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粉卷醒也无聊,醉也无聊(8)

作者: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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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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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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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696字

飞絮晚悠飏1,斜日波纹映画梁2。刺绣女儿楼上立3,柔肠4,爱看晴丝百尺长5。


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坠玉钗惊比翼6,双双,共唼蘋花绿满塘7。


【注解】


1悠飏:纷纷飞舞的。


2画梁:一种描有彩绘的房梁。


3刺绣:用彩色丝线在纺织品上绣出图案。


4柔肠:温柔的心肠,多用来指女子的绵绵情意。


5晴丝:蚕类吐出后结在空中飘荡不定的游丝。


6比翼:是一种传说里的雌雄双飞的鸟,飞时翅膀紧挨翅膀,用来喻指夫妻感情恩爱。


7唼:吮吸。


【典评】


有人曾经把纳兰词里的女子形象划分为四类:一是闺中思妇,比如《踏莎行》(春水鸭头)、《浣溪沙》(十二红帘牵地深)、《相见欢》(落花如梦凄迷)等词作里都呈现出了形态不一的思妇形象;二是亡妻,纳兰的悼念亡妻之作非常多,比如《鹊桥仙·七夕》、《青衫湿·悼亡》、《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等词中都体现出了他对妻子的一往情深,而且把卢氏聪慧才识、温柔贤静的形象刻画得非常到位;三是寂寞宫女,这些女子终年住在深院高墙中,却不见得能等到皇帝的宠爱,只好在时光消逝后面对着自己皱纹丛生的脸颊自怨自艾,任由岁月吞噬了最珍贵的青春年华,比如《昭君怨》;第四类就是怀春少女了。


在《生查子》(东风不解愁)里,纳兰刻画了一个在月夜中的少女形象,“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夜风悄悄地拂起了少女的罗裙,她不觉地开始埋怨不解风情的东风,然后又对着灯影自怨自艾,实际上她责怨的也并非东风,可能是“檀郎”;在《菩萨蛮》(隔花才歇廉纤雨)中,春雨刚停,有位妙龄女子无意于描眉打扮,她静静地走出闺房,凝视着楼阁上,看到“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而她一个“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这一“独”一“透”就道尽了女子的怀春心事。


《饮水词》里描绘怀春少女的诗词不多见,可读罢每一首都别有韵味。虽然这些词作也或多或少沾染了一些淡淡的忧郁与感伤,可整体而言,比起纳兰其他悼亡词的锥心痛骨、愁肠百结的痛苦,使人可以轻松愉快地品味。


南乡子


何处淬吴钩?1一片城荒枕碧流2。曾是当年龙战地3,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4。莫把韶华轻换了5,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6。


【注解】


1淬:淬火。吴钩:春秋吴人善铸钩,故称,后来泛指利剑。


2碧流:即绿水。


3龙战地:指古战场。后来以喻指群雄争夺天下。


4跃马横戈:是形容将军手持武器,纵马驰骋。泛指在沙场作战。


5韶华:美好的年华。封侯:封拜侯爵,泛指显赫功名。


6废丘:荒废的土丘。


【典评】


这是一首边塞诗,悲凉满溢。而且是对边塞苦情的抒发,纳兰曾多次随从康熙外出边塞,他既惊异于边塞风光的辽远和雄壮,也对边塞的荒芜和寂寥心有伤感。。


吴钧作“钩”之称,是兵器的核心。吴钩之数就是征夫性命之数。只要是战争,就有杀戮,无论是正义的进军还是罪恶的侵略,留给民间总是涂炭的生灵。虽然曾经有过跃马横戈的英雄,身姿停驻于春风不度的边城。


而现在只能是平静得只留下一片青冢,一川衰草,一水绿烟。但是埋藏于青史的金戈铁马已渐渐黯淡,响彻云霄的鼓角早巳随风而逝。碧云天如江南,黄叶地似旧都,在那凛冽的寒风横扫以后已是寒塞凉秋。


所以,都道韶华易逝青春难留,青青河畔草中掩映的也许只一座真伪不辨的衣冠冢。一世豪杰,只留一处废丘,无情的秋风过后,谁还记得发冲冠?昔人已去,唯见水寒而已。


青衫湿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1,绿窗红泪2,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3,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4,痴数春星。


