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本章字节:28718字
童霜威刚迎接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段日子里,对方丽清充满了爱情。觉得这样一个上海富商家的大小姐,在战火弥漫的时日里,竞肯离歼繁华热闹的上海,不辞危险辛劳来到没有洋房、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没有上海和南京那些高等享受的南陵县来共患难,真可谓情深意长了!
方丽清从芜湖乘夜行船到达南陵的那天,童霜威由江聚贤和王汉亭陪同去船码头迎接。江聚贤带了老殷,王汉亭找了朱大同,由县政府派了四个警察和一辆平时由县长朱大同自己坐的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一起到船码头去等候。童霜威接受朱大同的这番好意,目的是想使方丽清高兴一些。因为他估计到方丽清连堂堂首都南京城都不放在心上,对这小小的南陵县,又怎么能看上眼呢!
早在去接方丽清的头一天,童霜威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冯村从南京发出的信,说:师母带了金娣从上海抵达南京,途中遇到了江怀南县长,一起到达南京后,由于敌机轰炸,住了三夜,然后即由江怀南陪送方丽清到芜湖拟即来南陵;另一封是江怀南在芜湖发出的信,说:他陪送方丽清和金娣到了芜湖,方丽清因旅途辛劳,伤风了。稍作休息,即将坐夜行船于十月十九日晨抵南陵。他因公务在身要立即赶返吴江,无法亲自陪送前来,希多原宥云云。
收到信后,童霜威心里充满了复杂的、糅合着兴奋和激动的感情。但清晨夜行船到达,方丽清从夜行船上带着金娣下来时,脸上却了无笑容。
秋天的晨空,亮着一抹早霞。船码头四周树林丛中雾气弥漫。一轮旭日,已跃上东面远处的林梢。
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拉着方丽清,由四个警察跑步前后护卫去到江三立堂。后边跟着的是一长串四辆本地的破旧黄包车,拉着童霜威、江聚贤、王汉亭和金娣。车上都分载着方丽清带来的行李箱笼物件。再后面,是老殷,大步流星跟在车后跑着。这四辆破旧黄包车,是南陵县的全部黄包车,浩浩荡荡,使这偏僻的小县城里行人驻足而视,街上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久别胜新婚,方丽清到的第一天,童霜威心里满意,情绪也好。当晚,江三立堂主人大摆宴席为方丽清接风。江聚贤特地备了碗口大的螃蟹,请童霜威夫妇持螫赏菊。方丽清虽然很少表露笑容,却也不耍脾气。谁知,第二天起,方丽清就板着脸,冷若冰霜地整天古古怪怪闹别扭了。她照例每天清晨醒来就要在童霜威耳边嘀嘀咕咕哭闹:“叫你到上海去享福你不去,偏要来这断命的南陵县受罪!”“这鬼地方比南京更坏十倍!没有电灯,没有汽车,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像样的马路,连糖炒良乡栗子也没有。真是掉到地狱里来了!”“我真倒霉!真是苦命!”“我想念上海,这死地方我住不下去!我要走!”除非江聚贤的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约来一些太太,陪她打打小麻将或者玩玩推牌九,可以使她安静下来。她赢了钱还能露一点笑容,输了钱或者不赌钱的时候,她总是不高兴。这不如意,那不如意。
安慰似乎也不起什么作用。方丽清起床后照例爱将脾气发泄到金娣身上,不是骂就是劈脸一个嘴巴子,不是揪头发就是掐大腿。这点比从前要厉害得多。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童霜威总是看到方丽清两只眼里透出凶光盯着金娣。金娣发育得更好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那天,童霜威无意中说了一句:“金娣比从前长得漂亮了!”方丽清就足足发了一个钟头脾气,狠狠地骂:“死鬼!死了的好!她越长越妖了!看到她妖,我就有气!”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盯着金娣骂骂咧咧:“死丫头!看你那两只贼眼!东张西望些什么?”“死鬼!该说的你不说,不该说的你乱说!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的骨头!”“你记得舅老爷的话不?要是不听话将来就卖掉你!”……童霜威要是当面劝阻一句或背后说:“啊呀,你不要整天打骂她呀!她还是不错的,从早到晚事情做得不少!”“给江聚贤他们看了不像样子!”……方丽清就火上加油了,像发泄心里什么积愫似的发横发蛮:“勿要你管!我要把她捏成圆的,随我;我要把她压成扁的,也随我!她是十三岁时我花了一百块大洋买的!我要她死她就得死!”……童霜威不禁感叹地想:唉,为什么一个长得很美的人却有这么恶这么坏的个性呢?为什么造物主不把美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却偏要使她的脸和心南辕北辙呢?童霜威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方丽清从上海来南陵后,脾气比从前变本加厉了?隐隐感觉到方丽清处处不满意似乎夹杂着一种特别的情绪。怕的是吵起架来,坍自己的台,又怕对方丽清无理可喻,只好退步忍让,求得一个“安”字。退让也出现在方丽清和家霆的关系上。
