们了!”说完,既兴奋激动又欢欣鼓舞,眼眶湿了,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掏火柴“嚓”地点烟,深深抽了一口。


柳忠华和家霆都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也都高兴,满面是笑。


柳忠华说:“到了上派河,鬼子就拿我们没奈何了!”他也点火吸烟,吐出密密的青烟。


家霆兴奋地说:“到了上派河,好好庆祝庆祝!”


夏连季乐呵呵地笑着说:“走了一夜真够辛苦的吧?我还一直担心你们城里人走不下来呢!”他也吸着烟,吐出一朵朵淡淡的烟云,显得轻松。


过了几分钟,正打算起身再走,谁知刚起身,只见远处小山坡上迎面出现十几个穿旧灰军衣的丘八。要逃避也来不及了,但又不能立定不动。夏连季和他妻弟带头折身就走。只听见对方枪栓声“卡卡”响,有人高声吆喝:“不许动!”“站住!”吼声未停,开枪了!“砰!”的一枪,子弹掠过头顶,“嘘”地留下了吓人的尾声。


夏连季放下挑子跺脚:“糟了!好像是国民党的游击队!”


十几个游击队员飞快地冲过来了,嘴里连喝带骂,步枪都攥在手上。五个人只好停步不动。


为首的“丘八”是个红脸膛的瘦高个子,像个队长,跨着大步过来厉声盘问:“干什么的?”


柳忠华反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他瞅见这些穿灰军衣的丘八,军衣破旧,军帽上都有青天白日帽徽,胸前有符号,符号上写的是“蜀山区游击大队”。


红脸膛见柳忠华气宇不凡,谈吐有点架子,含糊起来,态度和缓些了,但不甘心放掉到口的肥肉,说:“你管这干什么?反正是抗日的军队。你们从哪里来?要检查!”


他一说检查,十几个丘八已经动起手来。两个挑子里的物件全部倾倒出来,开箱拆包,翻得乱七八糟。大的衣物倒不要,牙刷、毛巾、汗衫、衬裤、奎宁丸……都塞进了口袋。


看到青天白日帽徽,听说是抗日的军队,童霜威放了三分心,又不敢全信,不愿暴露身分,心里胆寒地说:“好好好,你们需要的东西可以慰劳!可以慰劳!”身外之物,在这功亏一篑的时刻他觉得全部损失也不可惜,只要人平安就行。


柳忠华的想法相同,明知他们是想捞点油水,将红脸膛一拽,说:“抽烟!抽烟!”他摸出烟来,童霜威也摸出烟来,给十几个在“检查”的丘八都敬了烟。柳忠华同红脸膛轻轻在一边谈了起来。


一会儿,物件“检查”得差不多了,家霆见欧阳素心送给爸爸的养蝈蝈的嵌金葫芦也被一个丘八塞进上身军衣里去了,他生怕这些人又上来搜身。带作盘缠的那些欧阳的首饰都缝在他衬裤裤裆的夹层中,如果给抄出来抢去可就麻烦了!离四川还十分遥远,没有旅费可怎么去啊!


正在焦灼不安,幸好,条件谈妥了。红脸膛忽然高声吆喝:“弟兄们!这几位长官是要去四川跟着蒋委员长抗战的!不必检查了!我们抗日辛苦,三个月没关饷,他们要给点慰劳。”


“检查”停止。柳忠华已将一叠伪币加上法币,外加一只小金戒指交给了红脸膛,说:“沦陷区没有法币,我们带的也少,这点心意慰劳弟兄们,不要嫌少!”


红脸膛还虚情假意客气了一番,终于将钱和戒指都收下,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临走,招呼着说:“好吧好吧!你们走吧!对直往前,上派河不远了!”


童霜威一颗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五个人又急急赶路。家霆心里气恼,倒不仅是因为丢失了欧阳素心那只镶玉嵌金的小葫芦和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更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的抗日游击队竟是这副模样,使他泄气。


太阳收去了缠绕在远山前的云雾,霎时原野更山清水秀了。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到了上派河。是广西正规军队驻扎的前沿驻地。广西军队纪律尚好,胸前符号上写着不扰民的多项规定。经过检查盘问,童霜威公开了身分,顺利放行,到了镇上。


镇上有不少伤兵,是刚从与日寇交战的前线撤下来的。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断腿缺肢,担架搁在路边,看得出缺医少药,包扎得草草率率。没有伤兵医院收容,打算抬进老百姓家里去,当兵的正同老百姓在交涉。见到这种情况,童霜威不禁皱眉对家霆和柳忠华说:“当兵的太苦了!先前那伙地方部队虽然不好,但三个月不关饷,怪他们扰民也就不公平了!”


找了小旅店住下。夏连季和他妻弟怕战火蔓延立即告别要赶回家去。童霜威要给钱,他们坚决不收,匆匆就走了。童霜威猜得到他们跟柳忠华是一路的人,心里感激。他听到家霆兴奋地用一种诗意的语言对着他舅舅在说:“唉,我们终于跨过死亡的深渊来到生命的大陆了!”


柳忠华没有说话。童霜威却快慰地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总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