【注解】


1从教:任由,听从。分付:语同“吩咐”。


2红泪:指死别或伤离的眼泪。


3领略:欣赏,感悟。


4漆灯:明亮的灯光如漆,所以称之为“漆灯”。


【典评】


纳兰自号楞伽山人。据佛经故事里说,“楞伽”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山,佛陀进入楞伽山弘扬佛法,然后就有了《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也就是《楞伽经》。后来这部经书成了闻名中土的禅宗佛典。达摩祖师又把这部经书传授给了慧可,因而开启了中土佛教的“楞伽师”时代。禅宗经过弘忍与慧能两位禅师的发扬光大,才算真正的立足于中土,成为中土文化而得以弘扬。


清朝十分流行《楞伽经》。可能纳兰选择这个自号也与此有关。纳兰在妻子亡故后难忍悲伤,万念俱灰之时,他总会呆坐在佛灯之下,依靠禅定的力量来化解心中的孤寂,可见他与《楞伽经》有着非常深厚的佛缘。


纳兰的这首词流露出了对亡妻最深切、最真诚的痴情:我最近有许多心事,可是你已不在,那么我还能对谁诉说呢?只能听从上天安排,绿窗底的别离泪水,春日的雁舞莺飞,曾经享受过的一切都无法再现,一片痴情无处诉说。迷惘之间好像看到你来到了我的身旁,依偎着风中的我共同默数着苍穹中的繁星。


青衫湿悼亡


按此调《谱))、《律》不载,疑亦自度曲。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1,剪刀声、犹共银钍2。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3,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我为神伤4。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注解】


1扶病:带病行动。


2银杠:银白色的灯盏、烛台。


3玉钧斜:古代著名游宴地。在江苏江都,传说是隋炀帝埋葬宫人的地方,后泛指葬宫人处。


4幽泉:指阴间地府,借指死者。


【典评】


在多数点评“纳兰词”的文献中,一般都认为这首词是纳兰所有悼亡之作的第—首,作于卢氏亡去世半月之后,那么,这种观点是对还是错呢?


从“凭伊慰我”到“尽意凄凉”束,按根据字面解释,纳兰的确是悼念一个人,这几句大概意思是说,我需要你的安慰,你怎么能忍心把我忘记呢!你离去半月以来我带着愁病的身躯,如同你在时那样西窗剪烛。我生来就不胆大,害怕独守空房,到现在却只有梨树花影伴随着我,凄清冷静。这几句表现了纳兰对这个人的挚爱以及对其浓烈的怀念之情,而且从“半月前头扶病”这句中,我们好像能认定纳兰悼念的人正是卢氏。


然而下片一开始,纳兰就化用了“玉钩斜”这个典故,也正是这个典故使我们生出种种怀疑,乃至于可以推断出纳兰在词中悼念的并非亡妻卢氏。


“玉钩斜”在江苏扬州,相传炀帝死后,肖皇后和宫人用床板做了口小棺材,将其草草埋葬,宫中的宫女大多数被乱军所杀,也有少数为隋炀帝殉情自杀,这些死亡的宫女就被草草埋葬在蜀冈的斜坡之上,当时的人们就把这里叫“宫人斜”。到了唐宪宗元仁年间,李夷简奉旨镇守扬州,有一次在这里赏月,发现新月如玉钩,便在此建筑了一座为“玉钩”的亭子,此后,“宫人斜”便改称为“玉钩斜”。


有人人为“玉钩斜”是卢氏墓穴所在地,但据史料记载,卢氏去世后曾在什刹海附近的龙华寺停柩,直到一年后才被安葬在京西纳兰家的祖茔中,假如纳兰在这首词里悼的是卢氏,在此用“玉钩斜”的典故明显有失水准。