以前“母子”间的关系本来不好。如今,更坏了!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天,家霆见面后叫了一声:“妈!”方丽清没有理睬。自那,家霆不再叫“妈”了。方丽清总是在童霜威耳边嘀咕:“看你那宝贝儿子,一天到晚东游西荡!有时跟着江家的佃户去打鸟,有时又跟些佃户家放牛的孩子到城外玩。书也不读!”童霜威说:“十几岁的孩子,总是要玩玩的嘛!他要到乡下看看,让他去看看也好。长大了连条耕牛没见过,把韭菜当大葱,五谷不分也不行。他半天读书做功课,半天玩玩,是我规定的。晚上没有电灯,用油灯我怕他伤眼,他要看报看,我总叫他早点睡!”“你是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你这宝贝儿子看到我死阳怪气就像个瘟生!”“他叫你,你也不理他!”“我是做娘的,难道要我低三下四巴结他?”童霜威默默无言了,心里发烦,方丽清却不罢休。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金娣整天在二楼方丽清身边,家霆不是在学校就是在楼下。到南陵以后,家霆同金娣接触的机会多了。有时在一起聊天。有时,金娣和那个小辫上扎红头绳的小英踢毽子,家霆也参加。年龄相仿,加上同情,只要方丽清和童霜威不在当面,两人就渐渐接近。一天,家霆对金娣说:“你也像小英一样,眉心点个红痣不好吗?”恰巧被方丽清听见了,马上对童霜威发牢骚:“看到不?你这儿子在同金娣要好起来了!”童霜威摇头:“那他是……”他不好启口,因为他发现儿子同情金娣,不是什么方丽清讲的“要好”。有一次,方丽清打骂了金娣,金娣在哭,家霆在前院见到童霜威时,上来说:“爸爸,你不管管吗?一天到晚打骂金娣。金娣手臂上全给掐紫了!”又有一次,家霆又说:“爸爸,太野蛮了!她用针要刺金娣的嘴,你知道不?她会杀鸽子,她也会杀金娣的!”童霜威想:这种女人真是无理可喻!他心里觉得家霆说的是对的,甚至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对方丽清太厌恶了,可是怎么处理呢?他稍稍干涉,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方丽清会说:“你越是要管,我越是要打!打得你不敢管!”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童霜威只能对儿子说:“是呀,是呀,你妈妈脾气不好!我说她,她也不听,真没办法!”谁知家霆一翻眼皮说:“她不是我妈妈,她算什么妈妈?……”说这话时,儿子的表情确实真像他自己的妈妈柳苇了。于是,童霜威又会沉浸在回忆中,感叹地想:唉,把一个家庭搞复杂了,一切事也就都不好办了。他似乎能预见到儿子越是长大,同继母之间的矛盾会越大。这种矛盾,是他解决不了的。现在,听方丽清把家霆对金娣的同情和带些天真的感情往“要好”上去拉扯,他心里有些冒火,压制着火气,说:“那他是……”他吞没了“同情她”三个字,忽而改口说:“我看很正常的嘛!”“正常?哼!他还说要教她识字读书哩!少爷同丫头要好、玩弄丫头的事还少吗?你不提防我还要提防呢!你以为你那宝贝儿子是啥好东西!”童霜威头都要气炸了,叹口气说:“好,我注意注意吧!”
童霜威是注意到家霆有时同金娣说话的,谈的其实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有一天,家霆同金娣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旁,好奇地看着老槐树躯干上的一个空洞。金娣问:“这里边有大仙没有?”
家霆问:“什么大仙?”
“大仙就是大仙嘛!”
“你迷信!哪有什么大仙!”
“太太说这样的老树里就会有大仙!”
家霆说:“她那是骗你、吓你!这树真难看,早该把它砍掉种上一棵好看的新树了。”
“……”
有一天,童霜威听到家霆同金娣在摆满菊花的阶前谈南京。
家霆问金娣:“你想潇湘路吗?”
金娣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家霆很奇怪,“我简直太想了!你怎么不想?”
金娣笑笑:“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家霆也同侍候江聚贤大太太的小英说过话。但江太太不让自己的丫头同外人多说话。每当家霆同她说话,小英就赶快跑开,回房去了。家霆曾对童霜威说过:“爸爸,他们为什么不让小英同外人说话?”童霜威说:“看来,她们对这丫头不好!有些虐待她的事,怕给外人知道。”他听王汉亭说过:这个小英,江聚贤早看中了,只是嫌年岁小,再等一二年到她满十六岁了,打算纳做三房的。为了这,大太太和“金娃娃”就都将小英看作眼中钉。不过大太太有个小九九,她嫌“金娃娃”太得宠,希望小英被纳为三姨太以后,能使“金娃娃”失去点光彩,所以对小英有时恩威并用。而且,碍着江聚贤喜欢小英,她们也不敢公开打骂小英,只敢暗中管束控制。当然,这些,他是觉得不便讲给儿子听的。方丽清不准金娣多去答理小英,也不准金娣同家霆多说话。家霆偏要在方丽清打牌赌钱时找机会同金娣说话。他明白:方丽清虐待金娣,所以不准金娣同人接近。一种怜悯金娣的感情紧紧攥住了他。那天,方丽清睡在床上没起来。童霜威在书房里,听到窗外家霆在同金娣轻声谈话:家霆说:“金娣,她又掐你了?”金娣战战兢兢的声音:“你不要那么说!……”她似乎在哭。
“要叫我是你,我可不能让她这么欺侮!”
