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粉卷醒也无聊,醉也无聊(5)

作者: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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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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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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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50字

闺中的妇人登楼向远处看,发现春天已经到来,想起离家在外的夫婿。不由后悔当时的别离,使大好的时光白白流走,没有珍惜相守的日子。


王昌龄是从妇人看到春到想起自身写到内心的幽怨,纳兰是直接写景,在写景中融入情的波动,情从景出,景以情生。这种把情隐入景的写法,更使人读来心有所感。谢章铤曾在文中描述纳兰:“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赌棋山庄词话》),在《渌水亭杂识》中说:“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


什么是情?什么是景?怎样能分的更清楚呢?或者,我们不妨也“难得糊涂”一次,只把这首词当作是写春天的吧。词中如有情,就让它永驻于词中,独享安然吧。


菩萨蛮回文


客中愁损催寒夕1,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黄昏,昏黄月掩门。


翠衾孤拥醉,醉拥孤衾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注解】


1愁损:忧愁带来的伤痛、损害。


【典评】


这是一首带有趣味的词。对于回文,很多诗词作者都有过尝试。对于纳兰的这首词,在《纳兰性德词选》中,盛冬铃曾分析过这首词,说虽然历来有很多作者都写过回文词,便要做到像纳兰这样“字句回旋往返,屈曲成文”并非易事。对于回文,很多人都是当做文字游戏的,只管形,而不管意,因此难有佳作。而纳兰这首词虽然并不是特别高深,“但清新流畅,运笔自如,在同类作品中自属佼佼者,故录之以备一格。”


这首词是纳兰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所作。当时纳兰是康熙皇帝的一等侍卫扈从,康熙去盛京告祭祖陵时,纳兰便紧紧跟随。首句“客中”一词,就是说明他不在家乡。臣是君的臣,君去哪里,臣便去哪里。纳兰身在异乡,愁绪纷飞。远离亲人的孤寂使他感到周围的空气都是那么冰冷。仿佛寒夕提前来临。


在纳兰《饮水词》中,一个“愁”字出现了七十七次。可见他大多是不开心的。而这愁,也使他写出了传世之作。外国一位哲学家曾说过,“所有的天才都是忧郁的”。忧愁的人都是敏感的,细腻的心思常常使他们在情绪的世界里翻滚。自古寂寞属天才。思的太多,想的太深,只有通过文字来得以倾诉和解脱。


夜来了,屋中的人看到昏黄的月光,感到了内心丝丝的难过,便把门关上,以断开这伤感。洁白的月光铺向夜色的尽头,却使人感到难掩的悲伤。这样的夜晚,更适合相约而来的人。门已关上,一个人在屋内独坐,默默想念着远方的爱人。一样的月,不一样的月光,客在异乡,不敢与月相望。


词的最后一句,是说给自己的。清醒的人不应该这样的多情,而多情的人也不应该这么清醒。情多苦多,情少苦少。还是不要这么清醒的好,沉睡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菩萨蛮回文


砑笺银粉残煤画,画煤残粉银笺砑1。清夜一灯明,明灯一夜清。


片花惊宿燕2,燕宿惊花片。亲自梦归人,人归梦自亲。


【注解】


1砑笺:纸面上印有图案,用来作信笺。煤:古指墨汁。


2宿燕:回到窝里的燕子。


【典评】


巧妙的诗词很多人可以写出,但巧妙而意深的诗词却难得一见。纳兰的作品重在“情”,却也有“巧妙”之处。从这巧妙之处可以看到纳兰的文字功夫。


夜色清明,一盏小灯的照耀着。无聊中,在几张有图案的纸上便意地写什么,画点什么。这是一个很容易打发的夜晚。虽无人相伴,亦能“明灯一夜清”。一个人独对孤灯,用写写画画来打发时间,看似清静,却充满了无奈。这是什么样的夜晚?这是什么样的思绪?只有无人陪伴的失意之人,才会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的方法来渡过一夜。“多少离怀起清夜,人间重望一回圆。”(汤显祖《闺中秋》),有人人最好,无人景最好。