随后,纳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的悲凉景象,但是,纳兰的父亲乃一代权相,他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媳和隋炀帝时的那些宫女一样,忍受着“蔓草斜阳”的凄凉。因此我们可以推断,纳兰在这里悼念的并非卢氏,而是一位和那些葬身“玉钩斜”的宫女有着差不多经历的女子。而且纳兰说的是“咫尺玉钩斜路”,“玉钩斜”位于江苏扬州,跟身处京城的纳兰并不是“咫尺天涯”,因此作者在此并非在表达时空观念上的感受,而是心理上的感觉,而能够使纳兰产生这种感叹的,大概就只有那位少年时和纳兰相爱,最后被迫进入皇宫当宫女,并且已消逝在深宫的表妹了。


在这首词中,我们完全不能感受纳兰之前那种从容舒缓的节奏,没有缘分的旧日恋人现在天人相隔,纳兰那颗破碎的心也就开始飘游于现实之中,从此没有了归宿,永远不能再安顿下来。


荷叶杯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1。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2。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3,一声将息晓寒天4,肠断又今年。


【注解】


1烟月:烟雾缭绕的月亮。


2风影:随风摇动的影子。


3枕函:中间可以置物的枕头。


4将息:保养、调养歇息,此处指保重、珍重。


【典评】


纳兰极擅长写景。这首《荷叶杯》以景入手,寄托相思,把月夜和落红相结合,衔接自然得体,在清新高雅中淡淡地流露着忧郁。这首词读起来令人无不动容,唏嘘不已。本词牌“荷叶杯”清丽绝然,化用隋朝人士殷英童《采莲曲》里的“荷叶捧成杯”一句,便有了这个记牌名。


这首词感情充沛,尽管初读时并非如此。可是如果在心中多加品味,就可以感觉出这首词的绵尽之长、宛转悠扬了。这首词写景,也抒情,寓情于景,寓景于情,情与景非常和谐地融合着。


卢氏和纳兰的感情非常深厚,天地可鉴。后世一直传唱着这对伉俪,真可谓是人似落花如雪,情如烟月。纳兰的痴情与卢氏的贤德,好像他们已经成为了神仙眷侣的代表,他们就是最完美的伴侣。


可是,最完美的总是最容易破碎的。爱妻亡故后,纳兰在悲痛欲绝之际写下了数不尽的悼亡词,只为了追思爱人。这首词流露出了纳兰最深的思念。


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


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好花天1。为伊指点再来缘2,疏雨洗遗钿3。


【注解】


1好花天:花开的美好时节。


2再来缘:来世、来生的姻缘。


3钿:指用金、银、玉、贝等贵重物品装饰的物品,多用于女子饰物。在此代指亡妻遗物。


【典评】


此词是纳兰为纪念亡妻而作的悼念词之一:谁才是我唯一的知己呢?可惜已逝去,无奈只好等来世再续姻缘。自古以来都是多情好似无情,不管是醉着还是清醒时都是这样。朝朝暮暮,看起来好像轻烟又如雾似的迷惘,千万不要错过大好春光。在雨里手捧着遗物,又想起了故人,只愿来生再相见。


纳兰热衷于吟诵荷花,而用荷花来比兴纳兰的高雅品行,也是再合适不过的。文人们非常崇尚“出污泥而不染”的境界。佛教的相关教义将荷花视为超凡脱俗的意征。


中国的传统文化将“梅、竹、兰、菊”四君子与荷花、松柏等人格化,为它们赋予人的感情、志向和性格,令其拥有特定的含义。很多文人喜欢将自己的情思寄托在“物”上,譬如曹雪芹写石头,郑板桥画竹,所咏之物往往就是他们心里一种特殊的感情图腾。


而纳兰也是这样,他认定了荷花。他在很多词里都写到了荷花,在这高雅清洁的莲花上寄托着自己无处诉说的情思。尽管在这首词里他没有提及荷花,但能看得出来纳兰是把个人感情寄托到了景致之中。


