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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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7月——1939年8月)
和平不是一种政治策略,被利用来帮助和掩盖侵略,被利用来调解冲突和应付谈判,或作为一种赢得喘息和时间的工具,以准备新的战争。和平是人生哲学,是一种人生态度,是每一代人对自己和后代前途所负的历史责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一九三九年七月,人们在已经早成为“孤岛”的上海汉口路上,常能见到一个形貌可怕的年轻女疯子。她蓬头垢面,两眼发直,穿得肮脏破烂,上身几乎赤裸,忽笑忽哭,整日嘴里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夜里就在弄堂里或路边找个地方一躺。有人说她家原在浦东,“八?一三”后家人都在战争中给日本兵杀了,她沦落为妓女最后终于成了疯子;也有人说她男人是抗日分子,被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抓去活埋了,她就疯了……童家霆每次看到女疯子,心里总很难过,有时塞点钱给她,有时递个面包或馒头给她。今晚,没有月亮,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出仁安里朝东向文化街(1文化街:上海公共租界山东路、汉口路、河南路、福州路一带,报馆、书店多,当时被称为上海的“文化街”。)走,去秘密散发传单。恰巧,又看到了女疯子。但这是最后一面了!一辆“普善山庄”的收尸车停在路边,一群人捂着鼻子围着看。女疯子躺在路边已经死了。据说她上吐下泻好几天了。两个收尸的抬着女疯子的尸体“乒”的往车上一摔,车子就发动了马达。童家霆和两个好朋友见了,心里充满了同情和压抑,谁都不说话,可是脚步都很沉重。
晚上八点光景,上海人一般都在家吃饭。天黑了,路上行人稀少,街面显得深邃幽寂。天气特别炎热,一家坐满顾客的小酒店里飘出绍兴花雕的香味。路边那幢五层楼的仁安大楼里,有人咿咿呀呀地拉胡琴唱京戏:“……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琴声和戏声里好像蕴含着说不尽的凄凉情绪。昏黄的街灯下看远处的行人仿佛鬼影憧憧。撒传单是危险的。三个人走得匆忙,心里又急,担心碰到巡捕房“抄靶子”(1抄靶子:上海当时将巡捕房拦路抄身检查叫作“抄靶子”,被检查者必须立即止步高举双手,让巡捕浑身摸索,不然格杀勿论。),都满头大汗。
童家霆精力充沛,浑身好像会发光发电。他充满了彩色的梦幻,胸怀诚挚,坚强意志和爱国热血支配一切,再可怕的事也不畏缩。他跟着父亲童霜威去年十一月从香港到上海公共租界上来,住在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他继母方丽清的家里,瞬忽八个多月了。年初,家霆插班进了东吴中学初三,程心如、余伯良是同班同学,碰巧也都住在仁安里。三个人校内校外常在一起,成了知心好友。胖胖的程心如同家霆一样十七岁,瘦弱的余伯良比他俩小一岁。程心如热情老练,书看得多,见闻广,知识丰富,家霆很佩服他。余伯良的父亲是中西大药房的职员,他是独生子,从小娇惯,优点是天真诚恳。上海沦陷,租界成了“孤岛”,三个人对环境不满,由程心如提议,偷偷组织了个“爱国党”抗日,常常买些彩纸,裁成绿色、黄色、粉红的纸条,写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一类口号,做成传单。