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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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立荪晚上在四马路广西路口会乐里书寓1(1书寓:高级妓院的代称,又叫“长三堂子”。)里吃花酒。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销金窟,弄堂内全是高等妓院。每家妓院门口都吊挂着白底红字的灯招,上面写着红妓的名字招徕客人。方立荪常在这里宴客,请日本人,也请“宏济善堂”的客户。昨晚酒宴结束,时间迟了,他夜里就在那里留宿了。虽已九月,天气炎热,他一夜都未睡好。
早上十点多起身,妓院里的娘姨送来了小笼包子和豆浆油条,他胡乱吃了一点,头里晕糊糊的。打了电话到西爱咸斯路公馆叫汽车来接。接电话的是“老虎头”,啰啰嗦嗦,开口就责问:“昨天是双日,你为什么不回家住?你一天到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知道自己玩女人、图痛快,就做事不留情!我是吊桶落在井里!瓦片永无翻身日了!”话未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方立荪嫌她讨厌,在电话里大声吆喝:“一早上就触我霉头!哭哭哭,哭你娘的x!你马上叫汽车夫阿陈把车子开来!保镖也要来!车子开到四马路广西路口等我,越快越好!”说了,“啪”地挂上电话。
他是个谨慎人,从来不让车子到妓院来接他。过去没有汽车时,他有辆自备人力车。车上装有电石灯和响铃,晚间光亮夺目、铃声叮当。曾有妓院里的相好在夏天要他派车子坐了“兜风”,他也从不答允。现在,买了汽车,有了保镖,他仍是老规矩,汽车只给自己坐。到自己认为应当秘密的去处,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的行踪。有时,他到日本人家里去,离开一截路下车,让汽车夫和保镖等着,宁可自己走了去,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去日本人那里干什么。虽有危险,他也还是觉得这样好。
后来,那辆“福特”汽车由汽车夫阿陈驾驶着来了,保镖“阔嘴巴”荣生也同车来了。汽车停在四川路广西路口,他上了车,让开到汉口路仁安里去。
他这一向,财运高照,人更胖了,走路也更蹒跚。昨天下午在虹口虬江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御料理”里设宴请“宏济善堂”的两个日本人吃饭。同时,也请了支持“宏济善堂”的日本上海特务机关机关长陆军原田少将的辅佐官德本中佐,目的是请上海特务机关能给予“大日本战地御用商”或“嘱托商”名义核发“物资搬运出入许可证”,让“宏济善堂”的鸦片烟能贩运到外地及内地国民党统治区去。在请这些客人时,他又特地加请了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
吴四宝,江苏南通人,是个满脸横肉四十开外的黑大块头。年轻时,在上海公共租界跑马厅当过牵马僮,后来替巡捕房办些事,也替一个英国人开过汽车。因为在上海牵涉到一件杀人案,浪迹山东,到军阀队伍里当过兵。过了些年,回到上海,拜丁啸林的师弟青帮通字辈大流氓季云卿做了老头子。他像个凶神恶煞,不怕死,不要脸,成了青帮里的亡命之徒,人提起他都牙齿发冷,含糊三分。他同李士群搭上线后,成了李的心腹,同李士群结拜为异姓兄弟,李士群开口闭口叫他“四宝哥”。战争使他变成了铁石心肠。他杀人不眨眼,在“七十六号”里又安插了自己一伙流氓兄弟结成一帮,见钱眼红,什么坏事都干,绰号“杀人太保”。在帮李士群反丁默村,将丁默村排挤出“七十六号”中,为李士群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就更加狂妄,常说:“哪个瘪三敢同我穷爷为难,穷爷一个个请他吃卫生丸!我吴四宝当汉奸就要当个痛快!”
方立荪因为拜过丁啸林做老头子,同季云卿也熟识,凭这点关系和他搭上了边。本来,他是不想去沾吴四宝的,但吴四宝指挥他的徒子徒孙,到各处售吸所和土膏行登门拜客,迫使缴纳月规钱,为这还打伤过“宏济善堂”的人,也用手枪威胁过一些土膏行的老板。吴四宝又在沪西开了一爿吗啡厂,雇用了些高丽浪人勾结日本宪兵队里的密探贩毒售毒,方立荪就不能不敷衍、讨好吴四宝,同他拉拉关系了。
加上,近来方立荪越来越感到自己在政界应当有个亲近的靠山。眼面前放着的那个妹夫童霜威,偏偏是个死人额骨头,僵得很也硬得很。如果童霜威肯在汪精卫手下当大官,自己沾光之处一定不少!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越感到需要政治上的靠山。当初,他主张将妹妹嫁给童霜威,本来是打过这算盘的。如今,童霜威被软禁着,自己不闻不问,岂非放着家里的自来水不用要去河里挑水喝?
