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本章字节:22880字
(1939年9月——1939年11月)
战争年代的经验是无穷无尽的。回顾过去那段历史,至少,可以使我们懂得:人类必须阻止战争,如果发生了无法阻止的侵略战争,惟一的办法就是努力战胜侵略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暑假里,九月一日那天下午,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三人匆匆赶到在爱多亚路和天主堂街相交处的《大美晚报》馆去。地那儿算是法租界,有安南巡捕站岗。
三人心情都很悲壮,因为《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的编辑朱惺公果然被暗杀了。
八月三十日下午四点多钟,当朱惺公从家里出来,去报馆上夜班,经过每天必经的天后宫桥堍时,有三个早已埋伏在那里的穿短打的暴徒,从路边突然蹿出来,其中的两个强行抓住朱惺公的两臂,另外一个“啪”地开枪打死了朱惺公。朱惺公遭杀害倒在血泊中,年仅三十九岁。
朱惺公早知道自己生命的危险了。自从六月中旬,他接到七十六号署名“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恐吓信后,除了用公开信答复了汉奸特工总部,表现了中国人的民族气节外,六月二十九日,又写过一首七绝明志,发表在《夜光》上,诗中有“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的句子。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人,他仅仅是为了爱国。现在,他终于被日伪特工用“铲共”的名义把他当作抗日反汪的共产党人加以暗杀了。
他死得壮烈。他的被害,激起了上海人民的义愤。各界人士都纷纷前去捐献赙金、赠送挽联,并去报馆和殡仪馆吊唁。
三个年轻人凑成了一副挽联,买了两幅素绸由家霆挥毫写了一下。三人又凑了二十元,一起送到报馆给朱惺公的遗属。
挽联写的是:
黄浦江畔哭义士,死为鬼雄,先生应升天堂;
上海滩头恨暴徒,生是入渣,汉奸该下地狱!
挽联并不工整,但表达了三个年轻人的感情。
《大美晚报》门口,罩着铁丝网防止暴徒扔手榴弹或冲进去袭击,有几个保镖的站在那里,气氛紧张。送挽联和赙金来吊唁的人很多,都不能进去。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挤到前边,在一张桌子前面把挽联和赙金递了进去,领了收条,在吊唁的签到本上签了名,又一起挤出来。
马路上,很热闹。卖晚报的小孩在沿街叫喊。卖蟹壳黄和生煎包子店的门口挤着顾客。路边,来去匆匆地走着男男女女的行人。
程心如义愤地说:“听我爸爸说,明天《大美晚报》中文、英文版要同时刊登一封致汪精卫的公开信,要这个大汉奸对朱惺公被暗杀公开表明态度!汉奸真是卑鄙透了!”
余伯良说:“心如,要叫你爸爸小心!我看,‘萝卜头’1和‘七十六号’对《大美晚报》还要下毒手的!”
1萝卜头:上海人当时蔑视地把日本侵略者叫作“萝卜头”。
家霆点头,叹口气说:“人总是要死的,能像朱惺公这样死,就不算白死!”他睫毛下的黑瞳仁忧郁炽烈,透露出恳切和纯洁。
程心如也慷慨激昂,说:“活着像条狗,倒不如勇敢地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他淳厚、朴实,棱角分明的脸此刻深沉冷静,深邃的眼睛隐藏着全部激情。
家霆突然想起了最近正在的《神曲》,说:“我最近在看但丁的《神曲》,但丁让施暴力于邻人者和大叛贼都下了地狱,在地狱里受苦。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中国人会同侵略者和汉奸卖国贼算账的!”
程心如有独到见解地说:“坚持抗战,实际就是同他们算账,天天在同他们算账!”
马路边的人像潮水。大都市的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与行人脸上那种冷漠、疲劳、陌生交汇,使人在喧嚣的市声中,依然会产生一种凄寂、孤独的感觉。三人一路走一路谈,顺着爱多亚路回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路旁一家糖食店里有人在喊:“童家霆!”
