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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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1月—1937年12月)
怎么能笼笼统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一切战争呢?有进步的战争,也有反动的战争,有正义的战争,也有非正义的战争,虽然一切战争都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灾难。从这点上来说,战争本身从来不是可歌颂的事。但随其进步性与正义性存在的那些英雄事迹,是值得讴歌的;在反侵略战争面前猥琐退缩的懦夫和败类,必须鞭笞!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永远不是弱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当上水船“大贞丸”在夜晚八点半钟,离开古老的安庆市那宽阔的江边,在混浊的长江中开始向九江方向行驶时,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金娣在大菜间里,心情轻松而愉快。
方丽清又悠闲地嗑起瓜子来了。童霜威也吸罢半支香烟揿灭了烟火。这种轻松愉快,来自一种安全感,是从离开南陵以后一直从未有过的。
大菜间里人坐得满满的,每间小房的铺位也都住得满满的。“大贞丸”是条日本商船,船上客位和普通英商怡和、太古的载客江轮相仿,有大菜间,有官舱、房舱和统舱。这条日本商船原来是在长江上载客运货的。中日战起,封江时,被封截住了,现在被调作“差船”,实际是“难民船”,负责由安庆装运军人、难民、伤兵去武汉。一样是免费,但“大菜间”是专留给比较体面的人坐的。所以,宪兵把着门。童霜威一家,是由褚之班带着秘书、法警和老殷及南陵来的四个警察在下午送上“大贞丸”的。上船较迟,大菜间最好的舱位已被别人占领,到处堆满了行李箱笼,但总算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一间有四个铺位的舱房,并在大菜间的船厅里给他们一家安排了桌位。
童霜威没有想到褚之班是如此出乎意外的热情。踩着白雪,在古老得像旧衙门的地方法院里见面时,矮胖的穿着团花绸皮袍的褚之班,戴顶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咧开大嘴挺着肚子拱手:“啊呀,啊呀,我接到长途电话,说大驾要来,昨天就在盼望。今天见到,真是高兴。啊呀!”他依旧一说话就“啊呀啊呀”,下巴上一颗黑痣上几根黑毛瑟瑟抖动。
童霜威以为是贵池那个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打的电话,一问,才知是朱大同从南陵县打的电话,心里不禁对朱大同有三分感激七分欣赏,这个县长真会办事。
褚之班在安庆任上似乎相当得意。虽然老婆儿子都留在上海租界上,独自一人来赴任,但独身生活好像过得很惬意,脸上气色很好。在法院里招待童霜威一家吃午饭时,酒菜丰盛,十分殷勤。摆了两桌,一桌给老殷和那四个警察加上金娣去吃;一桌则由褚之班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入座。褚之班对方丽清十分亲热,讨好地买了许多橘柑、嫩梨和糕点、饼干给带在路上吃。又送了一批安庆土特产:“胡玉美”的辣椒豆瓣酱、枣泥麻饼、雨前清茶、火腿、咸鱼等,整整装了一网篮,说是给方丽清带到武汉去尝尝。席间,看着家霆,他忽地凝视了半晌,对童霜威说:“唉,战局蜩螗,一片失利之声。国府西迁告竣,各国使馆也已定期移汉。看来,战事前途不佳。我今天看到令郎,啊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童霜威不禁奇怪,瞪目看着家霆。家霆无聊地坐在那里闷声吃菜,听他们谈话,见褚之班谈到自己,也专心听着。只见童霜威问:“什么异样的感觉?”
褚之班长叹一声,夹着雪里红炒山鸡片吃,说:“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个日本小孩!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这主何征兆?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说罢,发自内心地唏嘘起来。家霆听了,心里生气,忍气瞪了褚之班一眼。
童霜威又看看家霆,并不觉得像日本孩子,褚之班坚持说像,他也不想反驳。本来,同褚之班伤过感情,现在,到了安庆,褚之班热情招待,感情的裂痕正在弥补,何必再来为这种小事争论,便不置可否,说:“之班,我在南陵县过了些日子,闭塞得很,你认为这战局还有可能走向和解么?”
