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雪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本章字节:9632字
五四运动发生的两年间,新文学的园地里,还是一片荒芜,但不久便有了很好的收获。第一是鲁迅的集《呐喊》,第二是冰心女士的小诗。周作人说他朋友里有三个有诗人天分的人,一是俞平伯,二是沈尹默,三是刘半农,这是就他的朋友的范围而说的。我的意见可不如此。我说中国新诗界,最早有天分的诗人,冰心不能不算一个。
冰心最初在《晨报》上发表了几篇散文,引起读者的兴味。后来她在文学研究会主办的《月报》发表了短篇《超人》,大家更对她的天才惊异。民国十年至十一年之间,她又在北京《晨报》副刊陆续披露了《繁星》和《春水》。于是她更一跃而为第一流的女诗人了。
冰心的作品真像沈从文所说“是以奇迹的模样出现”的。当胡适的《尝试集》发表之后,许多中年和青年的诗人,努力从旧诗词格律解放出来而为新文艺的试验。或写出了许多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东西;或把散文拆开,一行一行写了,公然自命为诗;或则研究西洋诗的体裁,想从中间挤取一点养料,来培植我们新诗的萌芽。在荒凉寂寞的沙漠中,这一群探险家,摸索着向着“目的地”前进。半途跌倒者有之,得到一块认为适意的土地而暂时安顿下来者有之,跌跌撞撞,永远向前盲进者有之,其勇气固十分可佩,而其所为也有几分可笑。冰心,却并没有费功夫于试探,她好像靠她那女性特具的敏锐感觉,催眠似的指导自己的径路,一寻便寻到一块绿洲。这块绿洲有蓊然如云的树木,有清莹澄澈的流泉,有美丽的歌鸟,有驯良可爱的小兽……冰心便从从容容在那里建设她的“诗的王国”了。这不是件奇迹是什么呢?
自从冰心发表了那些圆如明珠,莹如仙露的小诗之后,模仿者不计其数。一时“做小诗”竟成为风气。但与原作相较,则面目精神都有大相径庭者在:前者是天然的,后者则是人为的;前者抓住刹那灵感,后者则借重推敲;前者如芙蓉出清水,秀韵天成,后者如纸剪花,色香皆假;前者如姑射神人,餐冰饮雪,后者则满身烟火气,尘俗可憎。我最爱梅脱灵克《青鸟》的“玫瑰之乍醒,水之微笑,琥珀之露,破晓之青苍”之语,冰心小诗恰可当得此语。杜甫赠孔巢父诗“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冰心之所以不可学,正以她具有这副珊珊仙骨!
长诗在那时尚未发达,冰心所作亦少。较长的如《信誓》、《赴敌》,气势似觉软弱。后来所做如《致词》、《纸船》、《我爱》、《归来吧》、《往事集》序诗、《我劝你》,也不见得如何出色,所以冰心可以说是“小诗专家”。
对文学的赏鉴,别人的话,都不如作者自己说的确当。在这里我又要老实不客气地借用冰心自己的批评了。她论泰戈尔文字有两点,一曰“澄澈”,一曰“凄美”——《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谁说这不是我们女诗人的夫子自道呢?我们千百字的批评都搔不着痒处的,这两句话不是直探骊珠似的说了出来呢?
一、澄澈 文字的澄澈与思想的澄澈是有关系的。我很爱朱子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冰心的系统思想,便是她汩汩不尽的文字之灵源。我又爱柳子厚《小石潭记》:“下见小潭,水尤清洌,石以为底……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文学的对象是人生,人生如海洋,各种人事波诡云谲,气象万千,普通作表面的描写,每苦不能尽致,而冰心思想则如一道日光直射海底,朗然照彻一切真相,又从层层波浪之间,反映出无数的虹光霓彩,使你神夺目眩,浑如身临神秘的梦境!
父亲呵!
我愿意我的心,
像你的佩刀,
这般的寒生秋水!
——《繁星八五》
知识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
感谢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难行的路!
——《繁星八七》
冰心的心便是这样寒生秋水的。她又是由怀疑灯光的指示而寻得生命之路的。我又最爱她那一首:
轨道旁的花儿和石子!
只这一秒的时间里,
我和你,
是无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无限之生中的永别
再来时,
千万同类中,
何处更寻你?
——《繁星五四》
以哲学家的眼,冷静地观照宇宙万汇,而以诗人的慧心体会出之;一朵云、一片石、一阵浪花的呜咽、一声小鸟的娇啼,都能发见其中妙理;甚至连一秒钟间所得于轨道边花石的印象,也能变成这一段“神奇的文字”,这不叫人叹赏吗?而且这几句诗的意义,有时连数万言的哲学讲义也解释不出来,她只以十余字便清清楚楚表出了。不是她文笔具有澄澈的特长,哪能到此呢?
