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帘卷秋风,意外遭逢三

作者: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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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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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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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8056字

童霜威又是一夜没有睡好。他不但心绪不宁,由于生气,感到血压升高,心脏也不适。


昨晚,家霆从开纳路回来时,他正在刻一方篆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鸡血章消遣。家霆给他看了《新申报》,告诉他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情况以及柳忠华的劝告和提出的办法等等,他当时看着报纸,惊呆了,怒气冲冲,脸上冒出的火气,似乎擦一根火柴就能着火。


他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新情况。想不到汪精卫和他手下那伙汉奸会这么卑鄙无耻。他立即敏感地想起了张洪池。那天在那家外国人开的“皇冠”咖啡馆里,张洪池约定过几天要同他再见一次面,希望他能侧面从方立荪那里了解一下丁啸林的种种情况。结果,张洪池并没有来联系。为什么变卦了呢?一定是张洪池看到了敌伪报上这个汉奸中委的名单了呀!真糟透了!传到重庆去后会造成什么影响呢?


他分析,一定是谢元嵩捣的鬼。听家霆讲完全部情况后,他抑制不住愤怒地说:“我要打电话给谢元嵩,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家霆陪童霜威下楼打电话给谢元嵩。谢元嵩刚好在家,接了电话,从他愉悦的话音里听来,他刚喝过酒吃了饭,一副疏懒满足的声调:“是啸天兄吧!哈哈,人家从南京带了些香肚、板鸭和孝陵卫的蜜酿酒来,我刚喝了两盅吃罢饭,真叫人更加思念南京呀!”


童霜威哪有心思听他扯吃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怒吼起来:“我想问问:那个什么‘六大’开会的事你是参加的吧?”


谢元嵩不说参加,也不说没参加,打太极拳似的绵软地问:“啸天兄,怎么啦?”


“我是说:我没参加这个会,也不知道这个会!怎么名单上突然出现了我的名字了呢?是你玩的把戏?”


“啸天兄,不要生气嘛。你的中央委员是选举产生的嘛!众望所归呀!哈哈!”谢元嵩大声笑得很开心,“是好事嘛!我这人,做什么总是忘不了老朋友的!总是不叫老朋友吃亏的!我自己好了总希望朋友也好!会前,我是代你签了个名,但中央委员是公意决定的嘛!”


童霜威火往上冒,头晕眼花,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声:“无耻!”


谢元嵩竞哈哈仍在笑,说:“啸天兄,这耻字的有无,我向来是不斤斤计较的。照我的看法,无耻二字也颇不易得,无论如何,无耻也是做人的手段之一,是不能笼统一概而论的。……”


像一拳打在棉花絮上,童霜威一点办法也没有,严正地说:“我从未委托你签名,你怎么代我乱签名呢?你真是害死人了!人各有志嘛!你怎么这样胡来呢?”童霜威气得七窍冒烟,冤屈得心里想落泪。


谢元嵩更加绵软软了:“啸天兄,不要激动,不要生气!伤身体的!我的意思是汪先生一向对你不错,你对他也不错。我们又是知己。再说,这一来,你住在上海今后安全就无虑了。你我都是本党的同志嘛!中央党部现在设在愚园路一一三六弄,有事今后你可以找他们办!”


童霜威生气地说:“你那天说是陪我出去逛逛,却安排了李某同我见面。你应当知道,我是不喜欢同这种人接触的!”


“哈哈哈,啸天兄!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草创之际,鸡鸣狗盗应该无所不容的嘛!北伐军定鼎南京之初,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之流不也都脱颖而出的吗?老兄不要太清高太书生气了!何况士群他……”


童霜威不等他说完,打断他话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真是岂有此理!……”他真想咬谢元嵩一口。


谢元嵩仍旧打着哈哈:“啸天兄,不要急躁。你应当冷静考虑考虑!我这人,一向是爱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即使你真不想干,虚虚实实也可以嘛!我都是为你好嘛!告诉你,你是跑不掉的!”


童霜威差点晕厥过去,噎着气问:“你说什么?跑不掉?”


“你已经被监视了!”谢元嵩打哈哈,“我已经听说。如果不信,你走出弄堂试试吧!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的,天罗地网。我是想把你拉到船上来。懂得兄弟的好心了吧?”