有时,到先施公司屋顶花园偷偷往下撒;有时晚上到跑马厅附近悄悄朝墙上贴。这种活动,冒险、刺激,心里能得到一种抗日的满足。但春天以来,“孤岛”形势渐渐恶化:大汉奸汪精卫在五月间从河内潜来上海躲在虹口日军卵翼下进行“和平运动”,沪西“越界筑路”一带,在日寇支持下,“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成立了汉奸“特工总部”,不断进行恐怖活动。租界巡捕房加强了巡逻警戒活动。他们撒传单的活动只得减少。今夜,是本月第一次。这时候,文化街上行人不多,离汉口路仁安里不算远,岔道多,万一有事便于逃跑。那里有些报馆,是报贩集中地,把传单往路边一撒,第二天清晨,报贩们就能看到。
几百张传单都由程心如独自用报纸包了拿在手里。程心如的父亲在美商《大美晚报》做编辑。心如同家霆和伯良约定:文化街上有他父亲工作的报馆,里面他熟人多,万一碰上“抄靶子”,家霆和伯良掩护,他就设法迅速在路边阴暗处扔掉那包传单,或闪身逃进报馆躲避。
三人都是刚跨上生活之路的少年,战争使他们老练起来。即使是在暗夜中干这种惊险事,他们也不十分惶恐。他们匆匆走着,沿街一些人家的阳台上都晾着些汗衫、短裤一类的衣物。一家叫作“朵云轩”的笺扇装池店和一家发售痧气丸、辟瘟丹的“保和堂”广东中药店都已打烊。一家卖文具、仪器的商店和一家出卖英文尺牍、会话书和鸳鸯蝴蝶派的叫作“群众书局”的小书店,也上了排门。天热,一些店面、里弄门口,有人扇蒲扇赤膊乘凉。重无线电里在唱江淮戏。街边有年轻人在聊天、吹口哨。挑担卖冰冻地梨糕和玫瑰白糖伦交糕的小贩喊出悠扬的叫卖声,点缀着夏夜。大步流星,三人已经快走到《时事新报》附设的《大晚报》馆了。
近旁有个小烟纸店,亮着电灯,代售每张一元、一条十张的赛马香槟票。香槟票挂满在门首绳索上,大红纸上写着广招徕的大字:“头彩二十五万元在此”。穿着香云纱背心白胖白胖的老板娘靠在柜台上嗑瓜子。烟纸店的灯光雪亮,衬得附近黑黝黝的。
童家霆眼快,忽然看到前边《大晚报》馆门口影影绰绰一些人影。他拽拽程心如的衣裳说:“在这里把传单撒了吧,前吧有人!”程心如瞥见前边远处有些人正在跑,路边还停着小汽车,点头说:“对!撒了走吧!”他撕碎报纸,掏出传单分递给家霆和余伯良,说:“快匀匀开,撒在路边!一路撒过去!”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跑着的那伙人,冲进路边《大晚报》馆的排字房里去了。人声鼎沸,只听到一种砸打吵嚷的声音。有人尖声叫喊:“救命!……救命!……”似是发生了殴打。
家霆疑疑惑惑地吃了一惊,说:“强盗?”
程心如说:“管它!撒完马上走!回去!”他警觉性高,不愿多管闲事。
三人正转身要走,警车声呜呜响了,两辆黑色警车风驰电掣般从南边驶来,转瞬停在了《大晚报》馆门口。巡捕纷纷跳下车来,警笛尖利地“嘀──嘀──”吹响。“啪!”“啪!”枪声响了。一会儿,枪弹横飞,马路上展开了一场吓人的恶战。
家霆和程心如架着两腿发软的余伯良飞跑。跑到黑黝黝的汉口路附近,还听到枪声在响,警车声和警笛声在空中鞭挞。三人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浑身都汗湿了,一同走回仁安里。
家霆自言自语:“天老爷!不知是怎么回事?”
余伯良说:“准是抓强盗!”
程心如皱眉思索着说:“不一定!你们不知道吗?东洋人和汉奸,对租界上持抗日态度的报馆恨之入骨。我爸爸的好朋友、《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的编辑朱惺公上个月收到恐吓信,警告:不改变抗日态度,就请他吃子弹!今夜《大晚报》的事,我看像是敌伪行凶!”