家霆抬头一看,店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短小结实,梳的西装分头油光闪亮,穿一套进口料的做工讲究的米色西装,打条红花领带,是绰号叫“皮猴”的谢乐山。那女的素净自然,不用一点脂粉唇膏,美得非常骄傲,穿的是月白色印度绸旗袍,一双镂花灰色皮鞋,乌黑的头发齐到颈际,风韵地翘起尖角贴在耳下。仔细一看,认出来了!她不是欧阳素心吗?两年多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她越发美得惊人了!周身像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
遇到老同学了,家霆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对程心如和余伯良知心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的两个南京时代的老同学,我要同他们谈谈。”程心如和余伯良点头走了。家霆迎上前去,热情地说:“啊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俩!”也不知为什么他见到欧阳素心竟会这么兴奋。欧阳素心绽着笑影的嘴唇,明亮的眼波,碰撞着他的感情,惹起了他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心理变化。
欧阳素心微微在笑,亲热地说:“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海,问他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说记不得。没想到这么巧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你了!”同谢乐山站在一起,更衬得家霆的身材和气宇出色,欧阳素心玩笑地说:“哈哈,你从小人国里跑出来了!长高了!变样了!”
家霆笑了,说:“是吗?你也不是小人国的臣民了!我们都长大了!”
三人站在马路旁边,人流拥挤。谢乐山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老同学见面不容易,我请客,先吃晚饭,再去跳舞!到扬子舞厅,离这近些,好不好?”
欧阳素心开朗地笑他:“你真是舞迷,动不动就要上舞厅!”说了,摇头瞅着谢乐山笑。
家霆也摇头,说:“我不去!我不会跳狐步舞什么的,也不愿去舞厅!”他心里想,如你们要去,我就回家。
谢乐山不满地皱起鼻子说:“何必扫兴,我请客嘛!给个面子吧,不要老古板!”他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家霆笑着打退堂鼓说:“你俩去吧!”他对欧阳素心说:“给我你的地址,我以后来看你。”
欧阳素心忽然出了好主意:“谢乐山,这样吧!你去跳舞。我今天已经被你拉着逛了两个小时了!我和童家霆久不见面了,我同他逛逛马路谈一谈。”她用小手绢拭拭眉心。
谢乐山不高兴了,蹙眉说:“那怎么行?”
家霆也出意外,没想到欧阳素心会出这么个主意,心里产生好感,但不愿让谢乐山不愉快,只好闭口不语,只是微微带笑,听其自然。
谁知,欧阳素心十分任性,说:“谢乐山,怎么不行?先前没碰到童家霆,你已经说了四次要去跳舞,刚才又说了一次,为什么让你去跳你又不去了呢?你去跳你的舞,我和童家霆荡荡马路,各有各的自由,多好!我喜欢说话算数的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说完,莞尔一笑。
谢乐山尴尬地看看欧阳素心,又看看家霆。欧阳素心说得认真,家霆脸上平静。谢乐山难以舍弃地说:“那,欧阳,明天我再找你!”
欧阳素心点头:“可以,先通电话吧,好不好?”她有点骄傲,反倒变得脸上更光辉美丽了。
谢乐山对家霆拱拱手:“欧阳就拜托给你了!”
家霆窘得还没顾上说话,欧阳素心“哟”了一声,说:“‘皮猴’!笑死人了!你说这什么意思?我同你是老同学,同童家霆也是老同学!要你拜托他干什么?”她一生气,脸微微绯红,说:“走,童家霆,过马路去,陪我逛逛,我们好好谈谈!”刚才她那几句话,够谢乐山受的。弄得谢乐山像撒了一脸灰。这时,她倒也不冷落谢乐山,对谢乐山说:“好好去跳舞吧!祝你快乐!”她挥挥手用上海话讲了一声:“再会!”迈步要走。
家霆明显地感到谢乐山的不愉快,说:“欧阳素心,我们三个一块儿谈谈吧!”
欧阳素心任性地笑笑:“何必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喜欢说了话不算数!”她迈开了步。
谢乐山怕得罪了她,反倒结结巴巴地说:“我去跳舞!你们,你们逛逛谈谈吧!”又做着手势高声向欧阳素心说:“明晚,我打电话给你!”他的耳朵、脖子都变红了。
就这样,家霆和欧阳素心过了马路,看见谢乐山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向西去了,他俩就也一边向西走一路谈起来。她的步态和气派从容、矫健,风度翩翩毫不做作。
马路上人很多。黄昏时分,电车、公共汽车、轿车、人力车……格外拥挤。穿洋装的、穿长衫的、穿旗袍的行人也来来去去更加匆忙。商店有播放歌曲的,也有播放申曲、京戏的。十字路口,巡捕开关着红绿灯。繁华的街角发生了一起打架的事情,围着一堆人看热闹,有巡捕过去大声干涉。
家霆感到飘飘然,说:“欧阳,前年十一月底,我随父亲到了武汉。在汉口,有一天,看到一辆汽车在路上驶过,里边坐着的好像有你。那时候你在汉口吗?”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可爱,凝眸望着他说:“是吗?”她心里算了一算,兴奋地回过脸说:“嗨,真可能是我呢!在武汉!后来轰炸厉害,去年春天我们就经香港回上海了。”
家霆遗憾地说:“要是在武汉我们就会见了,多有意思!”有一种迷惘充溢着眼睛。
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呢?她想。她看着家霆:这个她在小学和初一就感到是个“好人”的男同学,现在长得这样漂亮,这样挺拔英俊,真是她想不到的。尤其是两只坦率明亮的眼睛她更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他竞有这么多的好感。她笑笑,说:“现在碰到就没意思了吗?”