天冷,檐前的雪水冻成冰凌从屋瓦间垂挂下来。屋里生着炭盆,木炭燃得通红。喝着葡萄酒,童霜威热得敞开了狐皮袍的衣襟。
褚之班嚼着鱼肉说:“啊呀,难啰!前几天监察院于院长由南京经过这里去武汉,在这里发表过一个谈话。大意说:监察院随政府移驻,经过这里,见沿途人民同仇敌忾之精神及对兵士慰劳等情况,又见党政军诸同志工作之努力,殊甚佩慰。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假的应酬话。后来说:值此国难严重之时,所可为国人告者,即此次政府移驻,实为贯彻抗战精神才如此,一则防城下之盟,一则更坚定抗战之决心!”
童霜威点头,说:“这倒是真话!”又喝了一小口酒。
褚之班捻着下巴上那颗黑痣上的几根长毛,说:“哈哈,我认为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方丽清一直在空口吃菜,间或喝口葡萄酒,忽然插嘴问:“为什么?”
褚之班笑笑:“哈哈,我认为政府自从抗战开始,就是想和的。只是和不下来,人家要价太高,面子太过不去,也不好向百姓交代。打一下再和,不外是讨价还价,扳回点面子,好向百姓交代!现在从日军锋缨所向来看,意在南京,南京最终必会陷落。于大胡子说的防城下之盟,这里的真话是透露了南京要沦陷。至于说什么‘更坚定抗战之决心’,啊呀,显然全是假话!”
方丽清听得似懂非懂,只好自顾自地夹菜吃。
童霜威叹息一声,他发现褚之班也是个悲观论者。在南陵蜗居时,听冯村来信说:南京西流湾大本营第二部的副部长周佛海家里,经常有一批中央要人去那里聚会,吃喝一通,谈谈国是,但都是些悲观主义者,认为抗战不该打,打不得,打了就要完蛋。人把他们那儿叫作“低调俱乐部”。现在看来,低调人物倒是比比皆是,怎么得了?说:“南京近一周里战事又有什么发展?”
褚之班苦笑笑:“啊呀,北方的战事离我们远,且不管他!南方的战事却不能不叫人忧心。左翼无锡大概完了,右翼湖州也完了。包抄南京之势已成,人都在逃难了。”
方丽清这倒听懂了,放下筷子盯着童霜威,问:“潇湘路房子怎么办呢?”
童霜威喝了点酒,心里烦躁,嫌她啰嗦,堵了她一句:“房子?南京真的沦陷了,必然玉石俱焚,还谈什么房子!”
家霆听说首都要沦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那稚嫩的心灵中只希望同日本打仗,打胜仗,不打败仗。这一向,从大人的交谈中,从偶尔看到的报纸上,早知道仗打得不好。上海、苏州、吴江……都失守了。现在,首都南京似乎也危险了。人都在逃难,自己跟着爸爸说是去武汉,实际也是在逃难。南京潇湘路的一切,学校里的一切,从此都似看书掀过去的一页,丧失了,不见了,难以再有了!小小年纪,他忽然也懊丧起来,心头充满了不可形容的愁情忧思,坐着发怔。看见炭盆里火不旺了,他下座走近炭盆用火筷拨灰夹炭,把火弄旺。
只见褚之班叹口气说:“抗战的发生,一是日本侵略,二是中国自己不争气!中国强大,日本也不至如此猖狂,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关键是中国太弱!啊呀,怪人家,也该怪自己!抗战的前途,确实使人难以看到光明啊!”
童霜威劝解似的说:“你对时局不宜太悲观!”
褚之班说:“啊呀,其实悲观的人多得很。人口不是瓶口,塞不牢的!”