童霜威浑身出冷汗,泄气地“砰”挂上电话,像脑门上被狠狠击了一拳,由家霆扶着上楼,回房斜倚在沙发上,半晌不能开口。


方丽清等在对面方老太太的房里打麻将,打得谈笑风生、兴高采烈。戏迷方传经的留声机上也仍在放京戏唱片。那是梅兰芳的《三堂会审》。梅兰芳正在唱:“……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面色如土,久久默不作声。最后把脚一跺,恨恨地说:“完了!我给谢元嵩这个王八蛋害得下地狱了!”


刚才,家霆在楼下电话机旁,对谢元嵩讲的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是麻麻辣辣的又气又难过,怕爸爸身体受不了,劝慰说:“也许,他是吓唬你的!”


“不!”童霜威判断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特工的凶残毒辣。派人监视我,不会假!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不做汉奸的!既盗用了我的名义,当然不会放心,监视我、威吓我,完全可能!”


“怎么办呢?”家霆愁容满面,忽又带点天真侥幸地说,“立刻照舅舅的话办吧?明晚七点左右,他会来电话,我叫他买船票!爸爸,我们偷偷逃跑!”他这种年岁,富于幻想,喜欢那种带点冒险的神奇的行径。


童霜威江湖越老越寒心,摇头说:“不行了!晚了!”他长叹一声:“说不定我的电话他们也在设法监听呢!特工的勾当,如水银泻地,是无空不入的啊!要注意,明晚忠华来电话,你打他招呼回绝他。千万别连累了他!让他知道我这里出了事、有人监视就行!他机灵,你巧妙地一点他就会明白的。不要他费心了!我本来是很想设法同他见面聊聊的,目前处境是绝不允许的了。我如果同他搭在一起,问题就更复杂了!”他摇摇头,自思自叹地又说:“再说,我在想,我是个有身分地位的人,我要走,确实还不能坐四等舱、靠黄祁的补习学校下榻。我还没有狼狈到那副可怜相。那种样子,去了也是吃不开的!”说毕,他又长吁一声,闷闷不乐地坐着,动也不动,像一尊蒙着灰尘的雕塑。


家霆也纠着眉尖苦恼,不知该怎么劝解,更不知该怎么为爸爸找条妥善的路。他信任爸爸在处理事情上是有经验的,也意会到“七十六号”的监视不可轻视。爸爸正处于生命安全的威胁中。他焦灼地问:“唉……您怎么办呢?”


童霜威心里的颤怵仍然笼罩着,思索着说:“汉奸我是绝对不做的。我暂时只有学蔡松坡了!在这里稳住不动!既不出去,也不同人接触,让他们看到我毫无动静。然后,在哪一天的晚上,我就突然伺机离沪,给他们个措手不及!”说完,又是叹气。现在,又同去年冬天在香港那段时日里一样了,他老是爱叹气。


似乎也只好这样了。家霆也只能陪着叹气。童霜威说他要上床睡了,家霆心情不宁地离开爸爸,回房在喧闹的京戏唱片声中做英语练习题。


童霜威上了床,并睡不看。


半夜,牌散,童霜威本来是准备等方丽清来睡时,再同她谈谈处境和走的打算的。没想到,方丽清进房来了,面上高兴,带着比平日温存十倍的表情进房来了。同她一起进房来的,还有喜孜孜的方立荪。


方立荪心宽体胖。近一向来,又发福不少,脸在灯光下红润得泛着玫瑰色,酒意醺醺还未全消,大腹便便,他一进来,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嘻嘻,妹夫,你到底是玩政治的,政界的老鬼!嘴上说不不不,暗中不声不响却早参加了和平运动!嘻嘻,今天,我去南市,我们‘宏济善堂’的人告诉我说妹夫你做了中央委员了!我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拿《新申报》给我看,我亲眼看见了,才相信!哈哈,妹夫,平地一声雷,你也算是听了我生意人的劝告。我不懂政治,但懂得做生意赚钞票。其实嘛,玩政治同做生意,我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要有利可图!是不是?”


童霜威早从床上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截断他的话说:“你弄错了!没有的事!是汉奸盗用我的名义!”


“怎么?”方立荪睁大了牛眼,瞅着跟自己同样吃惊的方丽清,似是问:是怎么回事?又转脸对童霜威说:“妹夫,上了报纸的事还能错吗?你何必对我们守秘密呢?盛老三说了,哪天他要请你吃饭,来往来往,交个朋友。今天晚上,我在老太爷丁啸林公馆吃饭,他也听人说起你了,对我说:他哪天也要请你到他那里白相白相,还说有啥事体要他说句话的,提出来就行,不要客气。有你这样的妹夫,我光荣,但我这个舅老爷也不坍你的台。我已经在西爱咸斯路买了一幢花园洋房,过两天就搬进去住。妹夫,你和妹妹要是给我面子,一起住到我新房子里去。那里比此地宽敞得多。……”


童霜威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话说:“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我这人,是绝对不下水的!我早对你说过了!这次,是谢元嵩捣的鬼!他落了水,出席了那个会,竞说替我签了名。我不答应,先一会儿已给他打了电话,责问了他!混账王八蛋!他害苦我了!”