家霆笑了,感到自己刚才的话可笑,说:“不,现在当然更有意思了!”他怕话说得过头了,又补上一句:“从离开南京的学校到今天,我一直在想老同学,真没想到在上海能遇见你。”话里透着衷心的喜悦。
一家卖咖喱牛肉汤和生煎馒头的小铺里散出诱人的香味,该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家霆忽然着急了:袋里一共只有几角钱碎毛票了!零用钱已经全部拿出来凑成赙金送给朱惺公的遗属了。同欧阳素心现在一起走,晚饭怎么办呢?总不能第一次就让她请客呀!太糟糕了!怎么办呢?一想,有点局促不安了,心里老在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他神不守舍心里有事的神态,立刻被欧阳素心发觉了,想:他怎么啦?突然好像有心事呢!她站定脚步直率地说:“你怎么啦?你好像是在想什么?”
家霆尴尬地笑了,他不想说谎,说谎解决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坦率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我和两个同学刚才是从《大美晚报》馆回来。我们给被暗杀的朱惺公送了赙金,钱都凑到赙金上去了。现在,我口袋里只有几角钱!同你在一起,我在想,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该请你到哪里去吃点什么,但怎么办呢?……”他爽朗而窘迫地笑了,却襟怀坦白,虽然脸上有红晕。
听他一说,欧阳素心高兴地笑了,笑得快要落眼泪,用一块浅绿色的小手帕捂住嘴说:“怪不得你丧魂落魄呢!是为这啊!你一定是怕我把你当作守财奴、小气鬼吧?老同学见面,连请吃顿晚饭都舍不得掏钱!铁公鸡,一毛不拔,是不是?”
家霆笑着说:“我不是老老实实告诉你了吗?”
欧阳素心停止发笑,点头说:“对!我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走!我来安排行程。我们先到霞飞路上吃晚饭,然后,你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家霆高兴地说:“好!”她那美丽的眸子像两汪清洌的深潭,使他想探探底蕴。他乐意多跟欧阳在一起呆得久一些。也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确实喜欢她,感到欧阳也似乎很喜欢他。他心头充满欢乐,把先前去吊唁朱惺公时的那种悲痛心情冲淡了不少。
一辆空三轮车从路边经过。这种车估计将来是一定会代替黄包车的,但目前还少,车价也贵。
欧阳素心招呼三轮车夫过来,说:“霞飞路、环龙路口。”没讲价钱就同家霆一起上了三轮车。
天逐渐暗下来了,比白昼时凉快了。坐在三轮车上,沐浴着微风,家霆感到一种历来少有过的幸福。他把自己在抗战爆发后的全部经历扼要地讲给欧阳素心听。讲到安徽南陵,讲到武汉,讲到香港,然后讲到上海。……他看到欧阳素心的脸型和眉眼,想起了金娣。想起了金娣忽又觉得自己同欧阳素心更亲近了。讲完了,他问:“欧阳,我记得你父亲好像本来是在海军里的,他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欧阳素心无事端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我管不了!我们是福建闽侯人,他做过海道测量局局长和军政部海军署海政司长,但实际不是军人,后来又做了财政部税务署长。抗战爆发,他带我到了武汉,但上海家里去信要他回上海,他就辞了职带我经香港回上海来了。”
家霆惊讶地说:“呀,你的经历跟我差不多呢!”