比如吴四宝这种粗坯吧,如果,自己妹夫在南京是个部长,就不必买他的穷账了!所以,同方丽清商量过几次后,他决定走吴四宝的路子,亲自陪方丽清一起到南京走一趟,去看看童霜威,带些吃的去,好好再下力规劝一番,让方丽清在南京陪童霜威住上几天。“好汉也怕枕边风”!他认为目前东洋人很得势,德国人打苏联也打得很顺手。苦海无边,方丽清去劝劝,童霜威也该回心转意了。
他早些天给吴四宝送了礼,讲了情况,提了要求,说明打算陪妹妹去南京看看童霜威。吴四宝十分爽气,瞪着眼睛点头拍胸脯:“你妹妹同去不方便,不去算了!你老兄去当然可以!一句话,包在兄弟身上!”稍停,突然弹着黑眼珠又说:“不过,你是大富翁了!再说,又替东洋人一道做黑货生意。你自己去,万一渝蒋方面的特工下毒手,那也危险。我派两个弟兄送你到南京去!……”
方立荪是个精明人。昨天中午请客,特地请了吴四宝。既叫吴四宝领情,又是摆出些东洋人来给吴四宝看看。意思是:我方立荪同东洋人是有交情的,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我,不买我的账!
果然,一顿饭吃得非常热闹。吴四宝兴高采烈,酒灌得很多,黑脸泛红,眼露血丝。临走,瞪着两只凶光毕露的大眼,对方立荪拍胸脯说:“方兄!明天下午,我就派人送你去南京!中午一点钟,你在西爱咸斯路府上等着,我派人来!但要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免得出事。现在渝蒋的地下人员狗急跳墙……不提防不行!”
这事,方立荪昨晚打过电话告诉了妹妹方丽清,说明自己今天要去南京,行前见面再谈谈。现在,打算亲自去仁安里二十一号看看、谈谈,然后回西爱成斯路家里吃中饭,等着“七十六号”派人来陪着去南京。
他到了仁安里,“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帮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忙着办饭。见他来了,都各自叫了他一声。听见楼上麻将声,他明白又在打牌了,心里不禁想:这个小妹呀!真是个一心无牵挂的福人!
方丽清、方老太太正同仁安里十号的康太太和九号的孙师母在打小麻将。这一向,“小翠红”总是郁郁寡欢犯心口疼和头疼,自从方雨荪怀疑她同洋行里的青年跑街沈镇海“不干不净”以后,沈镇海再也不来了。方雨荪自己在外面又租了小房子包了一个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常常不回来过夜。说他是有心冷落“小翠红”也可,说他是借这因头自己又在外边胡调更可。“小翠红”夏天“疰夏”,吃不下睡不着,人一天比一天瘦削。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拉她打麻将,她能推托尽量推托,总是爱独自睡觉或者坐在房里膝上蹲着那只波斯种白猫绣枕套,一针又一针。再或,看戏迷方传经书架上的那些张恨水、包天笑的。她不多答理人,大家也不多答理她。今天,方立荪来,要同方丽清谈话商量去南京的事。方丽清才去“小翠红”房里,叫“小翠红”出来帮她代打几副牌。方丽清就陪小哥方立荪到了自己房里。
方立荪敞开绸长衫衣领说:“下午,我就去南京了!你带给妹夫的东西交给我好了!”
方丽清刚才一副“全求人”正快要做成,方立荪一来,打扰了牌兴,坏了手气,人虽下了牌桌,心里不高兴,古怪起来了,噘噘嘴,说:“我想了一想,他也不缺啥。上次,江怀南托人带信去时送去过一笔钞票。他关在那里,又不能吃喝嫖赌,钞票一定还在。要吃东西,他那宝贝儿子也在身边,可以替他在南京买!还带东西去做啥?我知道,你是想他再出来做官,你好找靠山!你要带啥就自己带些去!”
方立荪拭着汗斜眼看看妹妹,心里不是滋味,说:“妹妹,这就是你莫名其妙了!我们是兄妹,我这趟去南京,全是为你好。你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总该团在一起。他现在落难,我去劝劝他。他开窍了,就又可以飞黄腾达。他当了大官,你不又是官太太了!这笔账要会算!火到猪头烂,你对他亲热些,他才容易转弯。你对他冷淡,有什么好?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好像去南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给他要带些茶叶、火腿、糕点去的,但我带是我的义,你带是你的情!你不懂?”
方丽清板着脸,漂亮的两颊绯红,说:“童霜威是个半截身子人土抬不上轿子的寿头!我真后悔你们那时做主要我嫁给这么个瘟生!”说着,因为吃了亏,一脸怒气。
方立荪本不是个镴枪头,在上海生意场上和青红帮里混久了。处处不愿吃亏,又斜眼看看方丽清,说:“你这话就又错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别以为你现在同江怀南的事我同雨荪一点不知道。你是我妹妹,我们少不得庇护点。我也要劝你妹妹一句:江怀南不管他多能干,他比起童霜威来,也只是个──”他伸出小指,“小官!童霜威只要肯对汪精卫点头鞠个躬,马上就十六人大轿坐起!江怀南还是要拍他马屁靠他高升的。你不要近视眼,鬼迷心窍!”
给方立荪一顿抢白,方丽清哑口无言了,想想哥哥的话也对,嘴上仍不服输,说:“我是个心去意难留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你不要乱捅窗户纸。你到南京,想对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好了!我都不管!东西吗,我这里有人家送的一盒西洋参,你带去给他泡水喝!”说着,去橱里拿那盒江怀南送的西洋参,递给方立荪,说:“我要去叉麻将了!”