方丽清一直憋着没说话。她进房来时,满面笑容。此刻,早已脸如冰霜了,轻蔑地说:“人家对你好,你怎么好坏都分不清?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你没做到中央委员所以不吃香的吗?现在,天上掉了,金元宝下来,给了你中央委员,你又不要了!你没听小阿哥说吗?你的名字登了报,连他也吃香。你怎么老是死心眼、笨肚肠?”


童霜威恨不得拍桌子,大声顶她:“这是什么中委?伪组织,大汉奸!你还不懂吗?我是不做汉奸的!对你说过一千遍了,你还是莫名其妙!”


方丽清的漂亮脸拉长了,红得像桃花,“你才莫名其妙呢!放着官不做,却要像吃官司一样地蹲在屋里!我对你说:现在是我养你了!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钞票不会赚,只知开口闭口不做汉奸!不做汉奸有什么好?有官有钞票有什么不好?你张眼看看小阿哥吧,他发大财了!花园洋房也买进了!你却还在这里像只煨灶猫!你不难为情?”


童霜威一时万念俱空,他真想摆脱这个庸俗、狭隘、自私自利、不通人情、毫无民族意识的女人!唉!他想:如果能出家做和尚,四大皆空,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名山禅寺去度过乱世,倒也不错。他很喜欢唐朝诗人常建的那首五律《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这种意境多么美,多么高雅,最近,’他常有这种奇怪的想去出家的想法。只要方丽清一烦一闹,出家的念头马上升起在心头。现在,又是这样。他脸色难看,强忍愤怒,狠狠地哼了一声。


方立荪劝解地说:“妹妹,你不要瞎三话四!”又说:“妹夫,其实,你也太不会算账。你做了中央委员,南京潇湘路的花园洋房马上就回来了!你再在汪精卫手下弄个有油水的大官做做,顶好像苏浙皖统税局局长这种官职,只要做上一年,黄金包你能用淘箩装。做生意讲时机,好时机失去了,懊悔也会来不及的。”


方丽清跟着嚷嚷:“我的命哪能这样苦?”说着,掏出一块湖色绣花手绢拭眼泪,“想要大富大贵,这辈子是无指望了!我要早知道你是个阿曲死,我才不嫁给你呢!……”边说边呜呜哭起来。


童霜威真恨不得拿起桌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掉,硬声硬气地说:“你哭死,我也不当汉奸!”他心里想,孔子说得真对:“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方丽清念经似的大声嘀咕:“人家都比你强,比你聪明实惠!江怀南处处比你会打算盘!他说你要是肯出来活动活动,捞个司法行政部长当当毫不困难。又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将来汪精卫同老蒋一定会又合起来,你怎么这一点也看不到?”


童霜威突然警惕:“怎么?你又见到过江怀南了?他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方丽清白知失言,脸突然发红,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反倒妖魔鬼怪似的又哭叫起来,含胡不清地嚷嚷:“……我……你一点不……为我着想!……你……阿曲死!……你!……瘟生!……”


童霜威又只好大口叹气了,闭住嘴背着手来回踱方步,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脸色煞是难看。


外边,楼下楼梯口传来了“老虎头”的吼声:“今朝是双日,不是单日!给小老婆坯子灌了迷魂汤忘了吗?怎么在楼上不下来了?”


只听得巧云在三楼迅速作出了反应:“叫叫叫,叫个屁!馋猫样的乱叫啥?他又不在我三楼,你骂点啥?真不怕难为情!”


方立荪烦躁地撇嘴皱眉叹了一口气。看看局面很僵,心里怨怪妹夫是个“死人额骨头”。站起身来,想走了,说:“唉,占便宜的是乖,吃亏的是呆!俗话说:‘吃顺不吃戗’!妹夫,我话只说到这里,你自己再三思!”又劝方丽清:“妹妹,好好再同妹夫谈谈,你也不要哭了!时候不早,我要去睡了。”说着,迈开蹒跚的步子走了出去。


“老虎头”的吼声又在响:“你这只狐狸精!”


只听到楼梯口传来了方立荪吓人的诟骂声:“吵吵吵!吵你娘的x!困觉也没有自由吗?”