童霜威只好心里叹一口气,闷闷无言,夹一块牛肉在嘴里嚼。
褚之班忽然又改变态度,举起杯来,说:“啊呀,秘书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祝贵府全家一路平安到达武汉,也祝大驾到武汉后东风得意。人家日本有军舰,将来这安庆怎么样还不好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溯江而上,啊呀,还要请多多提携!”
安庆也有空袭,虽然敌机还未大肆轰炸,但空袭时也发现有汉奸用镜子和白布向天空打信号。童霜威不想滞留,急着早点到武汉。英国商船都不停靠安庆,恰巧有“大贞丸”启行,褚之班就派秘书去联系上船。
这是难忘的一次接风宴和送别宴。下午,宴散后,褚之班亲自带秘书和几个法警送童霜威一家上了“大贞丸”。那辆由南陵县长朱大同借来的客车,将童霜威送到了殷家汇,完成了任务。司机清晨在殷家汇就由童霜威给了点小费打发回去了。在“大贞丸”上安顿好后,童霜威叫方丽清拿出五十五元来赏给老殷和四个警察:老殷十五元,四个警察一人十元。方丽清不肯,只拿出二十二元,给老殷六元,四个警察一人四元。童霜威碍着人在,怕引起争吵,只好由她。老殷等嫌赏的钱少,虽不敢争,脸上都不好看,勉勉强强道谢了一声,打躬告辞,回南陵去了。褚之班在开船前同童霜威握别时,表现得深有感情,说了不少珍摄保重之类的话,对于那件移付惩戒和撒传单的往事,两人谁都不再提起,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于褚之班怎么会到安庆的事,童霜威始终未问,褚之班自己也始终不提。现在,船上机器声隆隆,“大贞丸”启行了。中日在打仗,这条日本商船变成中国的了!此时此地,坐着日本船去武汉,岂非怪事!童霜威心里在轻松愉快之外,也有一种做了高等难民的异样想法:无论如何,这是“难民船”,免费的,虽然坐的是“大菜间”。“大菜间”只是保持着名义,实际上一个侍役、茶房也没有。听不到过去长江船上查票或开饭的锣声,也不供应吃食和开水。所好,有褚之班送的水果和糕点饼干,金娣手里也提着两只褚之班送的热水瓶上船,勉强可以对付过去。
“大贞丸”超员,除了大菜间外,所有的官舱、房舱和统舱都像沙丁鱼一般被老人、妇女、壮年、青年、小孩、伤兵、军人挤得满满的。船上嘈杂混乱,吵闹非凡。童霜威不愿在大菜间的厅室里多抛头露面,计算了一下航程,明晨可以到九江。停泊一下,明天正午离九江,经武穴、蕲州、黄石港,后天一早可以到汉口。他决定多睡睡。九点多钟时,童霜威睡熟打鼾了,家霆也睡熟了,只有金娣仍在给方丽清捶腿。到十点多钟,一家四口都在舱房里入睡了。虽然轮机声隆隆吵闹,旅途疲乏,一旦松弛下来,吵人的声音也听不入耳了。
家霆第二天一早醒来。白漆木板的大菜间舱房里,初升旭日的光芒从窗里射进来,反射得分外明耀。他一看,自己睡的上铺和金娣睡的上铺都是新安装的。这舱房里原先只有一对铺,新安装的两个上铺都还没有刷漆。看来,这间房改装过想多安些人睡的。童霜威正熟睡着,方丽清也侧身朝里睡着。金娣已经起身下床,坐在舱窗旁看江水。家霆轻轻爬下上铺,穿上皮鞋,向金娣做了个手势,两人开门走出舱房去,好奇地去看看。
家霆走在前面,对金娣说:“跟我来,你还是第一次坐船吧?”