妹妹娇生惯养,脾气一直别扭,方立荪是深知的。拿了西洋参,看着方丽清又去打牌了,方立荪心里不太受用,也懒得去打麻将的房里同方老太太说一声,就独自踽踽下楼去了。
坐汽车由保镖“阔嘴巴”荣生陪着回到西爱咸斯路家里,方立荪踏进门在楼下客厅前的走廊里,迎面见到“老虎头”正从那里经过。“老虎头”哭得两眼像两只红桃。见他来了,又落泪了,佯作没看见,扭着屁股,迈着一双“改组派”的小脚,往自己卧室走。方立荪做生意最讲究吉利,出门上路也讲究吉利,看到女人哭,觉得触霉头,一肚子的气,像个凶神似的虎着脸走进“老虎头”的房里,二话不说,对着“老虎头”脸上“啪”的一个耳光,连刚才受方丽清的一股气也出在“老虎头”身上了。他嘴里说:“好呀!你这个坏女人!你敢触我的霉头?我今天要出门,你偏偏要哭丧!给我不吉利!我要打掉你的晦气!”
“老虎头”披头散发,横倒身子往地上躺,蹬脚挥手又哭又叫。女用人和巧云都跑来了。女用人吓得不敢劝说。巧云心里高兴,嘴上甜,袅袅婷婷劝着方立荪到客厅里坐,讨好吉利地说:“好了好了!打发打发!一打就发财!打过了,就不要再打了!一家一个主、一庙一个神嘛!今天你要出门,中饭烧了你喜欢吃的腌炖鲜、油炸虾,好好吃一顿再出门,大吉大利!”
“老虎头”仍睡在地板上大哭大叫,也听不清嘴里是在抑扬顿挫地哭唱些什么。方立荪听了仍是皱眉,气得坐在沙发上哼哼,中饭也不想吃。巧云好说歹说劝着方立荪喝了点酒吃了点菜。一会儿,方立荪倒想睡午觉了,但看看客厅里的自鸣钟,已经快一点了,只好不睡,将带到南京的礼品和随身衣物放在一边,静静等着“七十六号”来人。
钟“当”地敲了一下,门铃“丁零零”响了。一会儿,“阔嘴巴”荣生进来了,垂手说:“老板,有个瘪嘴,自称人叫他‘瘪嘴阿四’,是‘七十六号’派来陪同你到南京的,在门口!”
方立荪觉得吴四宝言而有信,说:“请他进来!”
“瘪嘴阿四”当年嘴上好像同人打架时给铁器击过一下,凹下一块。他穿套半新的帆布西装,衬衫领子翻在西装衣领上,一看是个闹事生非的白相人。到客厅后,他眼睛一直在骨碌碌打量着百宝格上放着的那些值钱的摆设:青花古瓷瓶、翡翠玉佩、二龙戏珠牙雕、五彩珐琅盘……虽没说话,脸上的神态却好像是赞叹:啊!真阔气呀!
方立荪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人敬了茶和烟,“瘪嘴阿四”催方立荪动身,说:“方老板,时间不早,可以动身了!我陪你去,一切放心!”
方立荪思索了一下,说:“好!”却又说:“我让‘阔嘴巴’荣生也送我一道去!”他是想起吴四宝那天的话,觉得再带个自己的心腹保镖放心些。
“瘪嘴阿四”也不说不行。三个人一起走出房屋到大门外,准备坐汽车夫阿陈开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去火车站。巧云满面春风地跑到大门口来送,站在门里看着方立荪上车。
谁知,方立荪正拉开汽车门要上车时,突然,路畔驰来一辆黑色小车,一阵风先后跳下三个人来,拔出手枪,大声拦住了汽车。保镖“阔嘴巴”荣生见势不好,刚拔出枪来,就被对方“砰”“砰”两枪,打得鲜血进流滚倒在地。汽车夫阿陈喊了一声“救命”!也挨了一枪血溅椅座。三个暴徒用枪指住方立荪和“瘪嘴阿四”,绑票似的将二人一起推上了他们那辆黑色汽车,方立荪见情况不妙,凭借着正在家门口,突然推开一个暴徒,纵身跳下汽车。转身要逃进家里去,嘴里高声大叫:“强盗!强盗!”
就在这时,手枪“砰”地响了,也不知是走火还是怕方立荪挣扎逃跑,这一枪正打在方立荪的大腿上。两个绑票的跑上来一边一个用力一夹,将方立荪拖尸般地挟上了汽车,汽车“呜”地一溜烟开走了。
巧云在大铁门边眼见到这一幕情景,吓得趴倒在地面无人色,嘴里喃喃祷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那死了的“阔嘴巴”荣生躺在血泊中,仰面朝天像个“大”字。方立荪伤口留下的鲜血滴滴答答淋了一地。真可怕呀!汽车夫阿陈被一枪打在脸上,子弹穿过鼻子从颈后出来,这时满面满身是血,挣扎着跌跌撞撞走下了汽车,嘴里“哎哟…‘哎哟”,一会儿又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等到警察听到枪声急忙赶来,被绑票的方立荪已经早不知去向了。
方立荪被一枪打在大腿上,本来应该无事,偏偏这颗子弹打断了大动脉血管,血滴滴答答流得很多。他的嘴被塞上了一块手帕,言语不得,神智倒还清醒。起先不明白遭谁绑了票,但见车子飞快向沪西开,心里就有点奇怪了。不久,车子到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他更奇怪。那三个绑票的连同“瘪嘴阿四”一起将他抬着下车,送到一间房里,让他躺在一张床上。看到“瘪嘴阿四”那副轻松快乐的样子,方立荪明白了:我是触霉头上了吴四宝的当了!这“瘪嘴阿四”是做鱼饵来钓我这条大鱼的呀!