“你说我怎么办?你是少爷!我是卖给方家的,我家里人不知在哪里。”家霆叹气的声音:“是不好办呀!”后来又说:“你快长大吧!再大两岁,就逃跑!我帮助你!”金娣匆匆走了,留下了窸率的脚步声。童霜威突然感到儿子身上在起一种变化,有一种反叛的精神。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反叛精神的呢?好像从很小时就有了。这点何其像他的亲生母亲柳苇呀!怎么会有这种反叛精神的呢?也许是因为从小离开亲生的母亲来了后娘?也许是他读了些什么左倾文人的?也许是来南陵后接触到了江三立堂一些佃户,也同佃户的一些孩子有了接触?也许是日本的侵略和抗战的爆发使他懂得了什么道理?也许是受到过老师或社会上人们的影响,懂得了压迫和反抗的道理?也许是来到南陵县在这江三立堂里,他看到了什么不平的事情使他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家霆有一次突然问:“爸爸,为什么江三立堂这么有钱佃户却那么穷?”“为什么佃户要把自己种的谷子都挑来送来给江家……”童霜威当然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不了解儿子的心也不了解儿子的思想,更不全部了解儿子的寂寞与变化。家霆是个富于幻想的孩子,也是个逐渐懂事的初一学生。夜深时,一觉醒来,遥远的天空中,忽然传来雁的哀鸣,他就会睁着眼在床上想:这时正在下霜吧?雁群正在列队南飞吧?早上起来后,散步到野外,见稻草垛上凝结着白霜,池沼边的草地、村舍的木栅、篱笆上也凝结着白霜,他也会因为看到有那么多穿得很褴褛的穷人冻得瑟瑟抖而感到同情,会怅然若失地想:为什么江三立堂和我们家的生活这么好,却有那么多穷人的生活那么苦?甚至想到:金娣如果家里不穷,她不是就不会被卖出来做、丫头受罪了吗?……许多问题,他未必都想出结论来,却都在想,在想。
童霜威也说不出自己那种复杂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是嘉许自己的儿子,还是感到这种思想会使他产生一种隐忧──当年柳苇的经历曾给他造成过的隐忧?他觉得方丽清太狠太辣又太残忍,商人家出身的女儿的铜臭气息和锱铢必较的刻薄手段使他厌恶。但儿子这种在成长中的反叛情绪又使他深为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不敢多想,也想不太深。只是这种不安每一产生会使他心神烦躁。
方丽清到南陵后的第三天,朱大同县长的太太派人送帖子来,请方丽清去县衙门公馆里打麻将。童霜威同江聚贤商量,得给方丽清排遣排遣烦闷,由“金娃娃”陪同方丽清去朱府。“金娃娃”长得甜,嘴也甜,打起麻将来,会放牌讨好方丽清。方丽清倒也不讨厌她。打打麻将,方丽清本来应该高兴。但当夜回来,江聚贤的大太太就同“金娃娃”打了一架,砸碎了花瓶、镜子和杯皿。最后,江聚贤同大太太约法三章:只可以由大太太陪方丽清去朱公馆,或由大太太请朱太太来家里打牌。但方丽清不喜欢这个整天被大烟熏得病恹恹的大太太。大太太打牌手法很精,从不让人,一味扣牌。打了两场,输了些钱,方丽清就不乐意跟她作方城之戏了。朱太太是个精灵的女人,发觉了这一点,每每推说“三缺一”,专门派人来请方丽清去打牌,方丽清才矜持地坐了朱大同的有两盏镀镍灯的黄包车独自到朱太太那里赴宴、打牌。
日复一日,是深秋初冬了。南陵县已经蒙上萧瑟景色。江三立堂的后院里,树上黄叶早已凋零殆尽。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每天“笃笃笃笃”,听得童霜威的心情总是格外寂寥,格外苦闷。方丽清是不散步的,童霜威不愿意抛弃他那早晚散步的习惯,有时带着家霆,有时由王汉亭陪同漫谈。他同王汉亭出去散步时,常常平静无事,如果带着儿子出去散步,回来后,方丽清必然又要吵闹:“你就心爱你那宝贝儿子!你就不知道体贴我!”“你为什么陪他去了这么久?你们背后说了我些什么坏话?”方丽清的阴暗情绪,使他痛苦极了,真怨恨战争为什么不能早点结束?如能回到南京,离开方丽清咒骂的这个“鬼地方”南陵,也许才能使方丽清变得安静些。
南京的《中央日报》照例迟好几天由“夜行船”带到,童霜威总要一字一句仔细看完。方丽清本来是个不看报的人,来南陵后,也关心报纸的消息了,总是抢着报纸看,看看上海的战局怎么样,看看有没有苏州、吴江的消息(她说,她最关心吴江的湖田了),看看南京被轰炸得怎么样。……信件来了,她也要抢着先拆开看一看。信件里,有上海家里的来信,方老太太和雨荪、立荪来信总是一些老话:“上海租界上一切均好。”“十分想念”“希望妹妹与妹夫能来上海同住!”……有江怀南从吴江的来信,不外是:“非常想念”“望多珍摄”“上海战局渐渐不利,太仓、昆山吃紧,苏州、吴江也有山雨欲来之势”,甚至凄惨、双关地说:“不知何日才能相聚重睹丰采?”这些话,童霜威看了动感情,方丽清看了更动感情。
江聚贤关心着弟弟的安危,总常常跑来找到童霜威说:“秘书长,我要向你讨教。你看舍弟怀南在吴江要不要紧?”“唉,舍弟这个人,到今天,连个家室也不要。先严及先慈在日,最担心的是他那股拼命三郎的脾气。明知他能创业,却又怕他出事。我作长兄的对他也是如此。”童霜威只能劝慰一番,将他打发走,心里却想:要不要紧,谁能知道?目前这种战争,海陆空军出动,飞机炸,大炮轰!谁能知道战局会如何发展呢?