金娣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总是使家霆感到好看。家霆喜欢她这种笑,也喜欢她那条梳得光溜溜的大长辫子弯过颈项垂在胸前。家霆忽然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一瞬问,仿佛代替了许多无法诉说的话。但金娣的脸上升起了红晕,转眼看到迎面有两个人从塞满了箱笼行李的空隙间走来,金娣赶快甩脱了家霆的手,头低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迅速地扑闪起来,说:“你一人去吧,我回去了!太太要醒了!……”也不等家霆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又悄悄进舱房去了。
家霆叹口气,心里复杂,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怎么了?难道我喜欢上金娣了?由同情心幻化出的一种感情,微妙而难以言喻。一种朦胧飘渺的感情,一种说不出表达不出的少年时期的好奇与欲望,使他渐渐喜欢与金娣在一起。金娣走了,他心里不快。他独自从过道里走向大菜间。
大菜间里,坐满了人,看报的,聊天的,打扑克牌的,吃橘柑、吃饼干点心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穿黄呢军装的中校,束着武装带,穿着黑马靴,佩着“军人魂”,约摸三十多岁,带着一个年轻老婆。那女人抱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孩。军人用药水棉花蘸了酒精,给孩子擦手。船上缺洗脸水,军人夫妻用酒精代替水来洗脸洗手。蘸了酒精的脏药棉,在他们面前的桌上堆成一大摊。桌上,一只洋油炉子,烧的也是酒精,扑鼻的酒精味弥漫在空间。他们的药棉真多。小孩撒了屎尿,那军人撕开一包包雪白的药水棉花让他女人用药棉给小孩子擦裤子擦屁股。脏了的药棉用旧报纸包起来扔在脚旁地上。酒精炉上正在煮鸡蛋,桌上还放着挂面和调料瓶。看来,他们的早点吃得比别人都舒适。在“难民船”上,虽是“大菜间”,有这样优异的条件,不能不使人侧目。观看他们的人,有眼红的,说:“他们倒会享福!”也有不满的,说:“胡乱糟蹋药水棉花,真不像话!”一会儿,年轻女人取出一个军用的绿色包,抽出一捆纱布绷带来了。她用纱布绷带,剪制成厚厚的婴孩尿布,又用针线缝起来,缝了一块,再缝第二块……
家霆像周围的许多人一样,看呆了。这军人夫妇是干什么的呀?怎么有这么多的酒精、药棉和消毒纱布呀?看了一会,感到没多大意思,他决定出大厅到外边甲板上去走动走动,玩一玩。
大厅门口,站着个红红脸膛挂盒子炮佩粉红色领章的年轻宪兵。他把着门,不让外边人进来。家霆要出去看看,红脸膛的宪兵见他年小像个学生,说:“外边乱,别跑远,玩一会就回来。”
家霆点头,一闪身出了厅门走到了左舷甲板上。外边,空气清新,江风很大,有点冷。初升的太阳正红艳艳地浮起在东方,将浑浊苍黄的江水照得泛出紫金色,江水散发着水腥味。耳边是震耳的轮机声。家霆转脸一看,船侧甲板上挨个睡满了人。前面甲板上集中了不少伤兵,正在高声说笑喧哗。一个伤兵在吹口琴,一些伤兵同声在唱抗日歌曲。先唱的是《打回老家去》,一会儿又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伤兵们穿的都是胸前有红十字的灰布棉大衣。有的拄拐杖,有的手臂和头部包扎着肮脏的绷带。家霆对这些抗日负伤的兵士钦佩而又同情。在青阳县虽遇到过伤兵打骂,家霆觉得那是方丽清不好。此时此地,见伤兵们唱歌时都慷慨激昂,谈笑时也和蔼可亲,他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听着《义勇军进行曲》,他忍不住也轻声哼了起来。他想起战前在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教音乐的陈老师教唱这支歌,大家一唱就热血沸腾。他身旁一个坐在行李卷上的伤兵起身想站起来,拐杖未拄好,一滑差点跌倒。家霆连忙双手一抱,扶住了他。他咧嘴笑了,用手拍拍家霆的背,说:“小家伙,你是哪儿的?”伤兵黄脸膛,慈眉善目,约摸二十多岁,南方口音。家霆用手指指大菜间方向说:“我跟着爸爸在那儿!”伤兵点点头,说:“大菜间?”家霆点头“呣”了一声,忍不住说:“我小叔也在上海打仗。他是教导总队的。你是在上海负伤的吗?”