方丽清整整一夜毫不理睬童霜威,童霜威也不想理睬她。这个女人!他想:我真想同她一刀两断!我真想去做和尚!又寻思:也许是我对不起柳苇的报应吧?弄了一个无知无识的泼妇来受罪!在这种时候,他加倍地思念起柳苇的气质与风度来了。整整一夜,在心情渺茫中未能入睡。


胡思乱想了一夜,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他认为:拒绝柳忠华的建议是对的。他相信自己已经被“七十六号”特务监视,惟一的办法也只有暂时稳住不动,等到适当时候监视放松了,想法突然离沪。但为了经济,对方丽清还是要想法和缓关系。他突然想到方丽清的首饰盒是放在那摞皮箱底层的一只白牛皮箱里的。首饰盒里有金镯、金链、金指环,更有珍珠项链、翡翠宝石戒指、钻戒和钻石扣花等等,钥匙方丽清经常随身带着,夜晚才离身卸下来。他决定找机会将钥匙形状摹下来,让家霆配一把,必需时可以使用。他后悔,这步棋没有早几个月就下。如果早几个月办了,岂不是现在早已离开上海到了香港甚至已经去重庆了吗?人为什么总是要吃后悔药呢?


今天,他上午十点多起床后,方丽清古古怪怪又阴阳怪气地革伙(见纸质书p114)着巧云去逛公司了。后来,巧云回来吃午饭了,说方丽清遇到个熟人,是小学同过学的小姐妹,将她邀到家里玩去了,要下午才回来。童霜威觉得:方丽清是昨晚的气未消,继续在发脾气,心里耿耿。只有忍耐又忍耐,在加深了的无聊与惆怅中打发时间。


家霆下午放学从学校里回来,特地到爸爸房里看望。恰好方丽清在。


方丽清今天没有打牌,打扮得浓妆艳抹的出去刚回来,买了许多大包小包的糖食、水果、衣料等回来,都搁在桌上。她嘴里正在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埋怨物价涨了,货色差了,哕嗦得没完。


家霆进房,本想看看爸爸情绪怎样,并问问等会儿舅舅来电话时,是否按昨天讲的回复。碍着方丽清在,感到不好说了。方丽清见到了他,没有理睬,像视而不见,仍旧自顾自地在咕噜:“……市场物价老是波动!有进账的人家日子不愁,无进账的人家只好倒霉!”


家霆听了心烦,也没有叫她一声,就退出房来了。


大舅妈“小翠红”刚从盥洗室里洗了澡出来,趿着绣花拖鞋,天蓝手绢挽着头发,露出雪白的颈项,浑身散发出好闻的淡淡的香皂味,穿一件棕红乔奇纱旗袍,钮扣还没扣好,领口敞开着。她要回房去,见到了家霆,热络地招呼:“你回来啦?”又亲热地小声说:“来!到我房里去。我拿酥糖你吃,上午我在采芝斋买的。”


在三个舅母里,数“小翠红”对家霆好。她是长三堂子里的人出身,识一些字,能看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等,也会唱评弹、哼京戏。早几年,据说非常有风韵,在堂子里时是红得发紫的女人。娶回来给方雨荪填房后,在方家地位不高。从方老太太开始,心里都瞧不起她。她靠着对人和气、亲热,逐渐通过谦让将关系处好了,也提高了点地位。大舅方雨荪有点怪脾气,脸上不大有笑容,“小翠红”能将他侍候得服服帖帖。她脸上总是笑,对人总是不计较,对家霆常表示关切,有吃的爱送点给家霆吃,态度真诚。家霆感到大舅妈同情自己,起先不明白什么原因,后来,有一天他去“小翠红”房里,“小翠红”不知什么事不顺心,暗暗在拭泪。


家霆说:“大舅妈,您怎么啦?”


“小翠红”没有回答,最后叹口气擦干眼泪说:“家霆,你别看我整天笑,也别看我现在比过去胖了些,我心里比黄连都苦,我是药罐头里的枣子!我是宝山县乡下的人,命苦,从小跟你一样,死了亲娘。我还有个弟弟,我爷娶了后娘,民国十五年,我爷参加北伐军打仗打死了。家里欠债,没法活命,晚娘将我卖到了堂子里,我只有十八岁,成了谁也看不起的下贱女人了!我知道,方家谁都看不起我!你大舅也一样,脾气来时常动手就打。挨了打我还得笑,怕给人知道了更看不起我呀!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的!”说了她又后悔,叮嘱说:“家霆,这些可不要对人说呀!”一说,泪水又满腮了。家霆忽然明白了:有一次,大舅妈额上贴块纱布,说是在门上撞伤的。啊!可怜的大舅妈!


