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火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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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六国饭店”不远的湾仔是被香港上流社会目为贫民区的。极少霓虹灯广告,也少高楼大厦和豪华的橱窗、商店。
童霜威带着家霆,搬到湾仔一幢有骑楼的临街旧灰色楼房的三层楼里以后,自己颇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租了三层楼上的后楼两间房间。前楼和阳台是二房东自己居住的。两家人住处中间用木板隔开。后楼除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外,是长长的两间共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外加一个公用的小厨房。
二房东姓郭,夫妇二人。郭先生四十岁光景,络腮胡子剃得铁青发亮,是个西装革履的毛巾厂推销员。郭太太在家操持家务,只有三十六、七岁。她梳着一条广东时新的长辫子,信耶稣教,胸前挂个银十字架,房里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阴暗的耶稣受难图,她常在那里祈祷。他们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因为郭先生重男轻女,又嫌女孩长得丑,早早将女儿嫁给了个在茶楼前摆摊卖卤汁牛杂碎食摊的中年男人。女儿随男人住在九龙港湾,轻易不来看望爸爸妈妈。起初,听到这件事,童霜威觉得奇怪,后来知道郭先生是个赌徒,也就不奇怪了。郭太太倒是个勤快老实的人,听说童霜威要雇个广东大姐办饭洗衣,她说:“不必雇人啦!我来给你们买菜、烧饭、洗东西啦!”童霜威每月付给她三十元港币,问题就这么谈定了。房间是连家具一起租赁的。后楼两间房,一间搁着大床、桌、椅,作为卧室,光线较暗;一间放着桌椅,可以会客,光线较亮,童霜威带着家霆可以在此看书读报。在这问房里,透过有着铁栏杆的窗户,能眺望到远处蓝色大海的一角,能看到近处的无数拥挤着的灰色、白色、奶油色的各种形状的屋顶和阳台,也能看到一些喧嚣热闹的街道,行驶着电车、巴士和的士……有时,天空里也会出现一群绕着圈圈飞翔的鸽子。看到鸽子,听到鸽哨声,就引起童霜威和家霆对南京潇湘路的深切怀念了。
居住条件比起“六国饭店”的套房,自然大大逊色。但“六国饭店”房价昂贵。住到这里来,开支是大大节约了。童霜威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在香港住下去,这样安排,心里还是满意的。
何况,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他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他是在去季尚铭家赴猴脑宴的当天晚上,匆匆像逃避灾星似的搬到这里来的。那天,从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回来以后,他心情不安,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季尚铭派汽车将他送回“六国饭店”以后,他丧魂落魄,胁下出冷汗,回味着猴脑的腥味,回味着日本人和知卑鄙的意图和带有威胁的姿态。他想:我拒绝了和知少将的要求,他们会甘休吗?难道不会加害于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越害怕!日本特务机关和军阀所干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勾当,他见闻得多了!拿远的来说,皇姑屯炸死张作霖,是人所共知的。民国二十年,日军在东北兴安屯垦区制造了“中村事件”。中村大尉是日本的军事间谍,为了准备出兵兴安岭对苏联作战而由东北海拉尔出发,经兴安岭、索伦山一带调查军事地理,被我屯垦军三团一营营长陆鸿勋捕获秘密枪杀。日本军阀借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进攻北大营,占领沈阳。事后,这个陆鸿勋在“九?一八”事变后投降日寇,任伪满炮兵团团长。民国二十五年春,日寇伪称调他赴长春受训,将他逮捕,处以剐刑,零碎肢割,祭奠中村。……拿近的来说,目前,上海租界上,常有人头案、暗杀案,有些就是日本特务干的。……想着想着,童霜威感到“六国饭店”是一分钟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本来,他早有搬出“六国饭店”到外边租房子住的打算。现在,事不宜迟,必须赶快迁走!
往哪里搬呢?是否现在和知少将与季尚铭之流已经布置人严密监视了呢?
想来想去,觉得好的是在香港,日本人还不能为所欲为,他们同英国人也有矛盾。而且,仅仅是第一次谈判,和知他们可能还不会马上下毒手。
他心里坚定了搬出“六国饭店”的打算,决定悄悄地找到房子后立刻悄悄搬走。然后,真正隐姓埋名,在香港像个出家人似的住下去。
他刚上楼回到房里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家霆不在,还没有回来。他心情阢陧地在穿衣镜前照着自己:仪表依然是轩昂的,虽然不免肥胖了一些。西装穿在身上是有风度的,只是脸色确实苍白,是一顿“猴脑宴”造成的。呕吐的感觉,混杂着惊恐的心情,使他神经紧张,脸上失色。他脱下人字呢大衣,挂上衣架,在桌上茶叶筒里抓“铁观音”茶叶,自己拿起开水瓶冲了一杯茶喝。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才觉得脸色缓和过来。这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家霆回来了。
儿子情绪似乎很好,进来关上门,叫了一声:“爸爸!”接着就说:“爸爸,你吃过中饭了?什么叫‘猴脑宴’?吃的是猴子吗?好吃不?”
家霆肯定是看到了先前放在桌上的那封季尚铭的大红请柬。童霜威心里苦笑,想:唉!这猴脑宴,多么残酷!多么荒唐!又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与麻烦!……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父子之间的感情比方丽清在时融洽亲密得多了。只要有空,同儿子在一起,他愿意同儿子谈心,无话不谈。不过,儿子似乎已经养成了沉默的习惯,话总是不多。父子谈心,每每总是父亲说得多,儿子说得少。儿子静静听着父亲谈,有时偶尔插上一句问话或者发表一点感想。儿子听话时的神情,尤其是儿子的眉眼,总是引发起童霜威对往事的追思,使他心头蕴蓄起一种酸楚与刺痛的感情。
有时,儿子会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到香港来?人家都在抗战,你呢?”