朱惺公编的副刊,常有表露抗日思想的文章。家霆平时最爱看,同学们也都爱看。六月里,朱惺公接到“特工总部”汉奸的恐吓信,马上在《夜光》发表了题为《将被“国法”判处“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公开答复说:“这年头,到死能挺直脊梁,是难能可贵的。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何?……”当天报纸一出,抢购一空,市民纷纷传观。朱惺公表现的中国人的民族气节,使家霆和同学们,特别是程心如、余伯良都得到鼓舞。现在,程心如这样一说,家霆不禁点头:“是呀,敌伪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呀!刚才那伙人冲进《大晚报》时,我看到他们有手枪,进去后听到“乒乒乓乓”,有人叫救命,后来就开枪了!但不知巡捕抓到这些坏蛋没有。”
余伯良气愤地说:“抓到了还不是马上放掉!听说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汉奸特工厉害得很,巡捕房怕他们。心如,是不是?”
程心如拭着汗点头,说:“怎么不是!七十六号的特工如果在租界被捕,只要说‘是日本宪兵队的人’,捕房就不敢过问了。他们怕得罪东洋人!”
谈到这些,三人心里气愤懊丧。“七十六号”的事,家霆平时听程心如说过不少。提起“七十六号”,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七十六号”设有监狱、刑具,一批无耻的汉奸亡命徒,专干凶杀、绑票等血淋淋的罪恶勾当。他们用恐怖手段打击租界上的抗日分子,起到了日本宪兵队不能起的作用,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赞赏。
三人默默回到了仁安里,分手回家。传单撒了,由于看到了刚才那件枪战的事,又谈起了“七十六号”,三人都没有以前撒传单后那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了。童家霆更绝对想不到,这个魔窟“七十六号”以后竟会同自己的命运有了密切的关系。
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家,是个三代人的大家庭。六十多岁的方老太太名义上仍是一家之主。家霆的两个舅舅──继母方丽清的大哥方雨荪是银行买办,小哥方立荪是绸缎庄老板,各自带着一家大小合住一幢三楼三底的洋房。
上海一般人住家都习惯关了大门只走后门。家霆踏进仁安里二十一号的后门时,烧饭的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在厨房里拾掇碗盏,盛菜准备往楼下客堂间里开饭。
厨房里弥漫着鸭肉、鳗鱼、葱油明虾等菜肴的香味。打扫房间、洗衣的娘姨阿金在阿福身边帮厨。阿福嘴里嘻嘻哈哈正同阿金在打情骂俏。二楼上的麻将牌声海潮似的哗啦哗啦响。方丽清爱打小麻将,几乎每天都要打上十六圈到二十圈才过瘾。有时外边也来些女客打牌。由于童霜威不喜欢生人来打牌,所以一般总是方老太太和大舅妈“小翠红”、二舅妈“老虎头”陪着她玩牌。都是自己家里人,输赢限在二十块钱以内,赢家就拿出钱来让胖子阿福办菜、买票看筱文滨、石筱英(1筱文滨、石筱英:当时申曲(即沪剧)名演员。)的申曲,剩余的钱有时拿去买跑马票,有时用来买“逸园”的跑狗票,有时到亚尔培路霞飞路口的回力球场里买彩票。尽管每次都中不了奖,但有发财的希望,几个人都乐此不倦。正因为打麻将,每天晚饭总要迟到八点以后近九点钟才吃。
家霆回来了,迈步上了二楼。二楼上除了洗澡间外,一共四间房。最大的一间是方雨荪和“小翠红”的卧室。最小的一间是方雨荪的前妻生的儿子、在读私立光沪大学的方传经的住房,现在家霆加了一只小铁床同表兄传经合住。另一间大客堂间本是方老太太的住房,方丽清回来时,母女同住。童霜威从香港回来后,方老太太叫住在二楼另一间小房里的阿金搬到三楼上去住,她自己住在阿金原来住的小房间里。每天打麻将就在这间房里。原先她住的那间宽敞明亮的客堂间,让给童霜威和方丽清住了。
家霆上二楼时,麻将牌声音更响,“啪!”“啪!”夹着方丽清嘀嘀咕咕埋怨手气不好的语声和方老太太开心的笑声。大舅妈“小翠红”养的一只波斯种白猫懒洋洋地拦住了路,家霆“嘘”的赶走了白猫。他在楼梯口正要朝爸爸住的房间走去,见剃着光头的小娘舅方立荪像尊弥勒佛似的敞着中式纺绸小褂,挺着个大肚子,摇着芭蕉扇懒洋洋地从三楼上趿着拖鞋下楼来了。方立荪有大小两个老婆。大老婆姓高,有一双“改组派的脚”──裹过小脚又放大的,走起路来扭屁股,因为脸长得像老虎,又龇着两只虎牙,大家叫她“老虎头”。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了这对婚姻。新婚之夜,方立荪揭开新娘脸上的红绸巾一看,吓了一跳,坚决不肯同房,以后就拼命在外面跑舞场、逛堂子。眼看他这副发昏章第十一的模样,为了要“收收他的心”,做老子和娘的答应给他娶个小老婆。这就娶了个舞女吴巧云。“老虎头”万般无奈,答应让小老婆入门,惟一条件是要方立荪答应单日归她,双日才可与巧云同房。事就这么定了。“老虎头”现在带了个七岁的女儿传文住在楼下客堂间旁的大厢房里;巧云带了个七岁的女儿传宝住在三楼的大厢房里。今天是双日,“老虎头”又在打麻将,所以方立荪白天也在巧云房里,现在才下楼来。