有个中年医生来进行包扎,方立荪哼着听他摆弄。刚包扎完,见门口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胖脸上油光满面,布满血丝的双眼游移不定,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这不是“杀人太保”吴四宝吗?方立荪心里一沉:好呀!果然不出所料!伤口疼痛,他感到自己像只屠宰场里快挨刀杀的猪羊了,呻吟着说:“四宝哥!我们是青帮师兄弟,有话好说!你要高抬贵手啊!”
吴四宝笑笑,笑得凶狠。这一向,他绑票的事干得不少:绸业银行的卢允之,绑后给了三万元“保款”;银行资本家许建萍,被绑后,索取了十万元“保款”。方立荪这块大肥肉到手,吴四宝觉得是请了个财神菩萨来了,岂能不高兴?又岂能轻易丢掉财源?
吴四宝咧着嘴说:“方老板!管山吃山,管水吃水!私交归私交,公事要公办啊。我是奉命逮捕你的!你与渝方有关系!有反对汪主席的言行!你倒说说看,你要到南京去做什么?有啥秘密任务?”
方立荪像当头一连挨了几棒,昏昏沉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万想不到一下子自己怎么成了与重庆有联系、有反对汪主席的言行、有秘密任务的渝蒋分子了?他呻吟着哀告说:“天地良心!完全没有的事!四宝哥,你积点阴功!大水哪能冲起龙王庙来了呀?”
吴四宝笑笑,又毒又辣,朝方立荪看看,眼神阴险,使方立荪浑身汗毛立正,心里恐怖得往外冒冷气。他对边上的“瘪嘴阿四”和几个壮汉歪歪嘴。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方立荪抬到了一间刑讯室里。刑讯室地上潮湿,散发着血腥气,到处摆着刑具:老虎凳、阔皮鞭、灌水器、吊环、电刑器、水桶、绳索……方立荪心里明白:遇到了瘟神,皮肉要吃苦了!
方立荪懊悔极了:我真不该去沾吴四宝这种坏蛋的!为什么要自己把屁股送上去挨他的板子呢?为什么要往“七十六号”的圈套里钻呢?我自己要去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我自己要将恶鬼请进门来,能怨谁?
吴四宝不见了,“瘪嘴阿四”上来,翻脸不认人地问:“姓方的!说!要钞票还是要性命?”
方立荪没有回答。他明白,这是黑吃黑!看来,要敲竹杠!这下是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的。他想:给点钱消灾化祸我愿意,但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吃大亏我是不干的!真没料到啊!“七十六号”绑票会绑到我方立荪头上来了!
“瘪嘴阿四”手里拿起一根阔皮鞭,见方立荪不回答,“啪”“啪”在方立荪肥胖的身躯上甩了几鞭。方立荪杀猪般地痛叫起来。
“瘪嘴阿四”又甩了两鞭,说:“放心!伤不着筋骨的!要是不识相,我只好这么甩下去!”
吴四宝又进来了,吆喝“瘪嘴阿四”:“不要乱打!”他飞扬跋扈地对方立荪笑笑,说:“我可以帮你说说情,但你要先承认同渝方有关系,写封信回家,让家属出钞票疏解了结。要是听我的,照这么办,就有回去的希望。不然,‘七十六号’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要钱不要命,值得吗?”
方立荪脸涨得血红,想:这是要屈打成招好漫天要价逼我出巨款赎票呀!一肚子的气,摇头说:“你们无中生有,东洋人要不答应的!四宝哥,你得放手时须放手,不要错打了算盘星,将来大家在上海滩不好见面!”他的伤口虽然包扎了,仍在淌血。血流得太多了,人虚弱乏力,渐渐有点迷迷糊糊了。
吴四宝龇龇嘴:“想拿东洋人吓我呀!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谅你也不知道你穷爷的厉害!”他从“瘪嘴阿四”手里夺起皮鞭亲自抽打,打了十来下,见方立荪只是哼哼,却不说话,发火说:“看来,横针不拿,竖线不动!好吧!你不答应这条件,天气热,给你先灌点冷水风凉风凉!要是你胃口好,冷水吃得消,再灌洋油!”
“瘪嘴阿四”同另外两个壮汉上来动手,用一只漏斗插在方立荪嘴里,揿着他手脚,捏着他鼻子,提把水壶往漏斗里浇水。水“咕噜噜”冒泡,都从喉咙口直呛进嗓门里去了。方立荪剧烈呛咳起来,大声哼哼:“啊哟!”“啊哟!”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吴四宝的黑胖脸上冷酷无情,眼睛里放射着恶狠狠的凶光,问:“承不承认?答不答应?我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旋你不圆我要砍得你圆!老兄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方立荪衰弱地睁开了眼,哆哆嗦嗦地问:“你们……要……多少钞票?”他对钞票的门槛最精!要他多出钱他心疼,怎么也舍不得!像做生意一样,他想打听打听价钱。
吴四宝觉得有点苗头了,笑笑说:“你大发横财,买洋房,买汽车,银行里有保险柜放金银财宝,天天花天酒地,肥得透油。我手下有过调查,一笔账清清楚楚。我也不要你太多,你付五十万也算是向‘七十六号’缴点孝敬费吧!讨价还价你免开尊口,这不是做鸦片生意!”