有人认为这是一首为故人而写的悼亡词,但也有人说是为恋人而写的,纳兰是在纪念和恋人之间无可回转的感情。


不管是为哪种感情而写,于纳兰而说都是最凄美的。面对妻子与恋人,纳兰从不偏向任何一方,她们在他的心中占据着各自最重要的位置。


秋千索


游丝断续东风弱1,悄无语半垂帘幕。红袖谁招曲槛边2,飏一缕秋千索3。


惜花人共残春薄,春欲尽纤腰如削4。新月才堪照独愁,却又照梨花落。


【注解】


1游丝:飘荡在半空的蛛丝。


2红袖:指女子红色的衣袖,古人用于代指美女。曲槛:曲折的栅栏。


3秋千索:索,即绳索。指秋千的绳索。


4纤腰:纤细的腰身。


【典评】


纳兰出身富贵之家,却没有其他男子一样三妻四妾,将女人当作玩物。纳兰的爱,苍天可鉴。只可惜,纳兰的后半生都活在凄苦的记忆中,就像他的词一样:“红袖谁招曲槛边,扬一缕秋千索。”


纳兰的词不但有直指人心的犀利,而且也有春风般的绵柔。我们可以从他的悼亡词中感受到最悲凄的相思与最惆怅的怀念,令人欲语泪先流。纳兰在思念亡妻之时作下了这首《秋千索》。


卢氏作为女人是非常幸福的,因为纳兰始终无二地忠爱着她,即使她已故去多年。可同时她也是不幸的,因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挚爱的他孤独终老,而无法参与其中。柳永的《雨霖铃》与本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有一句流传千古的词:“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几句简洁的话说尽了离别之痛,而这份痛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因此,纳兰所作的悼亡词已经不单纯是为了追念,更多的是一种让自己活下去的激励。


花开花落终有期。也许你爱的那个人会悄悄地回到你的身边,用她自己的方式继续爱你。


临江仙卢龙1大树


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2。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地3,今日种瓜田。


系马南枝犹在否4,萧萧欲下长川5。九秋黄叶五更烟6。止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


【注解】


1卢龙:一地名,在现山海关的西南方,清代隶属于永平府。


2将军:是指将军树,也就是大树。《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大将军树’。”后人因此借“将军树”意指大树,也用来作建立军功之典,唐王昌龄《从军行》:“虽投定远军,未坐将军树。”


3遗镞:指遗剩、残留的箭镞。


4南枝:朝南的树枝,用来比喻温和舒适的地方。《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因此也用来指故土故国。


5长川:长长的河流。


6九秋:指深秋的九月。黄叶:枯黄的树叶,也借指欲落的树叶。


【典评】


大自然的风吹雨打与历史上的波澜激荡非常相似,大雨过后,天自然就晴了,浪潮平复后,大海自然显得更宽阔了,白驹过隙间,景物依旧,斯人却早已不知所踪。古人用大树来喻指军功,此时参天古树纵立天地间,可从前飞马持鞭、驰骋疆场的将军早化作了一杯黄土,试问有多少人会铭记得他的战功,又有多少人会在祭日时去悼念逝去的英雄呢?有人说“时间是恢复一切的魔法”,可时间也是冲毁一切的泥流。正所谓“沧海桑田”,谁能猜想到那被收入画中的秀丽风景过去是什么模样,而从前白骨累累的战场现在也化作了一块普通的粮田。岁月如同一个顽皮的小孩子,从来都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而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总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抓住她,可实际上抓在手中的只是过眼即逝的红尘。


同细腻哀婉的那些恨别词和悼亡词来比,这首词真可谓是英气十足,可是“豪放是外放的风骨,忧伤才是内敛的精魂”,就算是这类融进了国家兴衰的诗词,也毫不例外地沾染了纳兰天生的忧郁色彩。行走在这片空旷的历史原野上,他一直都是那个忧郁的绝世灵魂。


临江仙


丝雨如尘云著水,嫣香碎拾吴宫1。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2。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3。


【注解】


1嫣香:娇艳芳香,也指娇艳芳香的花。吴宫:指春秋吴王的宫殿,春秋吴都有东西宫,据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吴地传》载:“西宫在长秋,周一里二十六步,秦始皇帝十一年,守宫者照燕失火,烧之。”


2偎红:紧挨着红花。


3杏梁:用杏木所制的屋梁,表示屋宇的尊贵。汉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


【典评】


这首《临江仙》作于暮春时分,这时的纳兰不但因春光逝去而心生感叹,而且正卧病在床,愁病交加,使他竟发出了兴亡之叹,让人读罢不禁皱眉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