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绿卷山一程,水一程(7)

作者: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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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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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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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614字

忆秦娥


春深浅1,一痕摇漾青如剪。青如剪,鹭鸶立处2,烟芜平远3。


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自惜红颜变4。红颜变,兔葵燕麦5,重来相见。


【注解】


1深浅:偏义词,指深。


2鹭鸶:又叫“鸬鹚”。水鸟名,颈和腿非常长,翼大尾短,捕食小鱼。


3烟芜:烟雾笼罩的草丛,也指云烟缭绕的草地。


4缃桃:即缃核桃,结浅红色果实的桃树。也指这种树的花或果实。


5兔葵燕麦:形容景象荒芜。兔葵,植物名,似葵,古以为蔬。燕麦本植物。


【典评】


词人通过这首《忆秦娥》中花开花落的景象抒发了自己的世事变迁与不胜身世的孤苦寂寥。


春已深,波心荡漾,水畔露出了整齐似剪的青绿色印迹。那正是鹭鸶站立的地方,烟雾里的草地凄迷而朦胧,无边无际。东风吹开了百花,又吹落了百花,桃花在这春风里感受着容颜渐逝的悲痛。红颜易老,眼前这荒芜的景致谁又会再看呢?“春深浅”,此处用的是偏义词,指深。而后一句“一痕摇漾青如剪”则写出了春意浓浓、波心荡漾的景象。纳兰填词非常注重词句的打磨,“摇漾”二字用得恰到好处,也很见功力。


“青如剪,鹭鸶立处,烟芜平远。”这首词的上片俨然是幅美丽的山水画,水畔露出了涨潮的青绿色印迹,如同被剪刀剪过那么工整。这般景致想想就觉得宜人。鹭鸶站立绿波之中,远处的草地笼罩着一片迷蒙的烟雾,无法分辨何处才是尽头。


纳兰在上片中用很多元素组成了一幅春景图,水鸟、草地、绿水等等,全是春天中极为寻常的景物,可它们在纳兰的笔下似乎格外生机勃勃,别致而灵动。继上片写景后,下片并未抒情,纳兰仍然在描写春天的景象。


“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自惜红颜变。”一阵春风吹落了桃花,风过,花落,纳兰的许多词都曾用过这样的意境,这是他惯用来描写世事变迁、人世无常的一种意象,可每次写起都有一些别致的不同。


红颜易老,韶华易逝,唯有珍惜时间才可以享受人生的乐趣。否则是空等到最后,想见的人也不知道要去何处相见了。


忆秦娥


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1。


拟将欢笑排离索2,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3。


【注解】


1强分哀乐:指喜怒哀乐分辨不清。强分,勉强分辨。


2离索:指离群索居的萧索之感。


3福薄:短暂或少许的幸福。


【典评】


纳兰在这首词中感叹着自己的人生:终年在外奔波,偏偏又是愁病之身,怎么会有好心情呢?无法分辨喜怒哀乐,一切感受都交加重叠着,模糊不清。想要扫排遣这离群索居的寂寥因而强颜欢笑,无奈镜中容貌早已衰败,不似青春年少时。怎耐岁月蹉跎,人生易老,只好自叹福薄。


纳兰一直崇尚精神世界的丰足,他渴望自己的人生有所价值,但是现实与梦想总是无法权衡的。纳兰无从选择自己的人生,他从出生之时就注定要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而那份随之而来的孤独和空虚亦是他无力改变的。


纳兰自己也明白,容颜易老,自己早已不再似当年风流倜傥的少年,年轻时的理想早就该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因此,他在词的末句得发出了无奈的感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草草收尾。