一个人通过那些无聊的动作来渡过夜晚。这在回文中也有显著的效果。景物是这样简单,屋内是带图案的信笺、用了一半的墨汁、一盏灯、一个人;屋外是飞花、燕子。,真实中的简单,简单里的真实。把这些景物连在一起的,正是被词人深深收藏在内心的情感。这些物,都是情感的驻地。


在后一片中,仿佛是一幅动态的美丽图画,“片花惊宿燕,燕宿惊花片。”,花与燕相互影响,相互牵连。这个时候,似乎同人没有关系。人只是坐在屋中,做着一些看似无聊的事,想着一些可能存在的心思。这个时候,人只需要灯,只需要有一点事去做就够了。物静人静,物不静,人亦静。


文中所用宿燕,也可有更多想像。很多古诗词中,都用过“燕”这个意象。燕是侯鸟,冬去春回,既有时间上的喻意,也有空间上的联系。燕子走了,冬天来了;燕子来了,春春天来了。来来去去之间,一年的时光已到尽头。


在情感的描述上,也常用到“燕”字。燕子常居于檐下,成双成对。孤燕令人伤感,独情使人伤神。在这首词中,下片先写燕,再写花,令人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叹。


花与燕,在纳兰的文字中重新成为一个美好的标志,而这些美好事物,却不能为他带来新的喜悦。亲情、爱情、友情,什么才是他思念的终点呢?“亲自梦归人,人归梦自亲”,夜凉如水,词人坐在风景中,深深思念着梦中之人。


菩萨蛮


飘蓬只逐惊飙转1,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2。


寂寥行殿锁3,梵呗琉璃火4。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注解】


1飘蓬:蓬,一种草本植物,籽有细毛,可随风而飞。飞蓬,用飘飞的蓬籽来比喻人的漂泊。


2茂陵:指明代宪宗皇帝的陵墓。在北京昌平地区。


3行殿:古时皇帝在皇城外的宫殿。


4梵呗:佛教用语,指出家人念经文时发出的声音。


【典评】


这是一首感叹国家兴亡的词,在纳兰的作品中并不多见。


词中的景为茂陵,词人对其和周围的环境作了描述。第一句写的是在风中飘着的飞蓬。飞蓬的飘泊是身不由已的,到哪里去,哪里是尽头,都不是它可以掌控的。就像人的飘泊,天地之间,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人,不知道归于何处。在人类的眼中,草是渺小的;在自然面前,人类是渺小的。人类只能拥有生命,却不能彻底操控生命运行的方向,也不能改变生命最终的结局。纳兰写的自然随意,却充满了无奈了叹息。


行路的人渐渐少了,风景也越来越寂寥,一片烟火在远处亮起,让人看不清住的地方。这是纯景色的描写,却暗示了内心的孤独。纳兰骑马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没有什么好的景色,也没有什么行人。当他感觉到四周的空旷时,想找一条河流来辨认方向,这时,“茂陵”出现在了眼前。


像讲叙一个故事,纳兰把读者的注意力转到了新出现的茂陵之上。这风,这景,这忽然出现的陵墓;这思,这想,这凝固在时空里的记忆。。


茂陵的出现又打开了一段王朝的兴衰史。是帝王之墓,也是一个朝代之墓。在那早已消失的朝堂上,那位因所爱的女人而忧郁至终的君主,是多么令人唏嘘。他不是一位明君,却是一个深情的男儿。站在埋藏他的地方,纳兰的心中,又是何等的悲凉。


两个有相同之处的男人,一个永眠在地下,一个挣扎在世上。死去的人已再不能感受情的滋味,活着人却要在痛苦中走到尽头。失去了爱人,却没有失去爱,这是幸,还是不幸?


在词的下片,纳兰对茂陵进行了描绘。“寂寥行殿锁,梵呗琉璃火”,这是充满苍凉的句子。细细品味,可见其中之悲。历史是冰冷的,不会为任何人所改变;历史是无情的,不会放过任何人。时光泻落,万物的光鲜与苍白都将被记载。曾经的繁华和荣耀,到现在,只剩下盘旋的雁和悲鸣的鸦。它们在寻找昨天,还是在追逐明天?