金娣娘带银娣来讨人的第二天,“小翠红”同家霆谈起昨天的事,曾感慨地说:“唉,金娣死了,还有娘和妹妹想着她来讨人。我呢?我是没有根的浮萍,一个亲人也没有的!”


家霆这才明白:大舅妈同情他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也感觉到大舅妈心里有苦没人谈。她不生子女。传经同她年龄只差七八岁,是方雨荪的前妻生的,平日对她是爱答不理的。所以家霆感到大舅妈对自己还带点那种说不出的母爱。她在家霆这里能找到同情,发泄点苦闷和牢骚不要紧。家霆心里苦恼时,在她面前谈点对方丽清和方家不满的话也可以。这样,两人之间有些“相濡以沫”的感情了。


现在,“小翠红”要家霆去吃酥糖,家霆心情不好,说:“不了,大舅妈,我不吃。”


“小翠红”对家霆做了个眼色,自己进房去了。她同方雨荪的住房就在童霜威和方丽清住房的隔壁。


家霆意会到“小翠红”要说什么话,跟着大舅妈进了房。


“小翠红”用块雪白的干毛巾擦她那湿漉漉的黑发,去五斗橱上拿装在玻璃盘里的酥糖给家霆吃,说:“吃吧!黑洋酥和玫瑰的都有!我知道你喜欢吃酥糖特意买的!”


她这样一说,家霆不能不吃了。


“小翠红”看着他吃,说:“家霆,我这人别的不懂,做人之道还是懂一点的。什么事都可以做,汉奸万万做不得!你大舅眼红你二舅,我劝他:别眼红!‘汉奸’这句话太难听,我们坚决不做!你知道不?现在你小舅和你娘都一心要怂恿你爸爸做汉奸,你爸爸不肯,我看你爸爸是对的。你也要劝劝他,万万做不得!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那时,十九路军在上海打日本,有些汉奸替东洋人做事,被捉到了,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杀下头来挂在南市示众!我是亲眼看到过的。”


“小翠红”的话出乎家霆意外。家霆觉得堂子里出身的大舅妈,比自命为富家小姐的方丽清在人格上要高得多。他吃着酥糖苦闷地将《新申报》的事一五一十讲了,点头说:“大舅妈,你说得对!汉奸是日本人的走狗!卖国贼!爸爸他不会干的!他们再劝他也没有用的,您放心!”


“其实,你爸爸还是带了你走的好。在上海整天关在家里有什么好?上海是孤岛,现在乱糟糟,常常发生暗杀,常常马路上随便有人开枪,一点也不太平!”“小翠红”坐在五斗橱前梳头了,五斗橱上放满了香粉、蔻丹、雪花膏、花露水、香水的瓶子,还有口红、骨簪、小篦子……她洗了个澡,容光焕发,梳着长长的黛色的头发,标致得很。家霆忽然发现:女人的头发太美了!欧阳素心也有一头乌黑的美发。


家霆把爸爸要走,方丽清不放,爸爸没有钱走的事讲了,叹了口气,说:“现在,‘七十六号’已经派人在监视了。想走,也走不脱了!他的安全叫人担心!”


“小翠红”吃惊地沉默着,在五斗橱的大玻璃镜里可以看到她惊愕的表情,一会儿,说:“怎么办呢?”


家霆将童霜威决定的办法讲了。


那只波斯种的长毛大白猫,走过来亲热地跳在“小翠红”腿上。“小翠红”将它抱起来,用脸腮亲它粉红的鼻子。白猫亮闪着美丽的红眼睛,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小翠红”的手背,十分可爱。“小翠红”叹一口气,说:“现在,似乎也只好这么办了。家霆──”她恳切地说:“我对你说,要是哪天能走,缺钱,我可以偷偷拿点首饰给你们当旅费的。不必客气!什么时候要,你对我说一声,我就秘密拿给你!”


家霆感动了,想不到大舅妈是这样一个侠义的人。他只能点头,心里有一种欣慰。


“小翠红”叮嘱:“刚才我对你说的,都不要让别人知道。”


家霆怕舅舅来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下楼去打个电话。”关于舅舅柳忠华的事,除了爸爸他对谁都滴水不漏。他决定接了舅舅的电话后,今晚无论如何要到欧阳素心家里,同她见一面。爸爸的不幸遭遇使他痛苦,他更迫切想会会欧阳素心了。


柳忠华真是守信用的人,家霆在楼下客堂间里看《新闻报》等电话,正在七时整,自鸣钟“当!当!”敲响时,电话铃响了。他紧张地拿起电话,听到舅舅略带沙哑的话声:“喂!”