生命还未终结,可尽头却早已露出端倪,也许这就是人生的悲哀吧。纳兰对于这首词的掌控很好,平淡中道出了内心所想,语意真挚而坦诚。


阮郎归


斜风细雨正霏霏1,画帘拖地垂2。屏山几曲篆烟微,闲庭柳絮飞3。


新绿密,乱红稀。乳鸳残日啼。春寒欲透缕金衣4,落花郎未归。


【注解】


1霏霏:雨雪纷飞、烟云很盛的样子。


2画帘:有画饰的帘子。


3闲庭:安静闲适的庭院。


4缕金衣:即金缕衣,用金丝作成的衣服。


【典评】


这首《阮郎归》绵细悠长,细腻之至。这首词抒发了词人伤春伤别的愁思:斜风迎面而来,淅沥的小雨霏霏,画帘落地,屏风曲回,香烟冉冉,闲庭飞絮,花红柳绿,乳鸳啼晚,到处都是春意盎然。春寒料峭,锦衣冰凉,已经是春意阑珊时,你为何还没有归来?尽管表达的是愁绪,可仍然可以看出来,纳兰并不是要刻意去围绕愁绪而写。他在词句的安排与字眼的打磨上非常考究,尽量要自然清新,清雅无痕。纳兰词中有不少是以伤春为主题的,每一首都有自己的特色,可主题都围绕着那个“愁”字而展开,把离情别绪刻画得入木三分,各不相同。


在《阮郎归》中,纳兰将情融入景中,开篇一句“斜风细雨正霏霏”并没有太大特色,只是单纯地写出了风雨潇潇的景致,可这已足以描写出春日的别致了。春天夹杂着绵密的小雨洒落人间,滋润着万事万物,也酝酿着盎然生机,大地回春时最是好时光。


“画帘拖地垂。屏山几曲篆香微,闲庭柳絮飞。”画帘垂地,屏风回旋曲折,点燃熏香,升起了袅袅香烟,闲庭前面飘扬着柳絮。俨然一幅美妙的春光图,但为何纳兰依然无心欣赏这番难得的美景呢?


“新绿密,乱红稀。”树枝吐着新芽儿,花儿渐渐娇红。大好春光,只可惜无心欣赏,尽管到处都是春意盎然,可那“乳鸳残日啼”时,你依然迟迟未归。等到“春寒欲透缕金衣,落花郎未归。”从白天等到晚上,为何你还是没有回来呢?纳兰词中的“你”是谁,是他的红颜知己还是妻子,亦或是朋友,纳兰并未进一步阐释,他只是哀怨地写着,为什么迟迟不归,就搁下了笔,这就是纳兰,只管表达自己的心绪,其它一概不管。


纳兰的心,是一片湛蓝而幽深的海水,无法看透也无人能懂。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1,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2易乞,药成碧海难奔3。若容相访饮牛津4,相对忘贫。


【注解】


1“一生”句:此句出自唐代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2蓝桥:在陕西蓝田东南蓝溪上。传说此处有仙窟,相传唐代秀才裴航与仙女云英曾相会于此,求得玉杵臼捣药,终结为夫妇。


3“药成”句:《淮南子·览冥训》:“侄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侄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宫,为月精。”李商隐《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此处借用此典故,就算有不死灵药也无法像嫦娥那样飞上月宫,意谓用情再深也绝难再相见。


4饮牛津:指天河边。传说海边居民曾乘槎至天河“见一丈夫牵牛饮之”。见晋张华《博物志》卷三。此处用指和恋人相约的地方。


【典评】


词人为可遇不可求的恋情而写下这首爱情词。既然我们天生就是一对,老天为何偏偏让我们无法相守而各自消魂呢?相思相望而无法相亲相爱,这春又是为谁而来呢?蓝桥相遇并不见得多难,可就算有不死灵药,也无法像嫦娥一般飞上月宫和你相聚。假如可以渡过漫漫银河和你相守望,就算是做一双贫贱夫妻,我也万分庆幸了。


与纳兰其它的爱情词不同,这首《画堂春》急切地表达着心中的爱意,无法相守的不满之情引发了呼天抢地的悲痛质问,也许只有痛入骨髓的失去才会让一向优雅的他如此悲怆。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既然相亲相爱都无法相守,那么这春是为了什么人而来?实际这悲痛的上片是化用了骆宾王《代女道土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中成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后人并不熟悉骆宾王的这句诗,而化用后的纳兰词却被广为传诵,可见纳兰的功底深厚,也许正是得意于那句质问,使得整首词情绪激昂,与其它纳兰词的悱恻婉转大大不同。


下片接连用典。“浆向蓝桥易乞”,是《太平广记》卷十五引裴硎《传奇·裴航》中的典故,纳兰在这里引用这个典故就是为了表明自己也曾有过“蓝桥之遇”,并非难得。苏雪林在《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之谜》里也提及:“以为此恋人为‘入宫女子’,‘浆向蓝桥易乞,似说恋人未入宫前结为夫妇是很容易的;‘药成碧海’则用李义山诗:似说恋人入宫,等于嫦娥奔月,便难再回人间;李义山身入离宫与宫嫔恋爱,有《海客》一绝,纳兰容若与入宫恋人相会,也用此典,居然与李义山暗合。”