家霆机械地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呣”地应了一声,用两只酒色过度的大眼斜睨着他,说:“我还以为你同传经一起看堂会去了呢,你没有去?”
表兄传经是个京戏迷,住房里用一只只雕花镜框挂着梅、程、荀、尚(1梅、程、苟、尚:即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四大名旦的戏装照,平日几乎每晚都要去戏院前台后台打转转。今夜,海上闻人丁啸林给娘做阴寿,让上海滩上的京戏名角都去丁公馆唱堂会。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生,进过香堂拜丁啸林做老头子,参加了丁啸林组织的“忠义社”的。“老太爷”给娘做阴寿,(2阴寿:给死去了的人做寿,叫做阴寿。)他当然早早送了厚礼孝敬,也在下午就去丁宅叩了头,晚上堂会是他让侄子传经去的。家霆心里明白:方立荪并不喜欢我!他是存心让自己的侄子去看堂会,根本不想让我这个假外甥去。这样假惺惺地问一问,不外是心里明白装糊涂,敷衍一下,心想:我宁可在家看点书,也不去看那京戏,便随口回答道:“我不爱看京戏!”说着,就往爸爸房里走去。
房里一百支光的电灯泡雪亮。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敞开着,窗户也全敞开”着,但没有一丝凉风,非常闷热。童霜威穿一套白夏中式短衫裤,正站在一张红木八仙桌前挥毫写字。这一向,为了消遣,他听听无线电,看看书,有时治印,有时做诗,有时写毛笔字,从中撷取乐趣,解闷消愁。一副他自认为写得出色的草书对联用图钉钉在墙上:“惊回肃飒三更梦,并入江湖万里愁。
家霆心里很同情爸爸。爸爸战前在南京时本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抗战爆发前,因为派系倾轧,cc的人觊觎他的职位,又加上他秉公惩处了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贪赃枉法的案子,被人莫须有地撒了传单说他徇私舞弊等等,结果只好辞职。最后,只落下了一个国民代表大会代表的空头衔。抗战爆发后,先在安徽南陵县蜗居了一段时日躲避轰炸,后来到了武汉,满心想为抗战出点力,可是得不到一官半职。终于到了香港,住了一段时日。在香港时,日本人要利用他,被拒绝了。因为怕在香港生命有危险,外加经济上被方丽清掐住了脖子,只好回到上海来坐吃。满心想深居简出隐姓埋名,不事交游,冀图在乱世中求得片刻安宁。可是,他到底是爱国的,在成为“孤岛”的上海租界上住着,总觉得于心不安。来了不久,就想离开,甚至考虑从香港再去重庆。为这,同方丽清龃龉过许多次,常常闹得极不愉快。今天下午,又有过磨擦了。后来,方丽清被方老太太她们拉去打麻将了。童霜威独自在房里吟诗、踱方步,续写他那本进度始终很慢的《历代刑法论》。现在,他又在悬肘写字了。
家霆进去,叫了一声:“爸爸!”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好像老是有阳光在上面跳跃。
童霜威停笔抬头,仰起身子应了一声,说:“啊,你回来啦?到哪里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威严、肥胖带着苍白的脸孔,爸爸比战前老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想把撒传单的事告诉爸爸,只说:“跟同学在一起,到程心如家里去了。”
童霜威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心情不好,皱皱眉说:“你年龄渐渐大了,玩心要收敛些,该多读点书才好。‘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提笔龙飞凤舞地写将起来,将写在宣纸上的一首诗写完了。
家霆点头,没有做声,也不解释,看见爸爸写的是一首五律: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默默诵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诗的含意,心里明白爸爸是闲居苦闷,空有报国之心在借诗抒发,问:“爸爸,这是你做的诗?”