冯村的来信,一般是半月一封。方丽清来后,只在今天早上见过他来的这第一封信。信是十一月十二日发的,说:“……敌机不断轰炸,南京疮痍满目,全城惨死于日寇炸弹下之无辜百姓不少,首都表面仍极镇静,可以看到中国之民心。”信上又说:“潇湘路一号公馆情况一切如旧。庄嫂、尹二、刘三保均能各尽其职,诸望放心。”信上提到童军威,说:“军威所在的教导总队已经开赴上海,临开拔前他曾来潇湘路匆匆见面,但迄今并无信来。”信上又说:“上海自八百壮士撤出四行仓库后,日寇已在浦东登陆。南市孤军也已撤退。坚持三月之上海战事在重创敌人后似已濒临尾声。上海沦陷,战火势必向西蔓延。首都盛传:国府五院将向四川重庆迁移。中惩会日内电将先迁往汉口。只有各军事机关则仍设南京。如此项传说实现,则冯村亦将离开首都随同机关赴武汉三镇。窃意秘书长为共赴国难,还是早日离开南陵前往武汉是为上策。至于南京公馆房屋,仍可委托庄嫂、尹二与刘三保看守,发给数月工薪及米粮,他们忠厚朴实,可以信赖。是否妥当,请酌定函告,以便遵办。”
收到信后,方丽清嘀嘀咕咕,吵得童霜威心更乱了。方丽清脚下踩着铜脚炉,手里抱个热水袋,骂着说:“冯村真是混蛋!我还没跟你说呢,我到南京时,发现他将家霆的房间让给一个他的朋友住,房里摊得乱七八糟像狗窝,真不像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住的是柳忠华!冯村有过信来,说柳忠华保释后,暂在潇湘路住几天。他还写信让冯村代送一二百元给柳忠华制衣和零用。听方丽清这么说,童霜威只好装着糊涂耐心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方丽清继续说:“房子交给三个佣人怎么靠得住?冯村还说要发几个月工钱和米粮,他们吃饱了饭不干事,还要发工钱?这种吃亏蚀本的事我不干!”
童霜威叹气说:“冯村要去武汉了!房子不交给三个佣人,交给谁呢?交给他们,你不给工钱不给米粮能行吗?”
方丽清突然掏出绣花手绢来擦眼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天骂地,骂东洋人要打仗,骂冯村要丢下房子去武汉。童霜威只好装聋装哑不理睬。
她一骂,像自来水开了龙头,永远不会停歇。童霜威站也不宁,坐也不安,心里塞了一团乱麻,找个机会掏出金怀表揿开表壳来看了一看,对方丽清说:“我想出去散散步,考虑考虑我们怎么办!”