一听吴四宝开价五十万,方立荪明白事情棘手了!这么多钞票,是要他倾家荡产,割他的肉,挖他的心呀!方立荪伤口仍在流血,面色苍白泛紫,感到不能支持了,闭着眼呻吟,像醉成一摊泥似的,鼻翼急促地翕动,说:“我……我不行……了……”一下昏厥过去。
吴四宝是个蛮横的粗坯,杀人、闻血腥气都是家常便饭,嘴里骂骂咧咧:“你胖得像条猪,壮得像条牛!你死不了!……”见方立荪似乎真的昏厥了,又叫“瘪嘴阿四”:“快!掐人中!快!再泼凉水!”
一会儿,方立荪微微动弹,又眨了眨眼。
吴四宝狞笑笑,说:“我说你是假装的嘛!来!”他指挥手下:“冷水往鼻孔里灌!”
“瘪嘴阿四”和另外两个壮汉,又将方立荪揿住,只不过插在嘴里的漏斗换成了插在鼻孔里的两根橡皮管。冷水呼噜噜从方立荪鼻孔里灌进去,呛到肺里,方立荪又昏死过去了!
“瘪嘴阿四”看看方立荪的狼狈模样,对吴四宝说:“是只烂泥菩萨,一碰就碎了!看样子不灵光了!”又看看方立荪大腿上包扎的纱布早已被血染得湿淋淋了,说:“伤口好像蛮厉害!”
吴四宝也看出方立荪已经奄奄一息,上前翻翻他的眼皮,骂道:“死赤佬!钞票多得木佬佬,还是一钱如命,自己找死!”他对“瘪嘴阿四”说:“关照医生来,好好医一医!明朝再说!”其实,吴四宝心里明白,医生是医不活方立荪的了!想:其实,不该让他翘辫子的!也怪他自己实在太不中用了!
方立荪遭到绑架后,方家的人都像被剁了尾巴的猴子,焦灼暴跳。傍晚时分,汉口路仁安里方家的人都聚到西爱咸斯路来了。
“老虎头”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不起来。她怨怪巧云:“你是只白虎星呀!有了你家里就不得安呀!你在门口看到人家绑票也不上去拼命呀!……”又哭嚷着:“要是我呀!……我一定把他抢回来了呀!……只有你这个没良心的‘白虎星’呀!看着他被绑票也不管呀!”
那巧云,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招待着方家的人到客厅里坐,口口声声怪“老虎头”不该在方立荪出门时乱哭乱闹触了方立荪的霉头,说:“立荪顶怕人哭丧,‘老虎头’偏要哭呀!这下她把立荪哭到绑票的手里去了呀!……都怪她这根哭丧棒哭得不吉利呀!”说完就哭,哭了再说,颠来倒去。
客厅里,方老太太不断嗫嗫嚅嚅祷告菩萨保佑。她和方丽清也不断地哭哭啼啼。“小翠红”跟着来了,在一旁陪着落眼泪。她是不能不落泪。不落泪,婆婆、小姑和男人都要不满的。再说,她心地善良,见人伤心自己也会伤心。她心情很坏,哭泣落泪,实际也是哭自己呀!
方雨荪哭丧着脸,嘴嘟得能挂只油瓶,坐在沙发上闷不作声。戏迷方传经被喊着一起跟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方老太太呜呜咽咽地哭,默默无声地暗暗在哼京戏,哼的是《马鞍山》1中钟元甫的一段原板:“人老无儿甚凄惨,似狂风吹散了满天星。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反送了黑发人。我的儿啊!……”这是他新学会的一出戏,哼着哼着,打起哈欠来。
1《马鞍山》:这出京戏写俞伯牙和钟子期结为知音,一年后,伯牙再来会钟子期,钟已死。伯牙遇到上坟的钟子期之父钟元甫,钟元甫向俞述说了子期至死不忘俞的经过,俞摔琴以报知音。
方丽清为了撇清干系,嘀嘀咕咕一边流泪一边说:“他要去南京,不要他去,他偏要去!说起来是为了我去,其实,他是为了希望啸天上台好替他撑台面。现在出事了!这责任我是不能负的……呜呜……”
方老太太劝慰女儿:“丽清,谁也没有怪你呀!你说这些做啥?他不到南京未见得就不出这件事呀!树大招风,人怕出名,他遭人忌了呀!上海滩上的绑票都是为了钞票呀!……”说着,捶胸顿足哭将起来。
方雨荪听哭声听得腻了,烦躁得跺脚大吼:“你们不要哭了好不好?”