太阳终要落下,这同山的高度没有关系。人终要离去,这同情感的薄厚没有关系。


眼儿媚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1。今来忍见2,鹤孤华表,人远罗浮。


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


【注解】


1偕隐:又同隐居,诗词中经常指夫妇一起回归故乡。


2忍:同“认”,指“认识”。


【典评】


纳兰的作品中写田园之趣的不少,向往隐居的心常有表述,基本都与与友人相关。


由于家族的关系,纳兰从小就接受正统的满人教育,所以在优越的家庭条件之下,必然服从长辈的安排,理所当然地过着被安排好的生活。然而偏偏这才子生性多情,喜好结交江南之土,因而,在结交中必然为友人所同化。可是,同是吟诗作词之人,为何友人如此放荡不羁,自己心中却百般纠结?于是一片赞美之词中,就必然能读出纳兰对这种生活羡慕之情。


文首的“林下”二字,原指高士们的山林田野的隐居之处,之后被理解为赞美妇女的“林下风气”。


后一句,频繁得用典。先是用“忍见”,“忍”字同“认”,有“夫国之疑二三子,莫忍老臣”的说法。之后描述夫妻的隐居生活,又说鹤孤华表,即取用鹤生性孤高的特点,托物寄情,在词中意为远隔尘世,幽居在这装饰清雅别致的房子里。


纳兰的心声,如此地诚恳:现在亲眼目睹你们的隐居仙境,风景秀美,你们住在这精致华美的房子里,远离凡尘的浮名,舒适安宁,确实令人羡慕。


下阕之言,更加充溢了赞美之情,说到这自然美景,肯定会常常回想这美好的感觉。“浣花”、“微雨”、“采菱”、“斜日”,这些剪影都是生动的景色,组合成田园安乐详和的美好乐土的样子。最后作者发出感叹:


“欲去还留”。这耕种的愉悦和超然之意,实在叫人嫉妒不已,也就是说怎样都看不够那小桥流水。


纳兰这首词,从表面上看,很像是首馈赠之作。写给隐居的友人,赞扬他对生活的田园之情。其实在字句之间,纳兰也表达了对退隐尘世,隐居林下生活的渴望,也无意倾吐了对理想生活的追求。不贪心的纳兰,也许只求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一方净土,他就已经满足了。


眼儿媚咏红姑娘


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1,樱唇微绽,秣羯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足朱颜。玉墀争采2,玉钗争插,至正年间3。


【注解】


1霞绡:这是一种美艳轻柔的丝织物,本文中指红姑娘花的花冠。


2玉墀:宫殿前的石阶。这是古语中对宫殿台阶的常用称呼。


3至正年间,元代元惠宗的第三个年号


【典评】


首句里的“骚屑”,意思就是风声,据汉时刘向的《九议·思古》一文中中有“风骚屑以摇木兮,雪吸吸以湫戾”。


这里行文是为了刻画种植的红姑娘婀娜的样子,读来惹人喜爱,可以想象一片葱翠之景,引得读者的心随它陶醉在一片卓约风情之中。所以可以看出前半部分语境中呈现的多是欢愉。


但是到了下阕,语意却一改前文,质问“故宫事往凭谁问”,欢愉的美景转变为凝重的历史之思,洋溢的却是悲苦之意。相比之下愈加显得寂寥荒凉。


作者把至正年间用作文中背景,很有深意。至正这个年号即元惠宗顺帝的第三个年号,时值元末。顺帝昏庸沉迷,不谙权术,治国乏术,导致元朝境内发生通货膨胀,加之又为治水加重了徭役,并且偏听误国,以致政治腐败,当权者疯狂掠夺民脂,民不聊生,终于迫使各地起义义军蜂拥而起,烽火连天,最终,元朝走向灭亡。


作者深感世事之别,变迁之苦,就连当下之世,也不知能否长久安定。于是扼腕之痛,忧心之苦,心情郁结,不由轻轻问道:“故宫事往凭谁问?”哪能不让人哀愁万分呢?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1金字经2,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相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檠3。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注解】