他惊喜地回答:“对!我是家霆!”他怕给厢房里的“老虎头”听到什么,不敢叫舅舅,只抢先把预先想好的话像放机关枪地说了:“那件事,不行了!让我告诉你,不行了!你不要再来电话了!懂吗?有变化!对了!……”


把这些话说完,只听柳忠华说:“知道了!”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身体当心!”就“克”的搁上了电话。


家霆怅怅地在电话机旁站了一会儿。今天方丽清她们没有打牌,他想看看是否快要开饭,走进厨房,见厨师傅胖子阿福在锅里烙萝卜丝饼,“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给方老太太洗择燕窝。几只菜已经盛好在盘子里。他知道快开饭了,决定上楼去看一会儿书,等吃了晚饭赶快去欧阳素心家。


八点多钟时,家霆站在环龙路那幢漂亮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的铁门外了。这是一个神奇而芬芳的夜晚。蓝天下没有月亮,一些散碎的繁星在眨眼,飘着一些浮云。清风阵阵,羽毛似的云片在冉冉移动。透过矮墙上的铁栅栏,看到那幢仿佛是古画色泽的洋房在夜色中有点神秘,又好像冷冰冰的。


洋房的楼下和二楼上有的房间里亮着金莲花似的灯盏,射出耀眼的光芒。有好听的口琴声传来。吹的是家霆熟悉的曲子。他猜测:一定是欧阳素心在吹口琴。在南京上初一时,教音乐课的陈老师教过这支歌,歌词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1这首歌原是卢前(字继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诗人)所写的一首新诗,题名《本事》,由盲乐师冒烈卿制谱,传唱颇广,曾被选人当年中学生音乐课本。


听到悠扬的口琴声,引起他许多鲜明的回忆,卷起了心上的涟漪,他鼓起勇气揿了门铃。


一会儿,有人从洋房里走出来,经过一条水泥路来开门。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他说:“我找欧阳素心,她在家吗?”


梳发髻的中年女佣开了门,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贵姓?”她上下打量着家霆。


他说:“我是她过去的同学,姓童。”


“啊!”中年女佣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了,微笑着点头,客气地说:“小姐在二楼,请跟我来吧。”


口琴声仍在传来,正反复吹着那支歌。家霆跟着进了铁门,夜色里,看到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有如茵的绿草地,靠近水泥路两边是成行的冬青,靠近房屋窗口的是一棵雍容多姿伞状的大雪松,苍翠挺秀。进了屋,灯光雪亮,有铺着地毯上楼的扶梯,左侧是间客厅,亮着枝形吊灯,里面坐着些人在谈笑,有男有女,还有男孩子的话声。中年女佣带家霆上楼,在楼梯口叫了一声:“小姐,有客人找!”冉冉转身慢慢下楼去了。


口琴声悠然停止。家霆看到欧阳素心从房里出来迎面站在楼道里。十七岁真是少女美丽的时光!她穿着西式的格子裙衣,灰底上有红蓝条格,鲜艳而又文雅。乌发自然地拳曲在耳边。她脸上被楼梯过道口的灯光映射得光彩照人,漆黑晶亮的眸子露出意外的惊讶,高贵得像个童话里的公主。她微微带着笑意,没有说话。


家霆热情招呼:“欧阳,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说着,他走上前去。


欧阳素心笑笑,请他进房,反问:“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的语气突然有点冷。


他用笑来和缓,打量着她的房间。这是朝南有着阳台的大房间,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那本书页有时轻轻被风翻动。房里空气流通,清洁舒适。五斗橱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热带鱼缸,彩色的热带鱼活泼游动。一只玻璃书橱的上层放着些有趣的玩偶: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女孩,金发西装的西方儿童……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墙上几只嵌着风景彩色油画的大镜框,一张最大的油画,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和樱花。画色已经陈旧,气势与意境博大深远。因为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家霆感到刺眼,不禁对着画多看了一眼。


他同她在圆桌旁坐下了,他猜刚才来时她一定正躺在床上吹口琴。蜜色被罩的床上有躺过的痕迹。一本《战争与和平》正扔在床上。先一会儿她很可能是在看书。


他找着话使空气活跃起来:“你在看《战争与和平》?”