大家哭声停了。
方雨荪分析说:“捕房人也来过了,现场也看过了,送到医院去的汽车夫阿陈也讯问过了,巧云也讯问过了。看来,这绑票的不会是‘七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常干绑票的事,但吴四宝同立荪有交情,又是他拍胸脯答应派人送立荪的!送立荪的那个‘瘪嘴阿四’也被绑走了!我看,保不住是渝蒋干的事!立荪做的黑货生意实在也太招风!这种绑票要是为敲点竹杠还罢,要是不为钞票,是为了政治原因,就更危险了!你们说,我这分析有没有道理?”
大家都点头说有道理,其实谁心中也无数。
只有方丽清说:“要是政治原因,那反倒好!像啸天关在南京,人家也不敲竹杠。就怕绑去是为了敲竹杠!那破财蚀本就太不合算了!”她是处处想到钱的。
方雨荪皱着眉叹气,说:“现在依靠巡捕房一点盼头也没有,只好自己找门路想办法了!我去多托几个认识的场面上的人,让各方打听。先弄清人在哪里。只要能平安回来,破点财也要忍痛牺牲,是不是?”
方老太太精明地说:“立荪这下子人突然不在,他的钱有多少,放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宏济善堂’那边,他的头寸不要全给人吞下去了。雨荪,你说怎么办?”
方雨荪点头,说:“是呀!”他转脸问在哭着擤鼻涕的巧云:“他银行保险柜上的钥匙在哪里?密码你知道不?金条、存款别的地方还有吗?家里有没有?”
巧云尖声叫喊起来:“啊哟!我怎么知道?他自己就像只保险柜!钱钞的事是不让我管的!也许‘老虎头’知道,我是一点私房也没有!”说毕,又大哭起来。
方老太太不耐烦了,吆喝:“还要哭!还要哭!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立荪倒了霉,都是你们两个不贤慧!你同‘老虎头’把首饰全拿出来救立荪!”
巧云又尖叫:“首饰‘老虎头’比我多!叫她拿!她不是大老婆吗?”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起来。
方雨荪叹口气:“可惜江怀南在苏州,不然,有他帮着跑跑更好。”说完,他要去打电话叫出租汽车,决定出去跑一跑,说:“我去叫辆出租汽车,出去找找熟人!”
方丽清突然插嘴说:“传经,你去电话局打个长途电话到苏州给你江家爷叔,叫他快点赶来上海,就说有要紧事!”
戏迷方传经一直在沙发上坐着打瞌睡,这时醒了,站起身来,说:“好!”像蹬马似的走了。他早想找个机会离开了。
一会儿,出租汽车来了。方雨荪匆匆上车走了。方家的人全都留在西爱咸斯路吃晚饭。到夜里九点多钟,大家正在焦急,方雨荪满脸黑气地回来了,一进客厅,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他打听到消息没有。
方雨荪叹气说:“怪事怪事!托了好几个人,都打听不到消息。其中一个是黄金荣1老太爷的门徒,人叫他‘闹天宫长赓’,他同‘七十六号’吴四宝他们常有来往。前些时,绸业银行卢允之被‘七十六号’绑票,据说是他从中接洽,后来花了三万块保释了,卢允之送了他一万块!”
1黄金荣(18671953):上海最大的青帮头子。
方丽清古古怪怪地叫起来:“发疯了!这么多钞票!又不开钞票印刷厂,怎么一下子就送这么多钞票出去?”
方雨荪铁青着脸说:“妹妹,这还是便宜的!你就别打岔了!听我说,事情很棘手呢!”
方老太太愁眉苦脸:“雨荪,快说呀!”
方雨荪板着脸做着手势说:“‘闹天宫长赓’给我去打听,刚刚给了回音,他去托了吴四宝。吴四宝说:‘七十六号’也正在找方立荪和他们的‘瘪嘴阿四’。他同立荪有交情,可以帮忙。现在已经有了点线索,确是重庆方面干的。但是他派了许许多多弟兄出去打听,要先付五万元酬劳费。结果,‘闹天宫长赓’千讲万讲,减少到三万块!另外再给五千块酬谢‘闹天宫长赓’。”
方丽清又叫嚷起来:“哎呀!要这么多钞票?狮子大开口,你要杀杀价的嘛!这价钱太吃亏了!”
方雨荪摇头叹气,皱眉说:“救命如救火!不能顾什么吃亏不吃亏了!难道立荪的身价不值三万五千块?我也巴不得一文不付,但那能行吗?这笔钱明天我就想法先筹了送去。”
方老太太心疼地叮嘱说:“雨荪,你看着办吧!只要立荪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行。有他这个人在,就有金山银海!”
方雨荪点头说:“说定明天上午送这笔钱,明天下午就可以给确定的回音。”
大家似乎有了一线希望。十一点钟光景,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还有方雨荪和“小翠红”叫了出租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去。
第二天早上,方雨荪给“闹天宫长赓”送了钞票。中午,江怀南由苏州来了,也立刻帮着到外面去跑,托熟人打听情况。傍晚,在汉口路仁安里,方雨荪一个人先回来了,嘴嘟得高高的,近视眼镜下一脸的晦气更重。
方老太太急着问:“回音来了吗?”
方雨荪先点点头,又突然摇摇头。
方老太太知道不好,心“噗噗”跳得飞快。
方丽清上来追问:“怎么了?”