“教导总队的?”伤兵点头,“对!教导总队是在上海作战的!我们不在一起。你小叔我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家霆摇头,“我怕他也像你们一样,受伤了!”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怀念。黄脸膛慈眉善目的伤兵叹口气:“很可能啊!我们在上海打得惨啊!鬼子当然死了不少,可是我们的损失也重。我们的小炮是从德国买的,在上海的阵地上不适用;从意大利买的飞机,听说是废物飞不起来。这次撤退更有趣了。一会儿命令撤,一会儿又说已撤退的必须马上返回原阵地,未撤退的不得移动。结果,一片混乱!像我们,负了伤能逃出命来上武汉,算是命大福大了。”说完,一声长叹,又在行李卷上坐下了。
家霆心里酸酸的。黄脸膛的伤兵对他有感情了,说:“小家伙,看样子你是个小学生?”见家霆摇头,他又改口说:“初中生?你一定会唱歌!来,我们一块儿唱个歌好不好?”他吆喝那吹口琴的年轻伤兵:“快,吹个《松花江上》!”
吹口琴的伤兵真地吹起了《松花江上》,家霆就开口唱了。在学校里,他是参加过歌咏队的,集体到电台播过音,他也在同乐会上表演过。他的声音稚嫩响亮,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甲板上的伤兵们也都同声唱起来了:“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唱着唱着,甲板上的难民们也都唱了起来。大家都流泪哭泣起来。家霆也泪流满面。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壮慷慨的情绪呢?他也无从解释。
江风中,歌声飘扬,家霆唱着歌同伤兵们在一起,热血沸腾。江水浩荡,“大贞丸”在乘风破浪。江上有“突突”的小火轮,也有咿呀划着的木船。沿江两岸,本是一片荒凉,这时看到了栉比鳞次的房屋。有人在说:“看哪,快到九江了!那是九江!”
家霆停止了歌唱,听说快到九江了,他对黄脸膛的伤兵说:“我要回去了!”伤兵从身边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壳,抽出一支烟,用洋火点着,对他笑笑,说:“小家伙,你老子是当官的吧?你有空来耍。我们是进不了大菜间的。天再冷,也只能在这甲板上吹江风。你看看──”他掀起棉大衣的下摆,家霆才看清:大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干涸了,白色的绷带变成灰黑色了。
家霆“哎”了一声,心酸了,说:“啊!──”他忽然想到大菜间里的中校军官。中校有那么多的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那么多的药水棉花随意糟踏,他问:“怎么不换一换纱布呢?”
“谁给换?”黄脸膛的伤兵苦笑笑,喷出一口烟,慈眉善目间透露出怨恨,“我们随伤兵医院搬到武昌去。我们院长也在大菜间里。他带着老婆孩子享福,哪管我们死活!”
家霆明白了:嗬!中校准是他们的医院院长!……“大贞丸”正在向九江码头驶近靠拢,岸上人声喧腾,船上旅客指指点点都在张望。家霆想:再不回去,爸爸要责备了。他慌慌张张对黄脸膛的伤兵打招呼:“我回去了,以后再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对这个慈眉善目腿上负伤的兵士有了感情。
家霆又从原来的出口处挤进大菜间的大厅里去。守门的红脸膛宪兵仍旧对他笑笑。他进了弥漫着酒精炉气味的大厅,见许多旅客都拥在窗口向外张望九江码头。其余的人仍坐着在看报、聊天或打扑克。那个中校仍坐在桌前,他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桌上点着一盏酒精灯在煮开水。家霆穿过人丛,转身到舱房里去找爸爸。
走到舱房门口,家霆意外地看见爸爸正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客人在谈话。客人留着对分的西装头,穿一件旧咖啡色大衣,西装和领带都是黑色的,有两只叫人看上去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他左手夹着香烟,还拿个小本本,右手拿着钢笔,正在将童霜威谈的话记在小本本上。方丽清已经起身,对着镜子篦头。金娣正忙着给方丽清的几只常州篦子上逐一嵌上药水棉花。
童霜威在说:“……我从安徽南陵奔赴武汉,是为了共赴国难!我由于健康原因,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已经在前几个月辞去,但我是国大代表。如果你要为中央社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就说我童霜威从皖南到武汉共赴国难就行了,别的话可以不说。”见那记者点头,童霜威又笑着说:“你们做新闻记者的真有办法,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家霆在童霜威身边床上悄悄地坐下,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闻记者。
记者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我是奉派到安徽采访的。从安庆上船时注意上你了!你仪表堂堂,我虽不认识,但后来见到你进大菜间时给宪兵递的一张名片,就知道是你了!”