童霜威苦笑笑,摇头说:“啊,不,是初唐四杰中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齐名的杨炯的名诗《从军行》。”说着,逐句将诗对家霆解释起来。
洗麻将牌的声音“哗哗”传来,夹杂着方丽清的笑声。她一定是成了一副大牌,高兴得很。
童霜威皱皱眉,忽然掷笔于桌,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摇头唏嘘,“我真是住腻了!真想走啊!”
家霆的心情同爸爸一样。在“孤岛”上,在方家这种使他厌恶的环境中,他也早住够了。他怂恿地说:“爸爸,我们走吧到上海八个多月,我像过了八年多!我还能读书,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干!何必还住下去呢?”
童霜威懊丧地搔搔头,又叹一口气,说:“唉,你的这位继母呀!……”一切都在语气里表露出来了,“她把钱紧紧攥着!我以前把钱全部交由她管是大错特错了!经济在她手里,我能拿她奈何?今天下午,同她商量,又没谈通,反倒招惹了很多不愉快。她的娘目光短浅不说,她的二哥方立荪大约正在同日本人勾搭,最近一些言论可恶得很!──这你装作不知道,听到没有?”他又叹一口气,“我在想,我是一定要走的!一定要同你继母好好谈谈,让她同意我带你走。我们可以先秘密到香港,然后再定去向。”说完,掏手帕拭汗。
家霆忽然想起先一会儿在文化街目击的那场枪击了,忍不住又想到了“七十六号”的事,说:“爸爸,其实现在上海租界并不安全。孤岛似的被日本人包围着,汉奸又多。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特工无法无天!我住在上海老是有一种当了亡国奴的感觉!”
童霜威听着儿子的话,心潮起伏,揭开茶杯盖,轻轻呵着气吹动着漂在茶水面上的两朵茉莉花,喝了一口,正想说些什么,听见外边打牌的人散场了,方老太太在门口伸头说:“姑爷,吃夜饭了。”
方老太太对童霜威面上总是客气、周到的。她话声刚落,方丽清也出现在门边,说:“啸天,下楼吃饭吧!”也许是她娘劝了她,也许她打牌是赢家,情绪不错。下午同童霜威龃龉过的那种不愉快,似乎消失了。
童霜威应了一声,带着家霆和方老太太、方丽清等一起下楼,到楼下客堂间里吃饭。他确实已经十分厌倦这种仅仅剩下吃和睡的生活了,边走边想:一日三餐、夜里一觉,无聊之至,哪天才是个尽头呢?