方丽清也不表态,拭着泪,自顾自地在用小剪刀修指甲。童霜威就脚下抹油,走出房去,穿过后院到了前院,走出江三立堂上王汉亭家聊天去了。他想同王汉亭商量商量自己何去何从。
王汉亭夜里陪王氏遗孀及两个常来常往的朋友打了一夜麻将,到拂晓前刚结局,二十四圈麻将王氏遗孀赢了七十多元,王汉亭却输了一百多元。客散以后,叔嫂两人又喝酒吃点心,再鬼混了一番。王汉亭回到自己房里,上床“呼呼噜噜”打起鼾来。
他住的王家大院,在一条南北向的巷子里。童霜威走进他住的四合院里时,看到十多天不来,院子里的窗户都用绿漆漆了一遍,收拾得更整齐了。几棵大石榴树比房檐还高,春天五月间榴花美得喜人,此刻却像几棵枯树。一只芦花公鸡带了几只大黄母鸡,正在随地啄食。一只红眼的大白猫,是寡妇的心爱之物,正在廊下有滋有味地吃着一碗小鱼拌饭。寡妇住的是上房,坐北朝南,王汉亭住的是东屋。走近王汉亭的住屋,只听到他鼾声如雷,童霜威见门虚掩着,大步走过去。王汉亭行伍生活过惯了,虽然醉卧也很惊醒,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喷着酒气问:“谁?”见是童霜威,哈哈笑着掀被起床穿衣,说:“昨夜通宵雀战,输得丢盔卸甲,早上吃喝了一通,正想好好睡睡补补元气,谁知秘书长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童霜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说:“收到南京来信,说五院即将迁渝。我有去武汉之意,不知是否恰当,心里踌躇,不免想来找你商量商量。”
阳光透过白桑皮纸窗户,映得房里一片明亮。王汉亭穿上宝蓝色缎面长袍,趿上布鞋,伸头出门对着寡妇住的北房高叫一声:“香云!泡茶,打洗脸水!”那侍候寡妇的丫头,约摸十七八岁,穿一身毛蓝布薄棉袄应了一声:“来了!”一会儿,端着茶盘,泡着两碗新沏的六安瓜片来放在八仙桌上,又给王汉亭打了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和一缸漱口水送来。
王汉亭刷牙洗脸,“呼噜噜”喝着茶,往地上吐浓痰用脚搓踏,说:“秘书长,局势不妙啊,上海是完了,下一步就是南京了!再打下去,妈妈的,我只怕兵败如山倒啊!我是军人,最懂得士气。现在,南陵来了不少伤兵。有广西兵,也有川军,士气都并不好,主要是人家报国有心,老蒋却排斥异己,歧视杂牌军。打硬仗,叫杂牌军上!待遇呢?没杂牌军的份!妈的,混蛋透了!”
童霜威说:“上海之战,老蒋的嫡系部队倒确是也动用了的。这点不必冤枉他。只是他确时时有消灭异己之心,也确是亲疏之分太大!”
王汉亭摸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我对中国的事一向不乐观!对这次抗战,也从开头就不乐观,拿中国军队同日本打,是以卵击石。日本想吞并中国,准备早非一年了,这次自北而南,野心很大,中国的命运真是岌岌可危啊!”
童霜威平日听惯了王汉亭这一套悲观论调。今天又听,有点不耐了,说:“可是,上海能打三个月,恐怕日本人意想不到,也出你之所料吧?日本用的兵力可不少啊!”
王汉亭冷笑了,说:“是呀,自北至南,日本用了五十万陆军,七十条军舰,三十多条运输舰,二三百架军用飞机。但是,请注意,日本人仅仅用了他不算很大的一部分兵力。我们呢?吃奶力气都用出来了!”
童霜威不想再辩论,来是商量去不去武汉的事,想听听王汉亭还有何见解,说:“汉亭,你看,局势会如何发展!”王汉亭虽是行伍出身,却十分关心时局,看报是十分仔细的。他边抽烟边喝茶,打着哈欠说:“我看,越是中国吃败仗,和平的希望就越大。反正,中国这次打一打,亏是吃定了。和平是跑不了的,吃亏也是跑不了的。越打得久,亏越是吃得大,人死得越多,为和平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童霜威见王汉亭喷出酒气,明白他是带着酒意了,所以今天说话比平时直率大胆得多。虽然有些话不中听,倒想听他说说真心话,说:“汉亭,你认为我该不该去武汉?”
丫头香云提壶前来斟茶水,端了些花生米、瓜子碟子来。
王汉亭冷笑笑,又喝着茶,说:“我认为你何必长途跋涉去赴什么国难呢?你不如在南陵县学学诸葛亮高卧隆中。”他是个《三国演义》看得烂熟的人,过去在军界时打仗也带着《三国演义》当天书看的。
童霜威抓一把花生米嚼着问:“为什么?”
王汉亭叹口气说:“唉,秘书长,国民党蒋介石对你如何,你心中最有数。你在中央并不得意啊!这点你心里明白,我冷眼旁观也明白。他们有负于你,你平时也对我谈过。你就是因为无派无系,所以不走红。你还值得做什么愚忠愚孝的岳武穆呢?曹孟德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我看他懂得人生三昧。”
童霜威被触动了心事,心情沉重,叹了口气,忍不住又说:“汉亭,你说的我不大懂。”
王汉亭响亮地擤着鼻涕,说:“如今正是乱世,英雄造时势,此其时矣!我虽遭到排挤,解甲归田,坐着冷板凳蜗居在此,心里总有不甘!藏龙卧虎,应该待时而动。这里是我家乡。如果战火烧来,我对日本人并不害怕。‘士为知己者用’,我这人历来讲义气,别的我不管,我只看人家对我如何?”童霜威像给火一灼,心上一惊,想:唉,看来,他是因为失意而生怨恨,因蜗居而盼富贵,是在想做汉奸了?现在日本人每到一处,轰炸烧杀之后,每每找些遗老逸民,出面组织“维持会”。王汉亭是也动了这种念头吗?他心里反感,但多年来的官场世故,使他觉得劝也只能有分寸,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王汉亭的话说得既明白又未完全明白。他叹口气,意在言外地说:“汉亭,只要有民族气节,留在桑梓之地也可为国家百姓出力!”