这时,童霜威就感到儿子有思想了,长大了。说的话简直不但像成年人,而且像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了。他甚至觉得无言对答。
有一次,儿子陪他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说:“爸爸,现在你该把妈妈的事告诉我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
那天海上起着大风,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轰轰”的声音。童霜威惊讶得像要弹出了眼珠:“谁告诉你的?”
“冯村舅舅!”家霆答,“在我们离开汉口前他告诉我的。”
童霜威奇怪儿子年岁这么小,竟将这样一件事埋在心里这么久都不说。他只好率直地但是又不愿过于详尽地将柳苇的事讲了。
儿子听着,眼眶里含着泪水,气恼地说:“我恨!……”他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张俊秀好看的脸都变形了。
童霜威觉得不好回答了,只好沉默,半晌又说:“孩子,政治上的事,变幻无定,你还小,许多事你现在还懂不了。现在国共又合作抗日了,但实际仍旧复杂得很。”
家霆没容他多说,竟老练地说:“我明白,这是在全国民众的压力下,他们不能不这样做。不过,他们对共产党还是不好。”
这儿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当局。童霜威明白:儿子一定是受那个补习老师黄祁的影响。黄祁,是冯村的朋友,办过报,失过业,做过家庭教师。后来,与人合伙办了个职业补习学校,分白班和夜班,来上补习学校的工人、职员、青少年不少。当战前剿共时期,屠杀和流血都不能使许多青年人不左倾。那么,现在,又是在香港,青年人左倾岂不是毫不奇怪的吗?在左倾分子影响下,家霆对一些事情有左的看法,也就无需奇怪了。……他忽然又想起冯村。谢元嵩说冯村在武汉做了新闻记者,传说他也左倾了,有人给他戴了红帽子。是呀,按照有些人的观念,凡要抗日的主张抗战的都是共产党!在战前剿共时期当局就是这样看的。柳苇也是这样被枪决的。现在,抗战开始了。陈旧的观念为什么仍旧阴魂不散呢?抗日,抗战!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应该吗?当然不!同共产党联合一起抗日难道不好吗?当然也不!为什么面上联合暗中又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呢?……对于童霜威,在经历过民国十六年的清党以后,这点自然是无须解释的,只能把这归结于政治!政治就是这样的反复无常,政治就是这样的心口不一,政治就是这样的真真假假。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每每只有自己去经受过才能懂得。同这样一个年岁这么小阅历这么少的孩子,能多说些什么呢?
只不过,今天,从“猴脑宴”上回来以后,童霜威的心情极不平静。有一种欲望,要把心里的话,把今天的奇怪遭遇,同儿子谈。因为,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就这么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了。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儿子小,是做父亲的概念。在父母心中,儿子在未独立生活前总是会被看作是“孩子”的。实际,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并不小了!已是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问题的了。
于是,他把今天季尚铭请去赴“猴脑宴”,最后同日本人和知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家霆。
家霆静静听着。在这种时候,他真太像他那死去的妈妈了。他侧着脸,眼睛发亮,听完,竟说:“爸爸,你做得对!你要是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给他们办事,那不就是汉奸了吗?”
儿子的支持,使童霜威欣慰。将肚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童霜威也感到轻松。只是,忧患并没有消失。在“六国饭店”住下去,总不是个事呀!他马上同儿子商量:“家霆,‘六国饭店’我们是不宜住下去了!我们得赶快搬走,找个地方,秘密地悄悄搬走,你说是吗?”
出乎他意外的是,家霆突然纠着眉说:“爸爸,我们回到汉口去不好吗?你也去抗战!我们离开香港!”