童霜威又呵呵一笑。这时“大贞丸”已靠拢码头,船体猛地一撞一震,岸上的人声和船上的人声响成一片,叫卖吃食和瓷器的小贩都在码头上高声招徕生意。童霜威站起身来,从舱房的窗里朝外张望,江边停着无数的小木船、轮船,岸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外边,甲板上有人打锣高声通知:“船到九江码头了!中午十二点开船,上岸的人要早回来!过时不候啰!”
中央社的记者有张名片丢在童霜威的床沿上。家霆拾过布纹纸的名片一看,记者的名字是:张洪池。张洪池也站起身来了,彬彬有礼地说:“童秘书长,我走了。再见!以后到了汉口再去拜望。”
童霜威同他握手,记者匆匆走了。走路姿势很怪,外八字,像只鸭子。
见他走了,方丽清懒慵慵地说:“真不识相!一清早就来叽叽咕咕,害得我觉也没有睡够。你让倒杯水给他,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水瓶都要喝空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让他发条消息也好,好让人知道我到了武汉!”
方丽清听童霜威这么说,好像明白一点了,梳着头发,说:“要是他不登报呢?”
童霜威说:“真要不登那也没办法。新闻记者嘛!谁也不想得罪他们的。”说到这里,转过脸对方丽清说:“九江有瓷器──江西景德镇的瓷器这里便宜。不过,这条难民船上人太多,挤出去上岸不方便。再说,现在逃难,买了便宜瓷器也无用。我们不如还是在舱房里坐坐,别上岸了吧!”
方丽清梳好头发在对着镜子擦胭脂了,说:“我要买点便宜瓷器,好瓷器都丢在南京了,以后总是要用的嘛!”
童霜威皱眉说:“唉,非常时期嘛!那么多好瓷器都丢了,还要再买干什么?”看她脸色在变,明知拦她不住,只得说:“好吧好吧,你带金娣去,可是要早点回来呀!船在九江不会停久的。刚才打锣通知你没听见?中午开船,过时不候,可不要误了时间,越早回来越好!”
方丽清在搽唇膏了,板着脸说:“人家一个人从上海不也到南陵了?没有你陪着也照样没有走到外国去!”
童霜威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带着金娣袅袅婷婷地出舱房走了。
这时,船上特别混乱,不少人都想往码头上去看看,买点吃食或别的东西。人声吵闹,人影和脚步声也来回在舱房门口和窗口晃动。童霜威问家霆:“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家霆无聊地在看一张扔在床角的旧报纸,说:“在船头甲板上玩,甲板上有许多伤兵,都是在上海打仗受伤的。他们唱歌,吹口琴,我也跟他们一起唱。”
童霜威低头叹口气说:“唉,不知你小叔怎么样了?”他突然十分思念童军威。
家霆说:“我问了一个伤兵,但他跟教导总队不在一起。”
童霜威爱抚地看着儿子说:“傻孩子,那么大的上海,那么多的军队,人家怎么会认识你小叔!”