王汉亭机灵,听童霜威这样说,忽然语调一变,似乎得到了极大启示,说:“啊呀,秘书长,你这番教诲真是使我顿开茅塞。带兵的事我内行。留在南陵如果战火真的临近,我就登高一呼。十多年前,河南宝丰县人白朗率众起义,孙中山、黄克强派人与他联络过。他的队伍最多时发展到两万人,打得袁世凯狼狈不堪。他的队伍也到过我们安徽的六安、霍山等地。最后虽失败了,白朗也战死了,但轰轰烈烈。如果日本人压境,我当招募乡里子弟保我家乡。”童霜威想:嗬,你变得何其快也!又想:你难道以为我不懂?听了我的话你又有鬼主意了!你想拥兵自重,拉起队伍来,如果日本人来了,你讨价还价就有本钱!人真复杂,各有各的打算。想着,嘴上说:“好啊好啊!”边说,边抓了一把西瓜子嗑起来,心里仍在盘算着自己应当怎么办。
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几只鸡惊得“咯咯”叫扑翅飞,一个粗沙的嗓子在叫:“王老爷!王老爷!童老爷在不在?”
王汉亭起身掀开门帘,说:“啊,是老殷啊!什么事?秘书长在我这里。”童霜威起身朝外看,只见老殷满脸是汗神秘地轻轻说:“我家二老爷回来了。童太太让我快来报个信,请童老爷回去。”
王汉亭“呀”了一声,回脸对童霜威说:“怀南怎么回来了呢?看来,战局西移,苏州、吴江恐怕都已不保!我就知道,报上动辄就说:我军向西‘转进’!又说什么建立‘新阵地’,我就明白,是打了败仗撤退的巧妙说法。怀南的归来,是大局不妙呀!”说罢,不胜唏嘘,打发老殷说:“老殷,你先回去!我们马上来!”老殷却挨近门边,将头伸进房来,压低嗓门说:“童老爷,王老爷!我家二老爷是戴了眼镜穿了棉袍化装回来的。大老爷说除了告诉你们二位老爷外,对谁都不要讲。所以派我来的!”童霜威又是一怔,点头说:“哦,知道了。你回去吧!”老殷的脚步声蹀躞着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童霜威坐不住了,说:“汉亭,我们一起去吧!”
王汉亭仍陷在迷惘与苦思苦想的情绪中,酒是早醒了,蒙眬的眼睛也睁大了,又掏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唉,国际形势不好,前几天看报,德意日***公约全文已经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墨索里尼的相邸签字。我就担心日本气焰更盛。现在,仗打得一败涂地,实在糟糕!”
童霜威心里明白,江怀南是临阵脱逃回来的。战线西移,苏州和吴江不保是肯定无疑的了!不禁长叹,说:“我们快去看看怀南,听他谈谈吧!”
天气晴朗,两人绕小巷抄近路匆匆到了江三立堂,童霜威当先走了进去。前院,现在已是初冬,树木凋零。水泥场地上晒着粮仓里挑出来的谷子。一些佃户正在挑箩筐、摊开谷子。两人绕过晒谷场急急忙忙又向后院走去。
转来转去,通过月亮门到了后院,正穿过落了叶的紫藤架下和有麻雀飞起的花坛向廊上走去,见客厅里迎出来一伙人,穿长袍的江怀南当头,后边跟着浓妆的方丽清、戴顶瓜皮小帽的江聚贤、黄脸的江大太太、娇嫩的“金娃娃”。江怀南远远拱手鞠躬相迎,高声地说:“秘书长,能够再见尊颜,实在是三生有幸!从前方回到家园,真有隔世之感!”
童霜威快步上前,同江怀南热情握手,说:“能平安回来,就是大好事,就是大好事!”
方丽清神采飞扬地笑着说:“江县长是化了装回来的。他刚到家就要去找你。我提醒他,他去不方便。是我叫老殷去叫你的!”