放着一套旧色红木家具的客堂间里闹哄哄的。“小翠红”、“老虎头”、巧云早到了,“老虎头”正在谈刚才一副“清一色”怎么没做成。空气里弥漫着酒肉的香味。红木方桌上摆着圆台面,放满了丰盛的菜肴:红烧葱油明虾、清蒸鳗鱼、韭黄炒蛋、白煨蹄髈、椒盐鸭块……方立荪已经挺胸腆肚坐在桌右首,面前放着酒壶酒杯。戴眼镜瘦得像猴子似的方雨荪也回来了。他是常常在外边有交际应酬吃过饭回来的,正坐在一边的红木椅上同方立荪不知谈些什么。两个小孩,“老虎头”的女儿传文和巧云的女儿传宝已经由阿金先让她们吃过饭了,正在一起玩“手心手背”的游戏。那个被叫作“小娘娘”的方丽明孤独地站在一边。她十五岁,发育得挺成熟,穿的是方丽清给她的一件旧黑洋纱旗袍,衬得脸色白里透红。她是方老头子在外边租了小房子娶了个年轻的宁波女人生的。方老头子病故后,方老太太因为方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将她“收”回来养在家里。那个宁波女人由方立荪托人贩到外地卖给人家做小老婆了。对“小娘娘”,既承认她是方家的人,老头子早给她起了个“方丽明”的名字,但又不给她地位。虽让小孩们叫她“小娘娘”,却又不给她读书,只让她在家里丫头似的听使唤,让她在三楼上住着。平时吃饭,有空位就一起吃,没空位让她跟佣人们同吃。今晚,桌上有空位,所以她来站在一边了,诚惶诚恐,也没谁多答理她。
童霜威带了家霆与方老太太、方丽清一起走进客堂间后,开始吃饭了。上座照例是实行“待客之道”,安排给童霜威坐。大家逐一坐下,家霆随“小娘娘”方丽明在下首坐了。童霜威照例不喝酒,方立荪一人独酌绍兴花雕。
童霜威和家霆听到方立荪正在听方雨荪讲先一会儿文化街上发生了暴徒开枪拒捕与巡捕枪战的事。家霆没插嘴。童霜威问了一下详细的情况。
方雨荪说:“我在九江路上‘绿乡’餐厅吃夜饭,听人家说,《大晚报》馆里打死、打伤了人,大概是七十六号干的。又听说巡捕赶到,同捣毁《大晚报》馆的暴徒打了一场,好几个暴徒被打伤,逮捕了。”
童霜威一边思索,一边说:“这样倒好!抓住几个,可以暴露暴露。不过,怕不好处理呢!”
饭桌上的人,包括家霆,听得津津有味。
大舅妈“小翠红”养的波斯种白猫“喵喵”叫着在饭桌下擦人的腿,被方丽清暗中狠狠踢了一脚,白猫“喵”一声逃了。“小翠红”皱了皱眉。
方立荪喝了点酒,兴致很高地说话了:“我看租界上巡捕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抓到了‘七十六号’的人恐怕碰也不敢碰。本来嘛,上海的恐怖活动都是重庆先做起来的。人家东洋人以毒攻毒,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人家不能听任你重庆的蓝衣社在上海乱杀人哪!”这个方立荪,前些日子,看相的说他两耳贴脑、天庭饱满、扁担眉、高鼻梁,是有福长寿之人,他很得意。说起话来,态度狂妄。
家霆听了,觉得刺耳。方立荪平时的言论,有时庸俗,有时铜臭熏天,有时惟利是图。现在,全是汉奸论调了!家霆一边吃饭,一边忍不住用不满的眼光瞪了方立荪一眼。
果然,童霜威不以为然地说:“中国人嘛!听到杀几个汉奸,像唐绍仪(1唐绍仪:曾任国务总理、南方议和总代表,是国民党元老,因与日寇勾结,一九三八年上半年被仆人用斧劈死。)、陈箓(2陈箓:伪南京“维新政府外交部长”,汉奸,一九三九年二月在沪被暗杀。)什么的,只有高兴,不觉得这是乱杀人!日本侵略中国,烧杀奸淫,哪个中国人不恨?在我记忆中,在租界上先用特工杀人的还是日本人。去年年初,我在香港时,看上海的报纸:租界上接连在电线杆上挂着人头,附有上写‘抗日分子下场’的白布。现在他们又派‘七十六号’的汉奸专门到租界上来胡作非为,中国人总是反感的!”