“药成碧海难奔”出自《淮南子·览冥训》,表明了纳兰内心中的无可奈何之情,就算有了不死灵药又如何?还是无法像嫦娥那样飞上月宫与你相会。用情再深也换不回你的一声回应。


末尾“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也是化用典故,对心爱的女子表明心意,尽管无缘相守,可还是盼着某一天可以在天河中相逢。


这段苦恋未果的感情令纳兰悲痛终生,此时他选择直面这场悲剧,直抒胸臆,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其它爱情词中小女人式的委曲凄苦,倒有些豪放之感,纵然无法相守也保留着一线美好的愿望。


点绛唇咏风兰别样幽芬2,更无浓艳催开处。凌波3欲去,且为东风住。


忒煞萧疏4,争耐秋如许。还留取,冷香5半缕,第一湘江雨。


【注解】


1风兰:一种寄生兰,喜生长在通风、高湿度的地方,因此得名。据徐坷《清稗类钞·植物类·风兰》云:“风兰,寄生于深山树干上,叶似兰而短,有厚剑脊,夏开小白花,有一二办曲而下垂,微香,无土亦可生。”


2别样:特别的、不一般的。幽芬:清香。


3凌波:形容在水上行走时轻盈的身姿。


4忒煞萧疏:稀疏得太过分。忒煞,也作“忒杀”,太过、过于。萧疏,萧索。


5冷香:清香,指花的清香气味,多指菊花和梅花的香气。


【典评】


自古以来,大概题画有两种传统,一是直接描写画里的物和景,第二种不拘于画中风物,而寓情其中。前者看重画中物的形,而后者工于神态。工于神者尽管可能在外形上与原物不太相符,却可以生动地抓住画中事物的气质与内涵,所以得到了文人墨客们的推崇与运用。


这首词咏的是风兰,可是通读全篇也无法得知它长得什么样子,纳兰将大部分笔墨用于描写风兰的香气,也就是对“神”的刻画。


本词与画作紧紧相扣,却清新自然,不拘于画面。忽闻一阵清香冉冉而来,四下寻找,却并未发现有浓艳的花朵,反而是那株清秀的风兰绽放出了绝佳的风情。心里涌起一种淡淡的欢喜,却转而又产生了焦虑之情。词人纵然在感慨“忒煞萧疏”,怕凄冷的秋风吹皱了风兰柔弱的花瓣,而一句“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则似乎生出了一种“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阡陌碾作尘”的豪爽气概。此处的一个“雨”字不像秋雨那般悲凄,反倒为风兰增添了许多风致,看似柔弱实则坚强。本词作为一首题画词,末尾几句使静态的画面灵动了许多。


宋人范曦文《对床夜语》说:“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不管是画还是诗词,也不管是着墨处或留白处,虚是为实而存在,而实也是为了更好的刻画事物的精髓和气质。本词对风兰的形态并无多少描写,却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了风兰的清香风姿。苏东坡曾经中肯地评价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而这首《咏风兰》也是这样。词里行间都流露着绵绵无期的画意,“香”、“冷”、“雅”从纸墨间氤氲而来,伴着淅沥的秋雨,清澈的溪水,风兰的形象跃然纸上。


就本词意境来说,也许画的空间是有限的,无非方寸之间,而词的空间却无限宽广。二者的相互交融为我们带来了感官与心灵最美好的享受。


点绛唇对月


一种蛾眉1,下弦不似初弦好2。庾郎未老3,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注解】


1蛾眉:蛾眉似的月亮,新月前后的月相。呈弯形,如同一道弯眉,因此得名。


2下弦:下弦月,农历每月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之后的月亮。初弦:指阴历每月初七初八的月亮,那时的月亮如同弓弦,故称。古人用蛾眉代指女人的眉毛,又用上弦、下弦之月代指女人的眉毛下垂或上弯。