童霜威许久看不到方丽清的笑脸。见她情绪好,也自高兴三分。江怀南又同王汉亭寒暄一番,大家齐到客厅里坐。小英和金娣泡茶倒水忙了一通。童霜威同江怀南靠近在两把红木太师椅上隔着茶几坐下。
童霜威说:“怀南,吴江情况如何了?”他细细打量江怀南,满脸有风尘之色,仍潇洒得很。
江怀南长叹一声说:“唉,可怕,可怕!十一月十五号那天,我刚召集战地服务团和师部政训处、别动队以及当地保甲长开联席会议,日机狂炸苏州,投弹约七百枚,炸得烟火蔽天,死伤无数。吴江自然也遭波及,掉下了不少炸弹。我一看那架势,心如火燎。参加了城防的一次会议,听到驻军秦师长说:要利用天然屏障,转向阳澄湖南去坚守。我明白,是要放弃县城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又无兵力。看到所谓‘中国马奇诺防线’工事窳败,兵士武器陋劣,用大刀血肉去同飞机坦克拼,伤兵无人管,百姓无人问。你们掌兵权的如此,我何必白白殉葬?当夜,又有空袭,我决定不告而别,回来守业。我从‘八?一三’至今,日夜辛劳,呕心沥血,对得起国家民族。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好出力。如果曝尸吴江,作了冤鬼,就未免愧对祖先了!”童霜威感情复杂,询问道:“不是听说那条吴福线很坚固的吗?怎么挡一挡日寇也不行?”江怀南大摇其头:“天晓得中啰!牛皮吹得大,钱也花得不少,可是有屁用!工程质量不好,防线上既没有设留守部队和向导人员,也没有工事位置图。新的部队来到后,找不到工事位置。找到了工事位置,又没有打开工事的钥匙。一盘混乱,一塌糊涂!”童霜威深深叹了一口气,感到无话可说。王汉亭也叹口气说:“怀南兄,你回来得对!这场烂仗,我早说过打不得!要打,一定是火烧七百里连营寨!”江聚贤捧着水烟袋,摇头说:“罢了,罢了!怀南,幸亏祖宗积德,你回来了,我也心安了。”江怀南懊丧地说:“唉,公路上塞满了成千上万退下来的队伍。许多伤兵,就躺倒在公路上等日机来轰炸,炸死的伤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到处都是。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吃饭也成问题,我能活着回来不容易哪!”他似乎直到现在仍惊魂未定。方丽清抱着暖水袋开口了:“是呀,江县长回来了就好了!你们在这南陵住着的人,不知道轰炸的滋味,我在上海可是知道的。那次大世界被炸,只看见一架飞机尾巴上吐出一缕浓烟,一个黑沉沉的东西炸下来,马路上炸成一个洞有一丈多深,两丈宽。马路上像飞来一阵血雨,到处是人肉人腿,送了好几百条命!”
“金娃娃”怀里抱着那只虎纹狸猫像抱着个儿子,娇声娇气地挤眉弄眼:“啊呀!骇死人了!不知将来日本飞机会不会也来南陵丢炸弹?”
大太太嫌她多嘴,在一边横眉竖眼盯着“金娃娃”,插嘴说:“这些事情用不着我们女人管!”江聚贤皱着眉瞅了大太太一眼。嫌她在童霜威这样的贵客面前不识大体,嫌她叱责“金娃娃”,却又无可奈何。江怀南吁了一口气,感慨万端地吐露心曲,说:“秘书长,可惜啊可惜!创业维艰,一番事业眼看快要兑现,一场战火,一切都成镜花水月了!”他指的当然是威南农场。他说的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也自浩叹,说:“‘殆天数,非人力’。1只要你平安回来也就行了!今夕何夕,我们应当热热闹闹为你洗尘。”
1“殆天数,非人力。”乃宋张孝祥词《六州歌头》中的句子。
江聚贤“噗噗”吹着水烟灰,忙起身说:“对对对,我已关照厨下,今天中午就摆酒席请秘书长和太太赏光,请汉亭兄作陪,给我家老二接风!”说完,“咚咚咚”走出客厅下台阶往前院走去。忽又回头对大太太和“金娃娃”说:“你们也去张罗张罗,让秘书长和二弟他们好好谈谈!”
江聚贤走了,他的大太太和“金娃娃”也都告辞走了。
王汉亭说:“怀南兄,你回来时,秘书长正在我家商量他的去向,是去武汉还是留在南陵?我们也无定论,你来了,正好合计合计。”
江怀南正用眼睛瞟着方丽清,这时转过视线,正襟危坐问:“秘书长想去武汉?”
童霜威点头叹口气说:“是啊,现在南京已受威胁,国府将迁移重庆,政治中心实际已先移到武汉。我虽无现职,总是中枢人士,又是刚民选出来的国大代表,不能共赴国难,长期滞留南陵,似乎不妥。到武汉熟人较多,消息灵通,进退方便,来去自如,比在这里无论如何要略高一筹。昨天冯村来信,也力劝我应当到武汉去。我是确实心动了!”
江怀南思索着,窥察着方丽清的脸色和眼神。
方丽清闷声不响,抱着热水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从上海“小花园”买来的绣花鞋上那两朵牡丹花。
江怀南转脸问:“汉亭兄高见如何?”
王汉亭有主见地说:“我劝秘书长不走!老蒋把中国的命运押在英美身上,实际是远水难救近火。我是反对再打下去的。什么抗战?实际是不负责任,上了共产党的当!秘书长既然没有现职在身,跋涉去武汉受罪,何如在此享享清福?我看这仗是打不长的!”