童霜威尴尬着犹豫了,说:“汉口,安全没有保障!日机还在大轰炸,日本进攻的矛头,下一步必然是汉口。去汉口不久看样子还得逃难。再说,我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啊!派系倾轧,争权夺利,他们并不给我职务,甚至我活动了也没有成效。何况,你后母现在又回了上海,她是不会同意我再去汉口的。”他不想谈经济上还要受方丽清控制的情况,就不往下说了。
家霆给父亲一番话堵住了嘴,不再提到汉口去抗战的话,沉默了一会,说:“爸爸,我去找黄先生,请他帮忙找个房子住好不好?他前天还对我说,他想抽空来看看您、跟您谈谈哩。”
童霜威突然感到抱憾。他曾经想过要同这位黄祁先生见见面,谢谢他对家霆的教导和关心,也了解了解这位青年人。一直疏懒,有时又觉得何必多此一举,耽搁下了。儿子一提,他感到很对:身边正缺少一个像冯村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呀!找一下黄祁,让黄祁在外边跑跑,找找房子,请黄祁帮忙悄悄把箱子物件等先搬到租赁的房子里去,然后,立即同旅馆里结账辞退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岂不是好?心里一琢磨,决定了,说:“对,家霆,快去找你的黄先生,请他帮助租个住处,不必太好,能住即可。我见街上常有招租的帖子贴满在墙上,请他找一处,就在湾仔也好,便于你上补习学校。离他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家霆点头答应:“好,爸爸,我马上去找他!”他想到日本人万一下毒手,爸爸是很危险的。他没有问爸爸应不应该对黄先生讲季尚铭家的这件事,但心里做了决定:去后把这件事告诉黄先生,让黄先生知道,让黄先生帮忙。平日,他发现黄先生对爸爸有一种看法,似乎爸爸是一个对抗战不坚决不出力的人。把爸爸拒绝替日本人出力的事告诉黄先生,黄先生将会知道:爸爸是一个爱国的人。对日本人,爸爸是用一种严正的态度不畏强暴地对待他们的。爸爸这样做,他觉得光荣,他乐意把这些事告诉黄先生。黄祁不但是个沉静、严肃、负责的青年人,也是个办事敏捷、有效率的能干人。家霆找到他以后,他专心听了家霆的叙述,搔搔蓬松的头发,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神采奋发,说:“好!房子好找,我马上出去跑。这件事要快办!最好今夜就搬!”他要家霆先回去。果然,晚饭时分,他到了“六国饭店”。晚上,他雇了“的士”,迅速而又秘密地帮助童霜威和家霆搬到新租的住处来了。
童霜威同黄祁虽然初次见面,对这年轻人的热情与持重印象很好。黄祁不多说话,只是从找房子、搬家的事上,使童霜威感到他可以信赖。他一定很忙,脸上有一种忙碌过分的憔悴,半旧的做工很差的西装与营养不良的脸色,都说明他经济拮据。只不过,浑身上下有一股朝气和锐气,看来是一个好学多思的青年。帮助童霜威和家霆安顿好以后,他就匆匆回补习学校上课了,约定说:“有空我再来。”只是,童霜威搬来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来过。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回来总是说:“黄先生忙得很!”在香港这种处处要进行生存竟争的拜金之地,为了饭碗工作的人总是十分忙碌的。
半个月来,童霜威闭门不出。他想:和知、季尚铭他们,说不定正在到处打听我呢。又想,那一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呢?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与张洪池……他们之间是一伙的呢?还是对立的两伙?这些人同季尚铭,是已经成了一伙还是尚未入伙?季尚铭是个什么样的商人?大麦和小麦是什么人物呢?他突然感到:这姐妹俩很像日本人!和知显然是日本的大特务!如果和知是特务,季尚铭和大麦、小麦他们会不会也是日本特务?
越想,越感到季尚铭公馆非常复杂。越想,也就越是后怕起来了。
像这样闭门不出,当然不是办法。他想:避过眼前的风雨再说吧。最近,少出去些也好,应当自己找点事消磨时日。他决定写点东西,可惜那部《历代刑法论》,没有资料是写不下去的。找资料,不去大图书馆是不行的。香港大学的图书馆听说不错。这种时候能去吗?不能去!在家里,就看看书消遣吧!他每天除了叫家霆从报摊上买报纸来看,又叫家霆给他买些书看。枯燥乏味的书他不想看,除了报刊杂志,他开了书目,让家霆给他到皇后大道去跑书店买些《敦煌曲子词集》、《唐五代词》、《花间集》、《宋词三百首》等来读。看了些诗词,心绪反觉消沉。他喜爱起曹豳1的一首词来,默默背诵: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间里,试问安危谁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1曹豳:宋宁宗时的进士,历任安吉州教授、秘书丞兼仓部郎官、左司谏等官,以能在皇帝面前说直话被称为“嘉熙四谏”之一。
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已像热锅上的蚂蚁难以忍耐了。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功课,下午回来,父子之间,有时能有一些知心亲切的谈话。儿子讲讲在外边的见闻,父亲谈谈心里的苦闷。每当这种时候,童霜威的心情是复杂的。家霆究竟还是“小”,同家霆谈话他是不满足的。在此时此地,如果冯村在身边,如果军威在身边,多么好!他当然又想到柳苇,拿柳苇同方丽清来比,就像是拿凤凰同鸡来比了!同柳苇是可以作终宵长谈的,同方丽清却每每无话可谈。方丽清回上海去后,竟还没有来过信。搬离“六国饭店”来到这自己租赁的住处以后,童霜威立刻写了信到上海。信件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光景,复信迄未到来。政治处境上的坎坷,家庭生活上的不如意,使童霜威的心情真是“只今寂寞薮泽里”了。今天,早上睡到八点多钟起身,童霜威翻动墙上挂的日历,突然发现今天是阴历三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的四十八岁生日。