他是驳斥方立荪,大家都听得出来。家霆听了特别高兴。但方立荪装作毫不介意,喝着酒说:“妹夫,我是吃生意饭的人,政治我不懂。反正,谁给我方某人赚钞票,谁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做生意,最好日进斗金,可不能像你这样赋闲贴老本。我倒不怕乱世,乱世容易发横财。但老是乱,也不好。上海租界上本来平靖无事,重庆在这里开展暗杀,弄得人心惶惶,怎么办呢?也许你杀我也杀,倒会像天平秤上两头平了!哈哈,我刚才的话就是这么个意思。”
方雨荪怕童霜威再说什么顶起牛来,打圆场说:“吃饭就不谈国事了。唉,说实话,现在回想起战前来,那种日子真是好过。我们万利洋行的瑞士老板就常说:‘和平,比黄金还珍贵!’要是不打仗了,和平了,就好了。”
方老太太点头,给女婿、女儿和儿子、儿媳都夹菜,最后又给“小娘娘”方丽明夹了点菜,那意思是:你就吃这一点,别自己再动筷在桌上乱搛菜。也给家霆搛了一块带皮的鸭颈子,叹口气说:“是啊,姑爷他们南京潇湘路上自己盖的漂亮大洋房现在却只能放在那里不能去住,都怪在打仗呀!”
方丽清听到说起南京潇湘路的房子,突然又变得阴暗古怪了,嘀嘀咕咕说:“打啥断命仗!有啥打头!我现在常想到南市老城隍庙去白相白相,也去不了!”
方雨荪说:“只要有东洋人发的市民证就可以去。如今到虹口、闸北日本人占领的地区去,过苏州河桥时,要向日本哨兵脱帽鞠躬,接受检查,不然会吃东洋人的‘火腿’或者‘五根雪茄烟’。从老北门到南市怎么样,倒还不知道。”
方立荪吃肉喝酒,脸色通红,拍胸脯乜斜着眼说:“妹妹,你真要想去,哪天我做阿哥的陪你去,没有通行证也可以往来,没关系的,我常去的。南市当然有东洋人,但那里现在市面繁荣得很,老城隍庙里香火兴旺。你去,我给你保镖!”又喝了半杯酒,大块夹鳗鱼吃,说:“刚才雨荪说的话我同意。和平,当然好。我看尽管骂汪精卫的人不少,汪精卫还是算得上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童霜威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对两个舅老爷一向心里鄙视,历来话不投机,这时自顾自地吃饭,却在想:听丽清说,立荪现在同盛老三一起做生意。盛老三有个日本浪人里见甫做干老子,日本人很器重他。方立荪近来同盛老三混在一起究竟是干什么?他这些汉奸言论是不是从盛老三那里传来的?他说他常去南市,他去日本人占领下的南市干什么?
童霜威是知道盛老三的。盛老三原名盛文颐,字幼盒,江苏常州人,因为排行第三,上海人称呼他为盛老三。他是清朝大官僚财主盛宣怀的侄子,晚清时做过济南、沙市、烟台等地电报局局长、天津洋务局长。北洋政府时期,做过京汉、津浦铁路局长。民国成立后,从未起用。但他有钱,开银行,办实业,家底很厚,终于同日本人有了勾结。现在,方立荪同盛老三勾搭在一起干什么?有一次,也是在方立荪喝酒后,听他炫耀地说日本人请他在虹口新亚酒店吃饭。看来,确是同日本人黏在一起了。想到这里,童霜威心里滋味复杂,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头脑里只是盘算着:我还是走的好,一定要走!要离开上海!……但如何能得到方丽清同意让她放行呢?他觉得毫无把握,忍不住心里闷闷地憋了一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