1香台:烧香之台,又为佛殿的别称。


2金字经,就是佛经。


3秋檠:在秋日里拱手跪拜。


【典评】


古人经常在秋季中元节祭祀亡故的亲朋好友。


纳兰作此词时因卢氏刚过世不久,恰又正值祭祀,不由为了近年陪伴左右之人,竟成吊唁之人,怎能不泪零俱下。所以困于情伤之哀,痛于生死之痛,自然就萌生了净化、自慰之心。痴情无奈之间,苦困相思之下,只能反复苦写不停,希冀以精诚再续来世之缘,纳兰在无边暗夜数着莲花漏的漏滴,点着扬枝的露水,都是表明心意,就如同一分一厘之间,吐着诚恳深情和真诚祈求。两个典故,取自佛家之说,其意深刻,其心何诚,让人感动不已。


文末一句,更是让人悲伤。纳兰又暗喻自己是无根之萍,不得不飘荡于这无尽的惆怅中。爱人已故,自己恰似漂泊客。于无情的西风,和寂寥的池中荷灯中寻找思念,虽然不协调,却流露些抑郁在心头。结尾处,说得清冷,却自有清冷之妙,倒让荷灯秋水,融化在一片愈加悲恸的思念中。


眼儿媚


独倚春寒掩夕霏1,清露泣铢衣2。玉箫吹梦,金钗画影3,悔不同携。


刻残红烛曾相待3,旧事总依稀4。料应遗恨5,月中教去,花底催归。


【注解】


1霏:傍晚的雾霭。


2铢衣:传说里神仙穿的衣服。重量只有数铢甚至半铢。因用以形容极轻的衣服。


3玉箫、金钗:同指所恋之人。画影:比喻看不分明的美丽景象。


4刻残红烛:古人在蜡烛上刻度,用以计时。相待:对待。《韩非子·六反》:“犹用计算之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


5遗恨:没有完成的心愿或者理想,遗憾。


【典评】


这首词抒发了对恋人的思念,婉转低沉,再深沉的思念都抵不过时光的流逝,爱情在如水年华中,只是弹指一挥间的守候,比起那亘古不变的时光,它们短暂的就像早晨的露珠,转瞬即逝。


纳兰深知再浓烈的思念也抵不住时光,因此,他更加悲痛地感受着压力和无奈,这首词正是在那样的心理压力下写成的。


“独倚春寒掩夕霏,清露泣铢衣。”起首第一句是描写失意人孤独地立于春寒之中,任由露水打湿衣服。这一句中的“夕霏”用得非常恰当而动人,夕霏指傍晚时分的雾气,一个人在傍晚的雾霭中,独自站立于轻寒的春风中,听起来这就是一幅绝美的画面。纳兰的词早已超出了字面的意境。


接着他又写道:“玉箫吹梦,金钗画影,悔不同携。”“玉箫”和“金钗”都指思恋之人。此处纳兰用来隐喻自己的所爱,在词中还用到梦影这么虚无而美好的意境,让整首词读来不但有忧伤的情思,而且不乏唯美意境。


在经历过上片的幽思后,下片转而描写现实景象。“刻残红烛曾相待,旧事总体稀”。此处要注意一下“刻残红烛”,刻残红烛是指古人在蜡烛上刻度,用于计时。而词人用在此处,是说过去四目相对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的形单只影,让自己更加思念从前美好的日子,但是过去的已然过去,再想亦无法改变什么了。


所以,在词的最后,纳兰写道:“料应遗恨,月中教去,花底催归。”遗憾就是遗憾,人生无法再重新来过,只能终生遗憾着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无法挽回,亦无法补救,而或许正是这份不可逆转,生命才显得更弥足珍贵吧。


眼儿媚


重见星娥碧海槎1,忍笑却盘鸦2。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


休笼彩笔闲书字3,街鼓已三挝4。烟丝欲袅5,露光微泫6,春在桃花。


【注解】


1星娥:传说里的织女。这里是指明眸善昧的美女。


2盘鸦:指妇女盘卷黑发而成的头髻。


3笼:通“拢”,牵、拈之意。


4街鼓:设置在京城街道的警夜鼓。宵禁开始和终止时击鼓通报。始于唐宋,以后


亦泛指“更鼓”。挝:敲打。


5欲袅:即将袅袅升起。


6微泫:水微微下滴流动的样子。这里形容爱妻的面容光彩照人。


【典评】


这是纳兰词中颇为难得的喜悦之作,词里没有了从前的忧郁和低沉,表现了一种特有的欢快之情,在纳兰众多作品中实为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