他记得,去年今日,是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过的生日。当时方丽清去了上海,冯村记得他的生日,军威也被打电话从教导总队叫到潇湘路来了。庄嫂下了鸡汤面,中午吃的是从太平路买的盐水鸭,特别肥美。一盘大鲫鱼,是卖鱼的从玄武湖里钓了来的,烧得非常鲜嫩。那天,童霜威因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难”,想起了母亲,傍晚时分,突然叫尹二驾了那辆“雪佛兰”到中华门外的古长干里去。那里,是明朝大报恩寺的遗址。为什么要到那里去看看呢?他也说不清。他知道,明朝永乐十年时,明成祖朱棣以纪念明太祖和马皇后为名,在此建造了壮丽的大报恩寺。实际上,是朱棣为了纪念他的生母硕妃,才建造这个大报恩寺的。碽妃因为未足月就生下了朱棣,受到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残酷打击,被处以“铁裙”之刑,折磨致死。朱棣做了皇帝,纪念生母受的苦难,建造了这个大报恩寺来报恩。一个皇帝,做一件纪念生母的事,居然还要假借名义,其自由岂不也是有限?堂皇富丽的寺庙早已只剩遗址,尹二驾车到了那里,童霜威临风站立,儿时的许多景象宛然浮现眼前:从私塾归来,母亲倚闾而望;风雪漫天,母亲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棉袄里给他暖手;从日本留学归来,回到家乡,母亲已经病故,他去到坟前祭扫。……啊,一切都已像流水远逝,一切都已像烟云随风飘没。他在路边一棵叶片凋尽的大槐树下伫立了一会,又叫尹二驱车回来。……可是,仅仅不过一年,南京早已沦陷,经过了大屠杀的浩劫,自己又羁旅香港了。如果不是偶然翻阅日历触动了思绪,早已忘了生日。他木然伫立,心里更加惆怅。他无心再过什么生日,却又因为是生日,特别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和熟人。终于,取出十元港币。去到厨房里,交给正在用刀剖车片鱼的二房东太太,说:“今天,我们中午想吃一顿面,请费心去买盒伊夫面回来下吧,余下的钱,请买点叉烧、油鸡,买点脆皮烧乳猪肉。”
二房东郭太太是个和善的女人,有事找她,总是笑着说:“好好!”或是说着广东话:“得啦!得啦!”她办事麻利,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就开门下楼采买去了。
童霜威无聊地踱来踱去,坐立不宁,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渴望家霆早点回来吃午饭,心里忽又自嘲:唉!战争正在进行,我却在此闲居无聊,岂不可笑!……直到听见二房东太太买东西回来了,才觉得这蜗居的住处里略微又有了点生气。二房东郭太太一会儿在用自来水,一会儿在砧板上不知用刀剁什么。水声、刀声在童霜威听来都有点像音乐声,可以排遣寂寞。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居正家里看到过一副孙总理写的对联:“愿乘风破万里浪,甘面壁渎十年书。”心里想:现在我真是在过“面壁”的生活了!想起这副对联,他自己克制住那种无聊烦恼的心绪,又捧起一本《辛弃疾词选》来看。
大约十点多钟光景,外边过道的门上有“笃笃”的敲门声,二房东太太那清脆的广东话音在问:“嗨冰个?”1然后,是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听到了打开门上那扇小张望孔的声音,又听到家霆响亮的声音回答:“郭太太,是我!”二房东太太笑着在开门。
1嗨冰个:粤语,是哪一个。
家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童霜威兴奋地马上下床趿了皮拖鞋走出房去朝过道里看。只见家霆精力充沛地夹着书包近前了,表情有点激动,说:“爸爸,你看,这是什么?”
看到家霆手里扬起的一封信,童霜威高兴地说:“谁的信?”
“冯村舅舅的!”家霆进房放下手里的书,高兴地说,“他寄给黄先生转给我们的信!”
童霜威赶快一把接过信来,是白色红框那种中式信封。他坐在桌旁椅上,撕开了信封,急急掏出信笺来看。
家霆也凑过来看信。他从小受家庭的教养:信封上写了父亲或别人名字的信,他是不去私拆的。他说:“爸爸,黄先生让我快把信送回来给你。他说,他中饭后要抽空来拜望你。”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说:“好!”他已经将冯村的信从头看下来了,一边看一边嘴里咄咄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冯村的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钧鉴:
别后不胜孺慕之至。先后三封手示,均一一拜读,并皆及时作复,但来示一再云未曾收到复信,殊为诧异。香港情势与人事皆较复杂,经多方了解,怀疑信件可能系被张洪池在“六国饭店”截取。此人有特殊背景,据悉在港有某种任务,务望多多提防。他系我过去大学时代同窗,最近用信件在武汉新闻界散布我之流言蜚语,不外是以红帽子之故伎进行攻击。既谈合作,而又旧戏新唱,令人气愤。张某诬我之根据,人云系来自他所窃取到的信件。小丑跳梁,手段卑劣。以后写信,我将请黄祁兄代转,免遭遗失。
武汉情况依旧,光明与黑暗并存与地狱俱在。有北伐时代的气势,也有破坏抗战的迹象。机关仍是衙门,党棍仍是主角。敌机常来空袭,因有租界,汉口市区尚未遭炸。发国难财之达官巨商纸醉金迷,小民维生仍极艰难。台儿庄捷报传来之日,四、五十万人参加火炬游行,盛况空前。捷报或有夸大,庆祝活动中表露出之民气,令人坚信抗战必胜,实足珍贵。
自涉足新闻界后,见闻一多,对现状更为不满。抗战九个月来,“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而为大胜”之巧妙辞令,人人熟悉。太原、临汾失守后,风陵渡、临城、枣庄、南通,也皆弃守。但八路军自平型关大捷后,坚持敌后战斗,在晋西北、晋东南均大量歼灭敌军,先后建立抗日根据地,近来又建立冀鲁豫及冀中的根据地。新四军江北部队则攻下了淮南路及津浦路两侧地区。可叹此类战讯除《新华日报》外,其他官方报纸皆采取新闻封锁。近来,又奉有军委会政治部训令,报纸文字中“人民”需改用“国民”,“祖国”需改用“国家”,可见控制之严。抗战需要团结,偏多倒行逆施;抗战要动员群众,偏偏害怕民众,岂不令人浩叹!