她笑笑:“是呀!我在继续那天我们之间的辩论,进行思考!”


他真诚地说:“那天你不高兴了?”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仍有点冷,说:“你也不愉快吧?”


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今天来干什么?”她突然问。


他语塞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他想念她,想见见她,想同她在一起。再痛苦见到她心上的乌云也会消散。他吞吞吐吐地说:“必须有事才能来吗?也许……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同你随便谈谈。”


“也许,好像你是不该到今天连电话都不打的!”


他感到一种歉意,说:“我确实天天在等你的电话。而且,我家里出了点事。”


“可以告诉我吗?”她问,声音和眼神是关切的。直到这时,她才去橱里拿出一碟杏花软糖来给家霆吃,冷的态度开始变化了。


他觉得对她不应当隐瞒什么。他相信这样的坦率会增进了解,使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他就把近几天里发生的事,除了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事外,别的全都讲了。


她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一个好爸爸,你爸爸也有一个好儿子!”


他坦率地说:“欧阳,仇恨日本侵略的种子,自小上学就埋在我的心里。你还记得在学校里时,每到国耻纪念日下半旗校长演讲,讲到国耻,他哭我们也痛哭的事吗?”


欧阳素心点点头。这点她同他是一样的。


家霆继续说:“抗战爆发,经历过轰炸、逃难,知道了南京大屠杀,知道了我小叔军威死在南京等等的消息。在香港过了些颠沛客居的生活,后来在‘孤岛’上目睹耳闻敌伪的暴行,我对日本更加仇恨。不瞒你说,连在你房里看到这种日本的小玩偶和这张日本富士山风景画我都反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欧阳素心的脸上闪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阴影,微喟地说:“所以,我说,人类要播种爱,不能再播种仇恨了!再播种仇恨,世代相报,怎么得了?事实上,中国人里也有坏人,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好人总是眷念和平反对战争的。”


家霆想了一想,说:“我们又可以辩论了。你看大英帝国那位拿着黑洋伞飞来飞去的首相张伯伦吧,他一直在执行绥靖政策向法西斯妥协,要避免战争,宁愿牺牲别国以保持屈辱的和平。结果呢?还是避免不了战争。”他朝床上那本《战争与和平》看看,说:“你那种对爱与和平的看法,是你读了《战争与和平》得来的感想吗?”


“倒也不全是从那儿得来的感想。”欧阳素心脸上有强劲的神色,“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向来喜欢看看死伤场面,以此来验证自己大无畏的精神力量。可是鲍罗金诺战役后,战场上遍地死伤的惨状使他也战栗了。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不寻求战争。”


她的话拨动了家霆心灵深处的那根感情之弦,但他理智地摇头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会到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他才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可怕,他才有那种他并不要寻求战争的想法。可是,已经迟了。他说的我认为全是假话!俄国人也不能同意他的要求!俄国人惟一正确的办法是打败拿破仑,然后,才有和平,才谈得到爱。正像我们现在同日寇一样。现在,只谈得到打,谈不到和平,谈不到爱!现在有的只应当是恨!海一样深的仇恨!”他说话从容,抑扬顿挫,非常得体。


欧阳素心似乎有些难堪,摇摇头说:“乏味了!乏味了!我们见面老谈这些太没意思。是不是可以谈些别的呢?难道你今天来又是想来谈这些的吗?”


家霆歉仄地笑了,摇头说:“当然不是。”


他忽然注意到通向邻室的一道门开着,透过开着的门,看到邻室靠着阳台放着画架和画具,画架上的画布涂抹着底色,一只装着颜料的碗在画凳旁边打破翻转着,颜料沾污了地板。他知道那是一间画室,说:“啊!欧阳,你在画油画?”他是想换个话题谈谈了。


欧阳素心点头:“无聊,我就画点画!我母亲是学绘画的,生前会画画。可我不行。比如,我看着你,就在想:要我给谢乐山画肖像也许可以,给你画肖像我一定画不好。”


“为什么呢?”


她笑了:“谢乐山猥琐鄙俗,能抓住特点。你的气质,我画不出来。倾注感情的肖像画,需要画出精神内涵来。”


他突然想起谢乐山了:“近几天见到他了吗?”


“来过两次电话,约我看电影,我没去。他问我,是不是同谁有约会。我说:实际没有,如果有,不劳费心。今天听你谈了他的父亲,我对他的印象更坏了。你也许不知道,他常去赌场,还在玩舞女!”