方雨荪长叹一声,脸像朽了的大蒜瓣,摇头说:“打听到立荪他已经给撕了票了!”说着,眼眶红了。
“什么?”方老太太听了,鬼哭神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额上肿起个乌青块,人事不省。儿子、女儿连忙将她扶起,方丽清急着给她搓揉额上的肿块。“小翠红”、“小娘娘”等也连忙铺床的铺床、抬人的抬人,将方老太太抬到床上,守在边上哭哭啼啼。
掐人中,掐指尖,用冷手巾搭额,好一会儿,方老太太才苏醒过来,问:“尸体在哪里?”
方雨荪叹气:“这些赤佬门槛精得很!口口声声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口口声声是好心帮忙性质,可是在钱的问题上寸步不让。要打听尸体在哪里,还要先付三万块酬劳金!”
方丽清脸色绯红,又厉声尖叫:“热昏头了!”
方老太太委曲求全,哭着点头:“好吧!再还还价。实在不行,三万也可以!拿立荪西爱咸斯路的房子先抵押一笔款子用了再说。幸好房契他交在我手里。倾家荡产,我也要把立荪尸体找回来!都是怪他自己呀!要发这个断命的横财,做这种黑货生意。是现世报呀!”说完,连连哭着顿脚。
方雨荪点头,哀愁地说:“那我拿房契先去抵押,弄笔钞票来。”说完,等着方老太太起床开柜,从首饰箱里取出房契,接过房契,匆匆又走了。
深夜,方雨荪与江怀南都先后回来了,在仁安里楼下客堂间里坐着等“闹天宫长赓”的电话。
十二点多钟,电话铃声“丁零零”响了。“闹天宫长赓”如约打电话来,给了回音,说:“吴四宝派了几十个弟兄多方打听,才知道方立荪的尸体放在新开张的东亚殡仪馆里,明天一早就可以去领。,’又说:“吴四宝和我都很难过!四宝哥要我深深表示哀悼。”
接过电话,方雨荪浑身冒汗。在客厅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做不得声。
江怀南用手在拔日本式的小胡髭。他蓄了这种日本式的小胡髭,方丽清夸过他“更有气派”了。他绸缎衫裤笔挺,举止仍旧潇洒,目光也十分机灵,听了电话内容,忽然一拍大腿,说:“雨荪兄,我看他们这是害死了人看出殡!”
方雨荪愣在那里,不由点头。
江怀南忽又叹口气说:“唉,雨荪兄,你和我,可也要当心啊!这世道,谁知是怎么回事?”
方雨荪像具僵尸,灯光下,脸色发青发暗,脸上的肌肉牵动着,一跳,又一跳。
方立荪的死讯,童霜威和童家霆是从报纸上和收音机里陆续知道的。
先是看到了上海的《中华日报》,这张汉奸报上的简短社会新闻,说富商方立荪在要启程去南京时,突遭绑架,疑系渝蒋蓝衣社所为。后来,又看到报纸上的连续报道,说方立荪的尸体已在东亚殡仪馆发现,据东亚殡仪馆说:是头一天晚上,由几个男女冒充死者家属用汽车将尸体送到殡仪馆来的。经过验尸,尸体身上有遭鞭打的伤痕,大腿中过一枪,动脉打断,流过大量的鲜血,肺部有淤血、呛水情况……《中华日报》说是重庆分子干的。
听说方立荪被绑架并死亡,童霜威和家霆都很惊讶,却并无悲伤。
家霆说:“我早想过,他迟早会出事。这种昧良心发国难财与敌伪勾结贩鸦片的奸商,不会有好结局的!”
童霜威感叹地说:“我不太相信报应,但天下事每每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又似乎很有因果关系了。方立荪想在这场战争里捞一把,结果自己的命倒给捞走了!”他忽然问家霆:“报上说他是在要来南京时被绑架的,他来南京干什么?”
家霆思索着说:“还不是为了贩鸦片,当然也许会顺便看看你,再来劝你下水!”
自从欧阳素心不告而别,写了信去未曾得到答复,家霆情绪很坏,内心说不出的痛苦,话少了,饭量小了,有时怅望着天空叹气。他想得很多,觉得信仰是无法强迫改变的。爸爸不做汉奸,就是明证。他恨日寇和汉奸,也是明证。他想起学校生活:慕尔堂那扇硕大无朋的大门敞开着,台上牧师讲经,大风琴咿咿呀呀鸣个不休,赞美诗歌声盈耳,阳光从七彩玻璃长窗里射进来,照耀着唱经台那一角。学校里规定学生必须在星期日做大礼拜,平时也要参加圣经班和唱诗班,可是越这样,他越不想信仰基督教。他不信神!更厌恶强迫!……他爱欧阳素心,可偏偏欧阳的父亲落了水,母亲又是日本人。他明显地感到自己不能违背信仰,所以在爱和恨中蕴含着矛盾。怎么来排除这种矛盾?怎么来处理这种矛盾呢?他惶惑得很。
童霜威问明究竟,也看到儿子心情不好,体会到儿子心里的想法,想:欧阳素心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又想想欧阳素心是欧阳筱月和日本女人生的,却又觉得儿子就这么同她散了也好。但,白昼听着欧阳素心带来的收音机,晚间听着放在枕下葫芦里喂养的蝈蝈叫,想起欧阳素心来后短短相聚的情景,又总是觉得摆脱不了对这女孩子的记忆。这真是个会讨人欢喜的少女!家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是一种幸福。人生的际遇太难说了!如果家霆同她断了,也许以后就永远再也遇不到这么理想、可爱的女孩子了,那不是会有终生遗憾吗?