欧阳素心苦笑笑:“简直一模一样。你想不到吧?我也是继母,我的妈妈早就死了。”
家霆正要问问情况,三轮车已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
欧阳素心说:“到了!下车吧。”她同家霆走下车来,她付了车钱,说:“走!这附近,有家白俄开的罗宋西菜馆,叫‘白拉拉卡’,我们去吃罗宋大菜,好好谈谈。”
“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在附近。门面不大,里面挺洁净。雪白的台布,瓶里插着鲜花。吃西餐的人不多,有些座位都空着。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洋葱、土豆、卷心菜、牛肉合煮的罗宋汤味,诱发人的食欲。
一个肥胖、脸上多皱的白俄老太太上来,用洋腔洋调的上海话问吃些什么,递过菜单。欧阳素心点了两个汤、两个冷盘、两个猪排,外加咖啡和白脱、果酱面包,说:“同你在一起,感到话说不完:同谢乐山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竞好像无话可说。其实都是老同学。”
留声机轻轻放着音乐,似乎是特意为他俩放的。那是奥地利作曲家弗兰兹?舒伯特的《小夜曲》,绚丽、清新,充满了诗意。听着音乐,叫人情意绵绵。
家霆觉得不应当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没有做声。他其实对谢乐山也有看法,觉得“皮猴”变化很大,浮华、庸俗,但他隐约感到谢乐山是在追求欧阳,正因如此,说谢乐山的坏话,就不道德了。他沉默着,陶醉似的欣赏着音乐,眼睛明亮起来,心扉像被优美的音乐敲开了。
欧阳素心看着他,说:“咦,怎么不说话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说谢乐山不好,他是我从前的好朋友!再说,看样子,他在讨好欧阳素心……是不是?你说!”她有点顽皮地瞧着他。
家霆笑了:“你简直像钻进我心里看过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背后说老同学坏话的。”
欧阳素心也笑,说:“你这个人可交!但老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坦率点真诚点呢?我刚见到谢乐山,很高兴,对他也很热情。可惜接触了几次,发现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搽香水,涂雪花膏,抹生发油,吹口哨,抽香烟,跑跳舞场,我就讨厌他了。他又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鲁迅姓周也不知道,看报纸只看电影、舞场的广告,他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好好读书,只知吃喝玩乐。他父母舍得给他钱乱花。上海这种花花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惋惜他!他一见我面,就夸我漂亮。前天给我写了一封肉麻当有趣的信,别字连篇,总缠着要我跟他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对他说:‘老同学嘛,一起谈谈玩玩叙叙从前的事不是很好吗!别的少乱想!’可是他不听!”她又摇摇头。
家霆认为欧阳素心的话符合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背着谢乐山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岔开话题说:“欧阳,见到你我真高兴,想起了在南京学校里时的许多事。你想念南京吗?”
白俄老太太端来了飘满蕃茄汁红油的罗宋汤和各色冷盘、面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后,两人边吃边聊。
欧阳素心遐想地说:“怎么能不想念呢?那时,我们家住在中山东路上,像现在这种天气,南京仍很热,夜晚我总是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拴起绳索,吊起珠罗纱蚊帐,用竹榻睡觉。我有时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电影《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境。夏日,爸爸带我去白鹭洲打猎!满地是碧绿的芦苇。他喜欢用双筒猎枪打鸟,能打到野鸽子、白鹭,也能打到野鸭、野兔。我嫌他残酷,还同他撒娇吵闹。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听说南京沦陷被屠杀得很厉害,白鹭洲江面上尸骸飘浮、尸山血海,残酷极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战争中毁了!”
家霆神往地说:“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战一定会长期坚持下去的。说来也怪,仅仅两年出头,我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我们也都在战争中长大了。”
欧阳素心吃着冷盘中的“色拉”,说:“现在回想过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小,那么不懂事。其实,也不过小两三岁。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过去,“小时候,真快乐!学校门口有捏面人的,校园西边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过,你呢?”
“哈哈,我也偷吃过,吃了连嘴唇都是紫的。那时,你打过辫子,也梳过日本式的童花头,额前有‘刘海儿’!”
“那时,你爱笑,走起路来,胸老是挺挺的。”
“那时,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大大方方从不忸怩,也从不推推搡搡。老师都喜欢你!”
欧阳素心开心地笑了,说:“我跟谢乐山现在同校。我同你一样,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后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实他从不好好上课,学校因为校舍挤,半天上课,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个学校,互不知道。直到两个月前他才找到了我。听说你那个学校不错,我转到你的学校里来我们在一个班上课好吗?”