正闲谈,忽听外边人声鼎沸,来自大厅方向,不知出了什么祸事?有人大声叫骂,也有女人大声哭喊,声音凄厉恐怖,是打架,还是发生了抢劫?抑是有人遭到了暗杀?
童霜威飒然警惕,对家霆说:“你留在房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他闪身出了舱房。家霆不愿独自留在房里,说:“不,我也要去看看!”出舱房跟着童霜威匆匆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的人比船靠岸前少了一些,估计是上岸去了。留下了一大半的人,有的坐有的站分散在大厅的各个圆桌前。门口,拥进来了一大批伤兵,密密挤在那里,一色穿的佩着红十字的灰棉大衣,有的正同把门的几个宪兵面红耳赤地争吵。宪兵人少,拦不住愤怒的伤兵。伤兵们潮水似的都闯人大菜间了。就在那个中校军官坐的桌子跟前,围着一伙伤兵,他们已将中校像粽子似的捆了起来。中校狼狈不堪,耸着肩胛低着头,他的年轻女人抱着婴孩号啕大哭,高声惨叫:“求求你们,放了他吧!饶了他吧!……”婴孩也在“哇哇”大哭。
一个络腮胡的伤兵揪着中校的衣领,高声怒骂,也是向四周围观的人控诉:“……看吧!我们这个伤兵医院院长,自己住大菜间,让我们伤兵全露天睡甲板!吃,没人管!伤口不换药,尽它烂!我们在前线,有的炸断了腿和臂,有的被机枪打穿了肚子,有的子弹陷在肉里取不出来。他管我们死活吗?他拿了我们治伤的酒精、药棉和纱布自私自利!大家看看吧!”他松了中校的衣领,将自己的棉大衣一掀,敞开衣襟露出绷带和负伤的胸部。啊!真是惨不忍睹!胸部伤口裹着的绷带血迹斑斑早已脏黑,他说:“我们为了打鬼子负了这么重的伤,不是说:‘多救一个伤兵就是多杀一个敌人吗?’这狗x的院长,有点人心没有?我们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他却拿纱布给儿子做尿布,拿棉花满地扔,拿酒精煮挂面!这王八蛋!该不该死?”
围观者脸上同情,议论纷纷。几个伤兵,有的揪住中校院长的头发,有的用拳头在院长的背上胸前猛捶。中校的女人哭叫:“求求你们,别打他呀!他身体不好!……”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中校脸色苍白,额上油亮亮地冒汗,嘴里结结巴巴也在讨饶。忽然,一个拄拐杖的伤兵大声高叫:“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今天非把他扔下江去喂鱼不可!”
他一鼓动,边上几个伤兵同声说好,连揪带拽要将被捆住的中校往大厅门外拖。这时,门口又拥进许多伤兵,大厅里靠近门的一边已经被挤满堵塞住了。伤兵们乱成一团,有的骂,有的动手打。中校“呀呀”地乱叫,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也更响亮、尖利。女人忽地抱着婴孩拦路跪下了,大声哭着嚷嚷:“求求你们饶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使人听了也觉得悲惨。
童霜威拽着家霆,叹口气说:“走吧!回房去吧!”他觉得伤兵的事不好去管,这问题不好解决。
家霆摇摇头,说:“不!”他年纪虽小,有自己的想法:中校院长不好,伤兵骂他打他应该,但中校有女人和小孩,现在也够可怜的了,把他扔下江去怎么行呢?看样子,发怒了的伤兵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的!……忽然,他发现那拄拐杖叫嚷着要将中校扔进江里去的伤兵,正是那个黄脸膛。他猛地冲上前去,钻过人丛挤到前边,一把拽住黄脸膛的伤兵,大声说:“你们打过他了就饶了他吧!不能将他丢下江去!他有小孩!”