我师客居香港,瞬已数月,来示引白居易诗句:“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读后不禁感慨系之。闲居无事,自多苦闷,知师母已返上海,我师未曾同去,实属明智。上海虽好,究属“孤岛”,是沦陷地区。倘在孤岛蛰居,敌人如加觊觎,不啻探囊取物。唐诗人令狐楚诗有云:“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成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武汉虽多漩涡,终是今日抗战中心,适当时机,望能俟机归来,与抗战同进退。
再,关于军威讯息,曾多次在武汉《新华日报》及《扫荡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昨日方得些许确讯,特请黄祁兄前来面陈。黄祁兄为人正直,待人朴实真诚。嗣后有事,可多同他商量。临书神驰,言不尽意。家霆均此在念。谨颂
旅安
受知冯村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童霜威读着信,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像风雨雷电似的都来了,呻吟地想:啊!可怕的张洪池!一定是他在“六国饭店”里买通了仆欧,将冯村的来信全截走了。那么,,别人给我的信他截走没有呢?难说啊!这种人,真像明代的厂卫、清代的“血滴子”,太可怕了!他监视我是为什么呢?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谢元嵩上次说的话来了。谢元嵩不但乖巧,确实对我也是好意,既叫我注意别受冯村牵连,又叫我提防张洪池,说张洪池是叶秋萍的人。我的警惕还不够啊!
从有铁栏杆的窗户望出去,一群蓝灰色、白色、黑白花的鸽子正在飞翔,可惜没有鸽哨。……童霜威思绪又回到冯村的信上来:他劝我回汉口?他打听到了军威的讯息?军威怎样了?为什么信上不写,要叫黄祁来面陈?
家霆看见爸爸渎着信神色异样,也凑上来看着信。信上的意思,他大致都懂。看完,说:“爸爸,怪不得老是收不到冯村舅舅的信,原来被人截走了!也许别的信也被人拿走了呢!”
童霜威叹一口气,皱着眉说:“别大声嚷嚷,截信的人是特务,懂吗?”
“张洪池吗?现在他找不到我们了!”
童霜威不做声,心想:这个孩子,到底太小!他懂什么叫政治呢?不禁又看着信想:冯村的思想确实是比以前左倾了啊!你看,他信上写的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看来,谢元嵩说他的那些,也不是捕风捉影啊!
家霆挤在爸爸身边咀嚼似的看着信说:“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这些事黄先生都知道。他那里有《新华日报》,是别人从汉口给他寄的。他有些香港出的杂志,也是进步的!”童霜威心里一惊,儿子竟会说“进步”这样的话了。而且,也知道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和香港出的进步杂志的情况了。从儿子的话里,可以听出黄祁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很像个共产党呢!童霜威不禁奇怪地想:十六、七年来,我似乎真是同共产党结下不解缘了,想摆脱也摆脱不开了!也许,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吧?社会上有共产党存在,你岂能摆脱得掉呢?蒋介石剿共十年,到头来,不也是一个跟头又栽在共产党手里了吗?从西安事变开始,不是又只好承认共产党的存在,正式承认了合作吗?……只是,柳苇,她死得太早,也太冤枉和凄凉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儿子,发现家霆那张清秀的脸庞,两只黑色的眼睛,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柳苇似乎还活留在儿子身上。他忍不住又动了爱怜之心,用手轻轻摸摸儿子的头,说:“你在黄先生处,那些报纸和杂志吗?”
家霆点点头:“看!天天都看!”童霜威去热水瓶里倒水斟茶喝。他知道儿子对抗日是狂热的。儿子前两天去参观过一个画家的“战地素描画展”,回来说:“将近一百五十幅画,是那个画家到各个战区去画成的。有许多画,画的是士兵抗日作战的场面,还有京沪沿线的一些画。黄先牛同画家认识。”童霜威肯定:黄祁一定是左倾的。他明白:如果家霆天天都看那些进步报刊,后果将会是什么。儿子一定也会从年少时就变得左倾了!变得“进步”了!他将会走上他死去的母亲的道路的。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儿子会仇恨谁呢?……问题如此现实,矛盾如此尖锐。刹那间,童霜威感到背上冷汗出得冰凉。他是一个心头常常交织着矛盾的人,他反对剿共和血腥的屠杀,他也在心中暗自赞叹共产党人的清贫无私,觉得他们那种可怕的革命性,可以使得中国强盛。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做一个共产党。他喜欢中庸,怕那种过于激进的阶级斗争的做法。他是国民党员,但又在心中反蒋,反感蒋介石的专制横暴,反感对日退让,使东北沦陷、冀东变色,也痛恨国民党成事之后,日益加剧的派系之争和腐化谋私作风。他自己虽也干过贪赃枉法的事,却又原谅自己,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比起别人来,自己还是洁身自好的。因此,对政治上的失意怨懑疾首。西安事变后,见国共合作抗日了。他赞同,也懂得这种“合作”,是一种想同化吞并并排斥共产党的合作。他对此并不乐观。所以,儿子如果走一条与柳苇相同的道路,他觉得危险,无限隐忧。现在,儿子虽然还小,他必须赶快注意。他心里盘算:在适当的时候,一定要使家霆摆脱这个补习教师!我不希望他长大做个共产党!当然,我也并不希望他做国民党!我应当让他有点真才实学,做个工程师,做个医生。那样,儿子的一生也许会平坦些,会顺利些,会幸福些,也会真正对人类对国家做点贡献,比搞空头的政治要强得多。……他摸着儿子的头说:“看得懂吗?”