家霆欣喜地点头,说:“好极了!”他从欧阳的话里听出,她有逃避谢乐山的意思。
冷盘里的酸黄瓜太酸了,欧阳素心把黄瓜留下不吃,说:“你还记得在南京学校上初一时,我们一起演剧跳那个舞蹈的事吗?”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忆一个美丽又远在天边的童话。那次,在同乐会上,音乐老师让他和欧阳素心两人跳一个名叫《睡狮,醒来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条红短裤,上身斜披一块兽皮,佩短刀,演睡狮。狮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来蠢动,讨论要分食狮子。狮子仍沉睡不醒。欧阳素心饰演林中仙子,穿白纱衣,戴花环。她飘飘欲仙地舞着出现在狮子身边,用歌声唤醒狮子。她手腕和脚踝间系着小铃铛,舞姿和歌声、乐声、铃声和谐协调。她舞完唱完,睡狮醒了,手挥银亮的短刀跳起舞来,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狈逃窜。……家霆叹息地说:“那怎么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声真美。”
欧阳素心特别喜欢家霆讲话时的丰富表情。随着话声起落,家霆那对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奔放着旺盛的朝气,她说:“在南京学校里时,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她那双眼睛好像老跳动着一种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动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来了刚煎好的猪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盘。家霆凝视着欧阳素心,问:“为什么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长的睫毛。
“有一次,排《睡狮,醒来吧》的时候,我手在窗户的钉子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直淌。音乐老师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时男生同女生多讲话要被同学笑的。你没有顾虑这些,你叫我不要哭,马上跑到医务室给我拿来了红药水和纱布棉花,给我包扎。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真感激你,可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家霆记得,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欧阳会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欧阳在一起,他感到一种生活的欢乐。
留声机上的乐曲放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圣洁、高超、悲凉,似乎更促使人们去勾起回忆。不信耶稣教的人,也会喜欢这曲子。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着猪排,说:“有一天下雨,在校门口,我见到你站在那儿不知等什么人。后来,才听说你拾到了一个钱包,在等候失主。失主来了,是个初二同学的父亲。听说钱包里有几十元,那家长拍着你的肩膀说:‘好学生!好学生!’去找级任老师,夸奖了你!”
这件事,欧阳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说话时那种富于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温暖,不禁想:呀,看来,在南京时,我们虽然都还小,却互相都在关心。我那时喜欢看看她,也喜欢同她说说话,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忍不住说:“欧阳,我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还记得吗?我们常交换些书看。我借过一些书给你,你也借过书给我。你的书总是干干净净的。”,刹那间,从前在南京学校里的生活又回来了。
“我到现在仍喜欢看书,心里有了苦恼,就在书里寻找提神的办法。中外文学名着、历史、传记、哲学……什么都看。”欧阳素心忽然由开朗变得有点郁悒了,问:“你呢?”
西菜店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五六个人,谈笑风生,坐到远处一个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将两杯咖啡送来,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样。”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么苦恼呢?家庭条件是优越的,本人条件又好。转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也有时心里很不快活的吗?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欢她了,点头说:“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但主要还是喜欢看点、杂文、诗歌。”他讲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着,问:“你呢?”
“一样!”她抿嘴笑着点头,“我们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话好谈了!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质量不好,没有香味。他觉得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打趣地说:“为什么说‘也许’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因为,有时候,发自内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别人能够代为消除的。”
“有些什么苦恼与寂寞这么沉重呢?”家霆看着她那美丽而带着郁悒的脸,充满着热情和关切地问。这张脸先一会儿是十分开朗、幸福的。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说:“走吧!上我家去再谈一会。”
她付了账,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门外。天已黑了。霞飞路上有零落的汽车尾部亮着红灯来往行驶。商店的霓虹灯夜招和广告在眼前闪烁着色彩变幻着形状。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俩准备转弯向环龙路上走去。
一个穿得破烂的八九岁的女孩上来乞讨。欧阳素心从皮夹里取出钱来亲切地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谢着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口气说:“有时,我看到这种事就难过。难过时,我带上零钱沿霞飞路走过去,一路施舍,直到把钱全给光才慢慢再走回家来。可我没法使所有的穷人都变富,这么一想,心里又压抑了。”
他觉得她心好,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种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着她。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将来上大学想学什么?”
“学医,或者学艺术、学绘画。”
“为什么?”
“医,可以给人解除痛苦;艺术和绘画,可以给人美。”她反问他:“你呢?”
“想学文科,最好做一个朱惺公那样的新闻记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样的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浓。突然,一个卖报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叫着从后面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叫:“号外!号外!要看希特勒进攻波兰的重要新闻!……号外!号外!德国闪电战三路夹攻,美国和法国要向德国宣战!”