刚才,被中校的女人拦路一跪一哭,伤兵们已经心软,中校这时也“扑通”跪下了,又给家霆上来一嚷,黄脸膛的伤兵看来是个在伤兵里说话算数的人物,他点点头,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大声嚷道:“弟兄们,看这畜生有老婆和小孩,饶他一条狗命吧!”揪着搡着中校院长的几个伤兵,恐怕本来也并不真要将中校扔下江去,是说了做了吓唬吓唬他的。他们将跪着的中校一推,推得他“啪”地趴在地上。有的说:“你以后再贪污酒精纱布什么的,饶不了你!”有的说:“今天便宜你这龟孙子了,饶你这一遭!”有的说:“走!下次他再不改,不宰了他才怪!”……
童霜威在一边看呆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上去叫伤兵放了那中校,更没想到伤兵们竞真的放了中校。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儿子的个性他知道,小时候用拳头打碎玻璃窗的事给过他深刻的印象。日常的许多小事上,他感到儿子同那已被杀死在雨花台的柳苇的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刚才,他看到家霆冲上去对伤兵说:“放了他吧!……”那脸上坚决的表情和他的妈妈何其相像!刹那间,他心头波澜又起,愣在那里,丧魂落魄一般。
大厅里的伤兵“呼呼隆隆”地走了。几个宪兵重又站在门首,大厅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中校院长此刻已被边上的人松了捆绑,脸色仍然苍白。他的女人停止了号哭在默默落泪,将停止啼哭了的儿子交到男人手上。中校抱着儿子,摇头嘀咕:“这年头,军界没有混头!……”四周的人仍然都注视着他们。桌上的酒精灯仍放在原处,但药棉、纱布都被伤兵们拿走了。挂面撒在地上被踩得粉碎,几只鸡蛋打破在地上,蛋清蛋黄涂得满地。
童霜威和家霆回到舱房里,童霜威想同儿子谈谈刚才的事,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会儿,“大贞丸”上响起了锣声,夹着悲悲惨惨的汽笛声,形成了紧张恐怖的气氛,船甲板上乱成一团,有人高吼:“空袭警报!空袭警报!”
童霜威大吃一惊,顿脚对家霆说:“糟糕!警报!你妈妈和金娣上岸去还不回来!”他看了看金怀表,叹息一声说:“唉,九点半了!……”
隐约有飞机声。家霆想出去看看飞机,也看看金娣和方丽清,说:“爸爸,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童霜威摇头禁止,侧耳听着,叹着气说:“唉!但愿不来丢炸弹才好!”听着机声消失,他才带着疲倦的神情放心地嘘口气说:“看来,飞机过去了!是路过的日机,也许是去炸武汉的呢!”
正说着,听见门响,门一开,见方丽清带着金娣进舱房来了。金娣满面是汗,提着一大篮瓷器,大碗小碗,大盘小碟,调羹酒壶,约摸四五十件。
童霜威先是说了一声:“谢天谢地!”看到方丽清买了这么多瓷器,不禁又烦恼地说:“唉,你们总算回来了!买这么多瓷器干什么?空袭警报你们还在外边走动,把我都急坏了!”
方丽清嘟着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九江瓷器便宜。便宜货不塌不是阿曲死了吗?”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闷声不响。
一会儿,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汽笛的声音像一个疲劳紧张过度的人松了一口气,尖利而无力。
“大贞丸”是午后开行的。一路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童霜威一家在甲板上看到了武汉三镇那水波粼粼的宽阔江面。江面上,是众多的升帆航行的帆船和鸣笛的火轮,来往穿梭的舢板和驳船。看到了汉口的江海关和江海关前长长的仓库、堆栈、高楼。码头上有不少装运货物的短袄苦力在装卸货物,扛着大麻袋包或在货堆边哈冻瑟缩着。这时,江海关上的大钟正“当!当!”连敲六下。他们也看到了淡雾中晨光不断扩大,逐渐向长江两边延伸,天穹越来越开阔!看到了瑰丽天空下灰蒙蒙的武昌黄鹤楼和龟蛇二山。
抗战高潮中的政治中心──武汉三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