比如柳苇,当相聚时,曾有过龃龉,甚至分手各奔东西了。但后来,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她,或拿方丽清来同她比,就感到那分手是终身遗憾了。
这样想时,童霜威又觉得不应当在家霆这么伤心沮丧时再说什么使家霆不愉快的话了。另一方面,他想:我,难道就永远这样被囚禁着,过这种地狱般的灰暗、凄凉的生涯吗?管仲辉教了我“锦囊妙计”,我为什么不赶快试一试呢?
柳忠华在武汉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常常咀嚼玩味:“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上都存在着一个选择的问题。关键是看你如何作出正确的选择!”在投降与不屈之间,在冒险潜逃与苟且偷生之间……童霜威感到自己面前放着的抉择是严重的,但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他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
童霜威本来想把自己这种决心告诉家霆,又一想:虽是亲生儿子,还是不先告诉他。告诉他,在敌人面前,他所流露出的焦灼也许就不那么真实了。适当的时候再告诉儿子吧,现在不但不能明明白白告诉他,连暗示都是无利的。
这个阶段,思虑多了。对家霆和欧阳素心的事烦了心,听家霆谈起在雨花台找到柳苇墓碑的事,又触动了种种痛心的回想,加上被囚居的心情一直不好,童霜威的血压、心脏又常有不舒适的感觉。他决定装出病情十分严重,装得逼真。现在,当从报上和收音机里知道了方立荪的死讯后,他感到是一个好的借口,一个好的“病因”。
这天晚上,他对家霆说:“无论如何,方立荪的死,使我吃惊,也使我难受!这一个多月来,我老是感到心脏和血压都不适,今天特别严重,你快扶我躺下。”
家霆连忙扶他躺下,将药给他吃了。
童霜威喘着气说:“儿子,我很懊悔,一连走错了几步棋!如果听你舅舅的劝告,当初不回上海就好了;回上海后,如果不顾一切,不顾经济困难,设法走了或后来早点冒险离沪,也好了。但犹豫、胆怯,结果造成今天的困境,我好悔啊!”
家霆劝解着说:“不!爸爸,那两步棋是错了,但您的路子没错!您到今天也没有屈服!”
童霜威装得异常衰弱地说:“儿子,我要对你说几句话。我的病好像很重!如果我万一病况沉重,你不要急!”
家霆不禁流泪了,说:“爸爸,不会的!您不会的!”但瞬即又说:“我恨透他们了!如果您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找他们报仇!我要想尽办法暗杀汪精卫!”
童霜威没料到儿子会有这种想法,马上“嘘”的一声,叫他轻些。童霜威从家霆的双眼里看到一种仇恨的光芒,意识到家霆的性格。如果真有那一天,家霆是会这么干的!即使他没有枪,用一把刺刀他也会那么干的!童霜威也说不上自己是震惊还是感叹了,心里复杂得很,说:“别那么想!那是白白送命!办不到的!我只是叮嘱你,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好,比如病重了,你不要着急。我总在想,我们一定要争取回到汉口路仁安里去。也许我病重了,倒会放我回上海的!”
家霆伏在床边,说:“爸爸,您先别想那些!”
童霜威喘息着说:“拿纸笔来!你给我代笔写封信给汪精卫,就说:童霜威病情严重了,要求回上海治疗,并在家中住,便于家眷照顾。信末注明是代笔,明天你外出寄发。”
家霆说:“求他吗?这个汉奸卖国贼!”
童霜威叹气:“这不算求!我并不对他屈膝,也不跟他卖国,我只是要争取自由。”
家霆去拿纸笔,不禁犹豫地问:“称呼他什么呀?这信不好写!”
童霜威思索了一会儿,变了主意,颓然地说:“本可以不写他的姓名的。但我想,你的话是对的!不写这信了!我反正是病了,病重了,他们总会知道的。看他们怎么办吧!”
从第二天起,童霜威开始躺着,中饭和晚饭都吃得很少,“冷面人”老董来看了两次,显得有些着急。后来,家霆发现他在门房里打电话。
当晚,有个穿西装的陌生人陪着一个医生来给童霜威看病。童霜威闭眼躺着,胡须头发长长的,脸色苍白,皱着眉,左手抚着心脏部位,似乎痛苦不堪,人很衰弱。查了血压,血压高一些;听了心脏,那个穿西装的胖胖的中年医生说,心脏跳得快。那医生似乎觉得病人的病情确实不轻,说:“就这样检查,有些严重的心脏病是查不出的。看样子,病确实有,还不轻!要注意!”他留下了药,叮嘱要好好静养,也要好好照顾。
童霜威的病情确实越来越严重了。“冷面人”一连两天都常来看望。他见家霆十分焦灼,又见童霜威有时闭着眼似乎在昏迷,嘴里常呻吟着叫喊:“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