家霆“哎”了一声,心里一惊,上前截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张“号外”。欧阳素心也上来紧挨着他注目那张号外。一种对战争的不安的感情,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荡。
就着街灯橙黄的灯光,看到用大号铅字排印的号外,是一则路透社电讯和一则合众社电讯,内容相似,正是卖报的小孩叫喊的那样。
家霆和欧阳素心靠着街灯的光,读完了号外上的电讯,默默移步。卖报的小孩已经远去,买号外的人很多,有的边看边走,有的嘁嘁谈论,路人的脚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时还意会不到欧洲战争的爆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从电讯中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感觉到了枪声、炮声、炸弹声……坦克和飞机的驰啸,妇女和儿童的哭泣,死亡与鲜血的呈现。顿时感到有一股滚滚战争暗流正掀起惊涛骇浪。它冲击着欧洲,必然也要震荡到亚洲,震荡到中国。……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心揪紧了。
欧阳素心声音很不平静:“唉,这世界,人好像疯狂了!战争真像一只能毁掉一切的野兽,像一场杀人遍野的瘟疫!从东方到西方,都在听任战火蔓延!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
他们在环龙路上慢慢向前走,欧阳素心带着路。家霆看着欧阳素心的脸。夜色中,她的脸显得苍白。他听得出她的话发自内心,所以十分动人,但他并不认为她的话正确。抗战爆发后,他在颠沛流离中也觉得战争的可怕与可恨,却清醒意识到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强加到中国人头上来的。如果不抗战,意味着亡国,意味着听任敌人屠杀蹂躏。从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他更坚信这一点。现在,住在上海租界上,靠着租界庇护,这“孤岛”上并不是前方那样的战场。可是战争正在用另一种形式在进行。能使人感觉到,战争不但在进行,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这样的人就是为国家民族战死的勇士。暗杀朱惺公的,正是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爱和平,是一回事;有没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欧阳素心的感叹现实吗?当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讲了,最后说:“欧阳,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我无法爱他们!我的小叔战死在南京,这仇我要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发动战争,要我像汉奸那样去同他们讲和平,也办不到!现在,只有汪精卫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不含善意的和平!爱国者只有坚持抗战这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热血沸腾。
“你认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脚步,脸上表情严肃。
他皱皱眉:“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么办?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热情,生气勃勃。
欧阳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纠纠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说:“人如果都是像你这样,战争就只能连续不断。要都像我这样,也许人类才能有和平与幸福。”
家霆不愿让气氛过于严肃,微笑着说:“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如果面对凶恶的敌人,他要杀你了,你怎么办?让他杀?不还手?”
“你是雄辩的!”欧阳素心笑笑,笑得勉强,“我不是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也不是说中国不该抗战!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换成和睦。为什么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杀戮中国人,而中国人一定要仇恨报复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种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该消灭我这种爱的信念,倘若人类没有爱只有仇恨,绝不是人类的福气!人类应该相爱,人类需要和平,这没有错!”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黑暗中家霆明显地感到,欧阳的脸由于激动一定显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本来可以再辩下去,却决定不再多说。辩论的题目太严肃了!他觉得这一会儿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不如先一会儿融洽甜蜜了。他不愿意再使气氛变坏。欧阳素心十分可爱,也十分任性。她有自己的主见,一时是不容易改变她的。他们走在环龙路上,有一幢西式房子的楼上,传出了悠悠的钢琴声,窗户里露出白色纱窗帘和灿灿的灯光。琴声在夜空中打着旋,显得飘缈、空灵,又带着伤感,使人能想起悲伤的事。他们都默默无语。
欧阳素心带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层的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有带着尖镞的铁栅栏。他明白到了欧阳的家了。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楼上楼下有些房间亮着灯。他发现欧阳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中。他忽然决定如果她热情邀约,就进去坐坐;如果女她不热情,就不进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种不可解脱的沉重的压力,快要下雨的气氛更浓了。
他说:“欧阳,我将你送到家了,你进去吧!”
“你不进来了吗?”她问,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来看你吧。”他回答,心里等待着她邀约。他不能不承认,同她在一起,灵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与共鸣,“天快下雨了。”
“好吧。”她说,“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呢?”
他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和地址,也问了她家里电话的号码。看着她揿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就同她说了声:“再见!”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匆匆就离开她。她脱俗不羁、纯洁美丽的神情和她那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电车站时,下小雨了,柔和而缠绵,恰似他心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