家霆点头,逞能地说:“懂!不懂有时黄先生讲给我听。”
童霜威更默然了。他又转眼看冯村的信,吟着冯村信上引用的令孤楚的那首诗来了:“……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冯村是赞成他不回上海,主张他在适当时机到武汉的呀!他特别将“与抗战同进退”这一句,在脑子里考虑再三,沉吟起来:是呀!从武汉来香港时,冯村是并不赞成的。现在,冯村明确提出了“与抗战同进退”的问题。在香港作寓公,在武汉、重庆政界人士心目中是什么想法和看法呢?他觉得,冯村提出的意见确实是对的,只是对的意见并不一定实现得了。香港平静安宁得可爱,去到汉口,又要经受战火的磨练。自己一个在政治上被冷落的人,硬要去凑热闹又何必呢?家已经拆散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离上海更远,带着家霆,生活不安定,经济负担也会不轻,何如在香港再观望观望?见冯村信上说的:“适当时机望俟机归来。”他想:也好,既来之,则安之,等“适当时机”时再说吧。
家霆在问:“爸爸,我们再回汉口去不好吗?冯村舅舅劝你回汉口呢。敌机空袭我不怕!”
童霜威有点不耐烦了,摇着头说:“天下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你小,不要多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无法考虑去武汉。”
家霆皱皱眉,带着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我真想冯村舅舅呀!我长大了也想做新闻记者。黄先生本来也办过报的。”
童霜威想:对呀,黄祁原来也是报馆里的编辑呀!你看看,对孩子的影响多大!家霆已经决定长大后学他们的样子哩。他倒也并不反对儿子长大做新闻记者,中央多少要人全是办报起家的嘛!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但像张洪池这样的记者就是报界败类了。冯村和黄祁当然不是张洪池之流。但儿子将来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记者好吗?他也拿不准了。儿子的话不好回答,他岔开去说:“信上说起你小叔军威的事,说已经打听到一些确讯了。你黄先生要来面说,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家霆坐在对面一张椅上,说:“他忙!吃了中饭立刻就来!”他从铁栏杆的窗户里正张望着天上一群飞翔的鸽子。童霜威纳闷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信上不写,要让黄祁来面说呢?黄祁没有告诉你什么?”
家霆也好似在思索,说:“黄先生早说过要来拜望你,来同你谈谈,一直抽不出空来。也许今天来,是要跟你谈谈。”童霜威长叹一声,说:“唉,你小叔不知怎么了?有一天,我做过一个梦,见他突然来了,穿着军装,负着伤,浑身是血,膀子少了一条。”
家霆出神地听着。他知道爸爸想念小叔,担心小叔在南京牺牲,平时有意不在爸爸面前提到小叔。其实,他是常常惦念小叔的。这时,说:“我也梦见过小叔。小叔要是哪一天平安回来就好了!爸爸,我真想南京呀!”他有意把话从小叔身上岔开去:“要是在南京,这时候,鸽子都在抱小鸽子了。前边池塘里长满了浮萍,可以捞到黑色的小蝌蚪!篱笆上的茑萝也快开红花白花了!”童霜威没有说话,父子俩都沉默着,想着心事。
厨房里,二房东太太炒菜的香味阵阵飘来。童霜威闻着菜香,说:“家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请二房东太太下了伊夫面,添了些菜,我们吃面。你知道,过生日人家说是祝寿,实际是纪念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一天,母亲分娩子女是经历苦难十分痛苦的。这一天被叫作‘母难’就是这意思……”
正说着,见郭太太端一只红漆托盘敲敲门进来,说:“童先生,食饭!”她将几只菜和两碗伊夫面连同托盘都放在桌上。三十多岁的二房东太太,两个眼睛凹凹的,个儿矮小,穿一套暗色的唐装,后脑勺梳了个发髻,用广东腔说她自己认可的普通话,有时不好懂,有时腔调很可笑。
童霜威起身说:“谢谢!”
二房东太太笑着说:“呒客气!呒客气!”她把“客气”念成“哈一黑!”轻轻转身就走了。
童霜威看看桌上的油鸡、叉烧、脆皮烧乳猪肉、橄榄菜炒肉片、红烧鱼和面条,去壁橱里拿出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对家霆说:“吃吧,吃吧!”自己开了酒瓶塞子,用一只小玻璃杯倒了一点白兰地,喝将起来。他没有酒瘾,只是这种英国酒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常准备着,有客来时招待一点,兴致好时喝一点,伤风感冒时也喝一点。到了香港,一次在永安公司见到了这种酒,顺手买了一瓶,说是爱好还不如说是怀旧。心里有着块垒和感慨,使他想喝一点酒。白兰地辛辣的苦味刺激得眼睛发凉发酸,他闷闷地搛菜吃,喝着酒。没有酒量,只喝了几口,脸色就红了。头脑里想的事多了,反倒像一盆糨糊,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吃起面条来。
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心情特别复杂,闲居的无聊与寂寞,和知与季尚铭等的威胁,因生日引起的感触,儿子家霆身上所起变化的隐忧,冯村来信造成的思索,军威下落不明导致的悬念……都使他在饮酒之后想倚枕休息片刻。他草草吃完了碗中的面,让家霆吃完后,把剩菜、碗筷等都用托盘给二房东太太送回厨房里去,自己走到里问准备小睡一会。谁知,这时,听到过道外有“笃笃”的敲门声,照例是二房东太太的声音,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
家霆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喜笑颜开地说:“黄先生来了!”说着,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里也盼着黄祁来,可以打开心里的闷葫芦。他迈步走出来,只见家霆带着黄祁已经进来了。黄祁仍旧是头发蓬松的老样子,一套半旧的灰色学生装,使他显得分外年轻。童霜威请黄祁坐,拿桌上的香烟请黄祁吸,说:“正等着你早点来呢!今天我们吃面,其实你来吃面多好!”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漫不经心。黄祁说话开门见山,吸着烟说:“冯村兄给我来了信,提到一件事,让我面告。我实在太忙,不然,饭前就来了。”他石膏一样的脸毫无表情,但额上的细纹里似藏着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说:“舍弟军威参加保卫南京,不知怎么了?他好吗?”他仿佛突然有一种恐怖的不祥的预感。
家霆在一边睁大了眼看着黄祁。黄祁脸色严肃,摇头说:“我很抱歉!请看看吧,这里有他的血书!”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从里边抽出一条脏污、揉皱了的白手绢来。
听到“血书”二字,童霜威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部,脸红着,心跳着,连忙接过那块用血写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绢,胸间似乎一下子蹿上来一股东西,烧得喉咙发痛,嘴巴发苦。家霆也凑上来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绢上,血写的字迹已经模糊变色,但确实是军威写的。童霜威捏紧手绢,眼中进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泪水看着,写的是:
一死抗日
军威叩别
121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儿挑了一下,盯着血书,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掏出手帕拭泪,见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长的等待,长久的惦念和盼望,难道竟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头脑沉重,心烦意乱,耳里轰鸣着,眼睛刹那间望出去,似乎什么都变得一片苍白。一线残留的希望都不存在了:战争为什么这样残酷?