家霆为谢乐山叹息。忽又想:他一定很恨我,可能以为我在破坏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难道我真在同欧阳素心恋爱?心想:如果在逃难途中我对金娣存在的那种感情是朦胧而不自觉的一种异性感情的话,现在,同欧阳素心之间存在着的交往,确乎是一种自觉状态下的初恋了。但不知欧阳素心是否意会到这一点。家霆此时此地仍不愿背后损毁谢乐山,只关切地说:“欧阳,你和我都可以劝劝他!”


他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楼下有人上楼好像走进房来了,他就停止说话,看着门口。


一个穿灰长衫的风度雍容、蓄着小胡子约摸五十岁左右的人出现在门口。他天庭饱满、额头宽阔、眉眼精明,已经有点发胖,表情里透露出一种威严,用一种搜索性的目光看着家霆,似在检查家霆的身分。他手里攥着一只小盒子,在门口说:“素心,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说着,将手里的紫红丝绒小盒递了过来,语气和表情里充满了爱。


欧阳素心接过小盒,向家霆笑笑,启齿说:“我爸爸!”又转向她爸爸说:“童家霆,我南京时的老同学!”补了一句:“他爸爸就是童霜威,我对您说过了。”


家霆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躬一躬身,叫了一声:“欧阳老伯!”


小胡子和蔼地笑笑:“啊,知道!知道!”他仿佛不想打扰女儿会客,说:“你们谈吧!你们谈吧!”回身走出房到前边去了。


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打开紫红丝绒的小戒指盒,里边是一只亮晃晃的钻戒,银灿灿的闪耀着奇光异彩。他能掂量出欧阳素心在她父亲心灵上的分量有多重。他问:“欧阳,伯父叫什么名字?”


“欧阳筱月!”


“他一定很爱你。”


“是的,我也爱他。可惜,他不像你的父亲。他的事,从不对我说,我们不能谈心,见了面无话可谈。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小女孩。金钱物质上,他可以给我满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家──”她笑笑,笑得寂寞,“对我来说,像一片沙漠!”


家霆充满同情,话声似想在她的心灵里寻找落脚的地方,问:“继母对你怎么样?”


“她?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吗?”见家霆点头,欧阳素心说,“面上她不能不敷衍我,但只要看她对别人,我就知道她的为人了。她像那里一个葡萄酒批发商乌先生的太太!占了人的便宜还要说人坏。天生的小市民!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见人倒了霉她还能笑!”


家霆默然。他发觉欧阳素心在家里并不快活。他排遣似的说:“欧阳,不要被那些事来影响自己的情绪吧!生活的道路在我们脚下,我们要抖擞精神去寻找人生的真谛!”见欧阳素心默默无言地在玩弄那只色彩变幻的钻戒,他问:“欧阳,上次你说要转学,打算什么时候办呢?快转过来吧!”


欧阳素心忧郁了,站起身摇摇头走近窗口,眺望着黑黝黝的花园和远处几幢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说:“我,决定不转学了!”她吁了一口气,声音轻而细,却悠长得直迈进家霆的心坎。


家霆惊讶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坚定地摇摇头,回转身来朝家霆笑笑,浅浅的笑靥里埋下一种莫测高深的内涵,是谜一样的笑意。忽然,她又将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问:“爱听吗?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她摇着留声机播放唱片。


家霆无从猜测她的心理。唱片上的《命运》交响曲在演奏。第一乐章,奏鸣曲式,一开始就出现了命运敲门式的动机,威风凛凛,豪迈辉煌。乐曲是在昭示些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他见她仿佛陶醉在神奇的音乐声中了。


谈话没有继续。欧阳素心忽然在乐声中歉意地说:“童家霆,我今天有点累了!你回去吧,有空请再来玩!”


家霆后来离开了环龙路上那幢攀满爬山虎绿蔓的花园洋房。欧阳没有送他下楼。出了铁门回首眺望,二楼上欧阳素心房里的灯光溢射辉耀着屋墙上绿色的藤萝,灯光似乎也被染绿了。灯光显得有点儿寂寞。


坐公共汽车回去时,在车上,家霆心里悒闷,他觉得这次会面比起上次来,不但少了欢愉,好像在欧阳的感情上反而倒退了一大步。他老是颠来倒去地想:咦,为什么她又不想转学了呢?她对我的感情起了变化了吗?为什么呢?是由于我本身的原因还是由于她家庭的原因造成了她情绪上的波折呢?她为什么常常会突然忧郁起来呢?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仍萦绕在耳边。这是一个神奇的初秋的夜晚。他想不出答案。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已经离不开她了,找机会他一定还要同她去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