童霜威见江怀南似乎犹豫难言,说:“怀南,你一向遇事有主见,多谋善断,你就说说,说错也无妨嘛!”
江怀南到达以后,还未同方丽清单独谈过知心话。见自己来后,方丽清流露出十分喜悦,此时,又见方丽清始终不明朗表态,感到方丽清是刚同他见面怕又分离,担心说得符合方丽清的胃口固然好,说得不合方丽清的胃口会使方丽清不快。从童霜威的话里,又听出童霜威是想去武汉的,不免为难。仔细斟酌,心里的算盘噼噼啪啪一打,主意来了,斟字酌句地说:“依怀南的看法,秘书长去武汉当然是好,好处至少有三……”
童霜威兴奋了,说:“好好好,你先说说第一个好处!”
江怀南说:“以秘书长的地位来说,去到武汉,共赴国难,如鱼龙入海,必然会鹏程万里,大展抱负,困守在此,得不偿失,贻人口实。”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思索,问:“第二个好处呢?”
江怀南态度自然些了,说:“怀南在吴江和南京时,听军界人士估计,日寇惯用包围战术。敌军在金山嘴外登陆,上海战局就大势去矣!下一步,日寇进攻南京,会不会由太湖南侧西进,走广德、宣城一线到芜湖,包抄南京?如果那样,南陵必然也陷入重围。像我系擅离职守的县长,汉亭兄是解甲归田的少将,家兄有祖传产业拖累,还可留下来观望。像秘书长,留在包围圈里就难以自处了。因此,如去武汉,倘若战局顺利,可以得利;如果战局不利,也可得利,何乐而不为?”
院子里老槐树上,有只喜鹊翘着尾巴“喳喳”叫了又叫。童霜威觉得听了喜鹊叫神清气爽。江怀南说得坦率,分析的道理很有说服力。他不禁点头沉吟起来。
王汉亭在一边吸着香烟,却说:“其实,秘书长留下来,如果日寇临近,我们拉支队伍,拥你为总司令,一样是大有可为!”
江怀南笑了:“你这想法倒是新鲜,只是那究竟是带几分冒险的事,秘书长是文人,不喜戎马生涯。让他冒险,何如去武汉分一杯羹呢?”
童霜威忽然催促着说:“怀南,你再讲讲第三条吧!”
江怀南咳一声顺了顺嗓子,说:“南陵是个小县城。大驾和太太在此,生活上太受委屈,招待多有不周。武汉是四通八达之区,如去重庆,十分方便,如不去重庆,那里也有租界可住。而且,我想,虽然上海沦陷,但租界不容日本侵犯。即使局势进一步恶化,英国怡和、太古洋行的轮船由武汉航行至上海仍是可能的。万一不行,要回上海,从武汉经粤汉路到广州,由广州至香港,由香港坐船到上海租界上也很方便。因此,去到武汉是一步活棋!”
讲到这里,只听方丽清哼了一声。她对南陵早已深恶痛绝,朝夕想念着上海租界。江怀南的话打中了她的块垒,她插嘴夸了一句:“江县长真聪明!”
江怀南笑着谦虚地说:“总之,仗我估计打不长,还有一番恶战又势所难免。秘书长去武汉,我是举双手赞成。将来您飞黄腾达了,我们都可以同附骥尾。所以您是非去不可的。太太要是怕长途跋涉,请就留在江三立堂!我当执学生之礼侍候师母。”他说得又忠实又彬彬有礼。
方丽清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暖水袋贴在脸上,心里想:他真精灵!真滑头!她看了江怀南一眼,江怀南会心地答了一个微笑,双关地说:“其实,仗是一定打不长的。分别也是暂时的,不会久!不过,为了安全,也为了秘书长的前程,师母当然还是同去武汉为上策!”
童霜威感到江怀南有情有理,说的话又有见地,显得高兴,看看方丽清说:“当然一起去!”又对江怀南说:“怀南,我是决定了!为赴国难,去武汉!在此三月,我早有髀肉复生之叹了!”
王汉亭帮腔说:“今天,不但是为怀南洗尘,更重要的,是要为秘书长和太太送行了!”
江怀南装作多情地看了方丽清一眼,说:“送行,是一定要盛宴饯别的,今天太匆忙不能算!”忽又说:“秘书长,您去了武汉,如果万一战事胶着,我一定也到武汉来在左右供您驱使。我这次离开吴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也不害怕。我打算在上海、武汉都花钱找点小报记者,请他们为我编点我从吴江前线脱险的故事,在报上宣扬宣扬。再有您做靠山,我迟早要东山再起。但是前线的县长,以后是怎么也不干了!”他的话引得王汉亭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笑了,心里不禁想:这个人,比我们这些老于官场的人更圆滑更世故了!世道怎么好得了啊!虽如此想,又觉得交上这样一个人倒是颇有用处,不可缺少,一笑了事。
方丽清觉得这个比童霜威年轻得多的县长,真是聪明机灵得可爱,也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