黄祁叹口气说:“请不要难过。冯村兄给我信,要我当面来把这血书交到您手上,并要我进行劝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伤心,要我来劝您节哀。”
童霜威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静下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擦,问:“遗书是怎么到冯村手中的?”
黄祁吸着烟,口气平静刻板,嘴角的皱纹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说:“有个姓许的青年,是教导总队的一个传令兵,湖北人,南京大屠杀中幸存逃出来后,一直带着这块手绢。手绢是童军威连副生前交给他的,托他如果逃出,要将血书交给您。冯村在武汉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他看到了报纸,找到了冯村。这青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路讨饭到了汉口,手绢始终藏在身边。”
军威像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匆匆逝去,永远不会再回来?童霜威悲痛起来,一种心痴神迷的忧伤使他心酸,说:“求仁得仁,他作为军人,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我本来不应当难过。但既是手足,岂能不动感情!”说毕,又落下泪来。家霆也陪着流泪,将那块写有血书的手绢接过去,仔细再看起来。他记得小叔那条粗壮有力能将他吊起来的胳臂;他记得小叔看到他时那种生气勃勃的笑容;他记得小叔教他唱《满江红》的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黄祁劝慰地在对童霜威说:“不过,童连副交这块手绢给那位姓许的传令兵时,还安然无恙,身上带着武器。因此,他虽有死的决心,活着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希望他也许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现在还并未牺牲。”
童霜威明白,黄祁的话是劝慰,但也觉得:军威活着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不存在的,点头说:“是啊,谢谢你,惟愿如此!”他心里确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
家霆似乎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是啊,小叔枪打得可准了!在军校打靶总是百发百中……”他的意思似是说,小叔枪法好,可能逃得出南京。没人理睬他,他也就不说了,仍旧拿着写血书的手绢细看,像要在那上面寻找小叔的音容笑貌。
童霜威不再流泪,想同面前这个青年人谈谈了,问道:“你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吗?”黄祁吸着烟摇摇头,说:“不,我是从南京到汉口,又由汉口到香港来的。”他的烟快吸完了,将烟头拧灭。提起南京,童霜威就有感情,说:“啊,在南京什么地方工作呢?”黄祁笑笑,笑得带点讽刺,说:“我在上海,大学文科毕业后,到南京找一个亲戚设法送礼谋事,弄到了某要人的一封八行书,起先想进铨叙部,可是谈话没谈好:一个科长接谈,看了介绍信,问我:‘你会点什么?’我说:‘动动笔杆的事都还可以,比如等因奉此之类,我都干得!’科长又问:‘你同某要人什么关系?’我太老实,说:‘没什么关系,是个亲戚去找他的。’科长说:‘好,你回去等着吧!’这一等,竟石沉大海了!”严肃的青年此刻态度变得玩世不恭。童霜威又敬黄祁一支烟,自己也吸一支,说:“那你没进铨叙部?”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寻求一点刺激平息感情。黄祁笑笑,说:“是啊,后来进了财政部,还是我的亲戚又帮我到处送礼、张罗,弄到了另一个要人的一封八行书写给部长。信写去后,我去到财政部,出来一位主任秘书,问:‘你精通什么?’我这次变得聪明不敢夸口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大精通!’他又问:‘你同部长是什么关系?’我笑笑摇摇头,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却敬我一支烟,说:‘我明白,一定是亲戚吧?’我笑笑,他竟说:‘明天请你就来上班吧!担任秘书!’我就这样进了财政部,可是后来他弄清我真的底细后,又将我裁下来了。失业后,我教过书,打临工,什么都干过。”童霜威见黄祁将生活中的坎坷经历说得如此轻松幽默,明白:他是对政府的腐败用的讽刺手法,也是故意说得风趣,排遣掉军威的血书带来的伤感。他觉得黄祁直率可亲,忍不住说:“我可以直率地问一句:你是cp吗?”家霆抬眼看着黄先生。黄祁却笑笑,摇摇头,说:“有人说我像共产党,因为我生活朴素,又激烈主张抗日,平日还有点正义感,好像这些都是属于共产党的东西!其实,要做个共产党人并不那么简单。鲁迅先生生前,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其实他并不是。冯村来信,说他在武汉,有人给他戴红帽子,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我们都是一样的爱国,一样的有正义感,一样的希望进步。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说完,慢慢抽烟。
童霜威点头,吸着烟想:说得也是有道理啊!十年剿共,杀掉多少正直有为的年轻人哟!一个青年带了一本《马氏文通》,被逮去杀了!因为宪兵机关将清人马建忠撰的这部语法书,误当成马克思的着作了!一个农村姑娘,包袱里查出了一块红布,作为嫌疑犯逮捕用刑了,说她那是一面红旗!……从今往后,这样的局面还会再来吗?难说!但天下事往往物极必反!挡水的堤坝决裂崩溃以后,水是难以阻挡的;蒸汽带动的火车奔驰以后,用马是拉不回原地的。也许还会有残酷的反复,维持旧有的状态一成不变,恐怕是困难的了。只愿我的孩子,不要卷入这种残酷的反复里去。他的生母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他应当平平稳稳成长,顺顺当当做人。现在,他逐渐在由蒙昧走向清醒,对他的教育和引导多么重要!面前的这个青年,应当说,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究竟是属于左倾的那种年轻人,如果是中间一点的年轻人来做家霆的教师岂不更好?因此,他说:“冯村来信向我介绍了你,让我有事可以同你商量。实际上,我已经早就很麻烦你了。孩子的补习,这次从‘六国饭店’搬到此地来,今天又为军威的事劳你过来,真是多亏你了!”