3庾郎:指南朝梁诗人庾信。


【典评】


这首《点绛唇》的副题是“对月”。从词中所描写的景象看来,确如副题,这是一首对月感怀、悲凄幽凉之作。


从整体看来,这首词是词人的思乡感怀之作。纳兰性德出生富贵,尽管家境显赫,仕途平坦,过着许多人奋斗终生都得不来的生活,可他的感情生活不尽人意。他的前妻卢氏因难产而死,对他的打击非常沉重。他尽管“续弦”了,可他的后半生依然活在对卢氏的情意与愧疚中,而且终生无法摆脱。纳兰与卢氏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因此在卢氏逝去后纳兰仍然难以忘怀,他为她写下了大量悼亡词。而这一首似乎就是其中之一,词风悲凄哀婉,尽管通篇只用了几个清雅意象,营造了几个冷寂的景象,可其间流露出来的无形悲痛,却绝难藏匿。纳兰填词从不矫揉造作,而是发自内心,出自肺腑,一片余辉或一阵轻风在他的词里都会被赋予无尽的情感。


这篇词侧重于表达自己的杂感,睹物思人,羁旅异乡,都是词人这时寂寥孤苦的心境的外在表现。词人在百无聊赖时,只好用思念故乡、缅怀亡妻来消磨时光。


有人说这篇词是纳兰特意为悼念亡妻而作,从“未老”、“伤心”、“空房”等语来看,确实是在卢氏亡故之后写下的。


点绛唇


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1。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2。


萧寺怜君3,别绪应萧索4。西风恶5,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


【注解】


1罗衫:丝织的衣裳。


2酬酢:主客之间互相敬酒,主敬客称为酬,客敬主称为酢。


3萧寺:佛寺。唐李肇《唐国史补》卷:“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萧’字至今一‘萧’字存焉。”因此后世称佛寺为萧寺。


4萧索:萧肃、悲凄。


5恶:可恶的。


【典评】


在这首词里,纳兰用“小院新凉”开篇,气温下降,天气轻冷,后句有“晚来”自然说到那一天到黄昏时,天气渐凉,而由“清朝‘博学鸿词’考试通常设在秋季得知,这里说的应当是秋凉。秋凉就觉有些寒意了。词的上片从自己的感官出发,描写了思念友人的心情:天色渐晚,小院中突然多了几许寒意,就觉得这时的衣服有些单薄了。想到这里,就思及那友人,为下片怀人之言铺下了伏笔。这时我只好独自斟酒以驱寒,“形影空酬酢”。


下片自然承接到思念好友处,就提到了萧寺。从友人处起笔,回忆从前与友人在萧寺里对饮长谈的景象,二人惺惺相惜与现在自己的形影孤单相比,不禁黯然伤神。恰恰是在萧寺,虽史说:“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多造立寺院,而冠以己姓,称为萧寺。”其名出自萧姓,增了几分萧肃之意,所以有了下旬“别绪应萧索”。纳兰在这里独具匠心,将自己的感情思绪转嫁到了接踵而至的秋凉之感上,又用萧寺作为引子,巧妙而富于情趣。后面几句从容顺畅,没有一丝滞凝之感。


想想此时此地应该是这样的:西风猎猎,夕阳残辉,天气渐冷,我想起好友是不是衣衫单薄,不抵风寒呢?想到你处,当然是槐花也承受不起这风寒,萧肃凄冷,落了一会儿,你会不会也执酒驱寒,与我一样孤独自酌呢?纳兰此作把自己的思友深情藏起,上片描写自己,下片转写友人,将视角瞄准了各种秋景,景语之处,句句怀人,真挚感人。


眼儿媚咏梅


莫把琼花比淡妆1,谁似白霓裳2。别样清幽,自然标格3,莫近东墙4。


冰肌玉骨天分付5,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6,冷烟和月,疏影横窗7。


【注解】


1琼花:喻指雪花。淡妆:淡雅的妆饰。


2霓裳:指神仙的衣裳。据传神仙以霓为裳。语本《楚辞·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


3标格:风姿、品格。


4东墙:东边的墙垣。程垓《眼儿媚·咏梅》:“一枝烟雨瘦东墙,真个断人肠。”


5冰肌玉骨:用于赞美女子的皮肤光洁如玉,形体高洁脱俗,此处是形容雪中梅花的超逸之态。分付:交给、付给。


6遥夜:漫漫长夜。


7疏影:疏朗的影子。形容梅花的形态。


【典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