黄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静静听着,朴实地说:“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事。我同冯村兄交称莫逆。他托的事,我都会尽心做的。再说,最近在两件事上,我也很钦佩您:一件是您留在香港不回上海;一件是您不能不从‘六国饭店’秘密搬出来住。今天,令弟的血书也使我感动。何况,我又非常喜欢家霆。能为您尽一点力,不完全是应该的吗?”他不再吸烟,将香烟揿灭。
童霜威从黄祁的话里,察觉家霆把什么事都同他的黄先生讲了,有点生气,想:以后倒是要注意,孩子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让他知道。但对黄祁的话,听了心里却受用,说:“我因为赋闲,武汉又常遭轰炸,居住不易,所以来到香港暂时安身并养养病。在香港,本来也不想参与交际应酬。现在住在这里,就可以隐姓埋名,过点平安静谧的日子了。”
家霆在边上忽然插嘴说:“黄先生主张你还是去汉口参加抗战的好。他说:你不该在香港待着,大家在为抗战出力,你也该为抗战出力!”他的眼光盯住了爸爸。
童霜威有点难堪。家霆太心直口快了!黄祁也感到家霆说得过于率真,打圆场说:“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声望地位,以您的学识才干,是完全应当为抗战出力的。再说,您的思想,比中央要人里的那些顽固保守的家伙,要高明得多。您给我的感觉,是比较开明,比较爱国。所以,我认为您在香港做寓公,太可惜了!”他声音爽朗,脸色坦然而严肃。
童霜威听了,颇有感触,又觉得这青年人太卖老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开导我呢?闷闷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烟,转瞬又想:是呀,年轻人说得也不错呀!他同冯村在信上说的一段话是一样的呀!我是惭愧!在内心里我是拥护抗战的,只是我也有消极情绪,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这场战争要打多久,会如何结局。抗战之初,我因战争的突然爆发而战栗震动过,又因初期上海战事的坚持乐观过。随着上海和江南的撤退,以至南京的沦陷,我又黯然神伤,内心充满矛盾,也有时产生动摇。……我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既有一介书生的清高又有世俗的鄙陋呢?……军威牺牲了!他死于抗战,死于日寇之手。我应当为他报仇!更坚决地拥护抗战应当是我的行动。他心里这么想,却并没有想去武汉和重庆的愿望,嘴上回答黄祁说:“其实,为抗战出力也不必一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都能为抗战出力。我心里面,有一面抗战的旗子,我心外面,有一条民族主义的防线!”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黄祁那因欠缺睡眠而发黑的眼圈,给人一种沉思的感觉,点头说:“啊,是的!是这样!”只是又说:“以后,您有什么事要办,请让家霆告诉我就行。冯村兄不在这里,他给我的信上说,希望我在有些事上能够代替他。”他站起身来,似是要走了,朝窗外看看。外边,正无声地飘落着细雨了。
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青年,但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热情青年有时严肃得有点冷。只是童霜威却被他的这几句恳切的话感动了,忽然思念起冯村来了,留客说:“你再坐一会谈谈再走吧。”
黄祁摇摇头,说:“我还有事,改日再来吧。”
童霜威忽然说:“听家霆说,你有不少报纸杂志,比如汉口的《新华日报》什么的,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黄祁似乎出于意外,说:“当然可以!”他似乎很乐意,说:“家霆,明天起,你常带些报纸杂志回来给你爸爸看!”
他走了,不肯让童霜威送。童霜威对家霆说:“你送送你黄先生吧。”
家霆送黄先生到楼下。细雨在纷飞,柏油路上湿漉漉地发亮。家霆说:“黄先生,我上楼给您拿伞。”黄祁笑笑,说:“这么小的雨,用不着。”他大步流星,说话间在霏霏细雨中已经走远了。家霆上楼回来时,发现爸爸坐在椅上,捧着小叔的那块写着血书的手绢又在看,脸上又是泪水纵横了。在他记忆中,还没有看见过爸爸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