澄澈的文字,每每明白爽朗,条畅流利,无观之刺目,读之拗口之弊。有人因此不满于冰心文字,将它也比之“水晶球”,其实冰心文字决不像水晶球之一览无余,而是很深沉的。别人的“非水晶球”文字,或深入深出,或竟浅入深出,冰心的文字只是深入浅出。
澄澈之水,每使人生寒冷的感觉,澄澈之文字亦然。她的笔名取“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意,即足见其冷了。而诗中冷字尤数见不鲜。“我的朋友,对不住你,我所付与你的慰安,只是严冷的微笑”、“我的朋友,倘若你忆起这一湖春水,要记住他原不是温柔,只是这般冰冷”。有些人遂又批评她专一板起脸说冷冰冰的教训。其实凡思想透彻的人,理智无不丰富,理智是冷的,所以冰心文字有一点儿冷。但它的冷非但不使你感觉难受,反而像夏日炎炎中,走了数里路,坐到碧绿的葡萄架下,尝一杯冰淇淋那么舒服。
澄澈的水只能叹赏,不可狎玩,所谓“净不敢唾”即是此意。读冰心文字,每觉其尊严庄重的人格,映显字里行间,如一位仪态万方的闺秀,虽谈笑风流而神情肃穆,自然使你生敬重心。因此也有一些无聊文士,笑她除母亲的爱即不敢写。其实她结婚后,文字还保有此种特色。
二、凄美 冰心文字之凄美,由其禀赋而来。这在她诗文里表现甚多,“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我只是个弱者,光明的十字架,容我背上罢。我要抛弃了天性里,暗淡的星辰”,“诗人投笔了!微小的悲哀,永久遗留在心坎里了”。而烦闷的时候她写给她姊姊的信,把她易感的心灵描写得更为详细。大概天才乃人类中之优秀分子,其神经组织也比较纤细密致,一有外界的刺激便起反应。甚至常人以为不必悲者而天才引为悲,不必乐者而天才引以为乐,歌哭无端,状如癫痫,昔人有名句云“哀乐偏于吾辈多”便是指此而言。况以宇宙论之:哪怕时空无尽,仍然不免成住坏空之劫。以人生论之:生老病死的根本悲剧,贵如秦皇、汉武,圣哲如孔子、苏格拉底,智慧如所罗门,英雄如亚历山大、拿破仑,也不能避免;而日常生活亦“不如意事常八九”,庸碌的人昏昏沉沉,醉生梦死,倒也不大觉得,聪明的人则事事都生其感慨。所以“悲秋”呀,“伤春”呀,都是诗人闹出的花样。而“愁”呀,“闷”呀,“悲哀”呀,“苦痛”呀,也几乎成为诗人字典里最多的名词了。像冰心那样温柔美满的环境,实无“痛苦”可言,但她是个诗人,她的神经便不免易于激动;她又是个女子,更具有女性多愁善感的特征,她的心琴弹的是庄严愉乐,缥缈神奇的音乐,却常常渗漏幽怨的悲音,便是这个缘故。
她的悲哀是温柔的悲哀,有人批评它是绒样的、嫩黄色的。读她的诗,每如子夜闻歌,令人有无可奈何之叹;又如明月空江之上,远远风送来一缕笛声,不使你感触到泪下,只使你悄然动心,悠然意远;又如俞平伯论江南寒雨“使你感觉悲哀,但我们平常所谓悲哀,名说而已,大半夹杂着烦恼,只有经过江南兼旬寒雨洗濯过的心,方能体验得一种发浅碧色,纯净如水晶似的悲哀”。
鱼儿上来了,
水面上一个小虫儿飘浮着——
在这小小的生死关头,
我微弱的心,
忽然颤动了!
——《春水一○四》
谈笑着走下层阶,
斜阳里,
偶然后顾红墙,
前瞻黄瓦,
霎时间我了解什么是“旧国”了,
我的心灵就此凄动了!
——《春水八六》
冰心凄美的风格在这些诗里具体地表现出来。
冰心的小诗都是些自由无韵诗。在新诗试验时代这种诗作者甚众,现在都被时间淘汰了。但冰心的诗却有长久存在的价值,因为她的价值在内容,不在形式。即以形式而论,她的诗也有几端不易及处。
第一,她是主张“中文西文化,今文古文化”第一人。这方法试验而成功者,后来有徐志摩,而最早则为冰心。
梦未终!
窗外日迟迟,
堂前又遇见伊!
牵牛花!
昨夜梦魂里攀摘的悲哀,
可曾身受么?
——《春水一一七》
前三句全是旧词腔调,但有后边几句一衬托,反而觉得有一种新鲜风味了。
第二,读者每谓冰心是女作家,故文字明秀有余,魄力不足,这实是大谬不然的话。冰心文字力量极大,而能举重若轻,正如她自道:“春何曾说话呢?但她那伟大潜隐的力量,已这般的温柔了世界了。”现在再举《寄小读者》一则为例:“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他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指母亲),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变更!”记得法国法朗士(afrance)的《伊壁鸠鲁的花园》(lejardind’e’picurien)有一篇文字描写地球末日的惨状,极其凄惨动人,然而写得还很吃力,不像冰心将这般大文字,这样轻松自在地写出来。你看她的:
小岛呵:
何处显出你的挺拔呢?
无数的山峰,
沉沦在海底了。
一篇沧海桑田,陵迁谷变的地质学上的大问题,别人不知要糟蹋多少文字来写,她只用十余字,便给人一个完全的概念,逼人的印象!
万顷的颤动——
深黑的岛边,
月儿上来了。
生之源,
死之所!
——《繁星三》
有位读者说读此诗时觉得骨髓里迸出寒战,我想只要神经纤维没有失去弹性的人,都会感觉诗中的力量吧。
第三,她的诗笔恬适自然,无一毫矫揉造作之处。“只这一支笔儿;拿得起,放得下,便是无限的自然。”然而能有这样本领的人却很少。
阳光穿进石隙里,
和极小的刺果说:
“藉我的力量伸出头来罢,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树干儿穿出来了;
坚固的磐石,
裂成两半了。
——《繁星三六》
这与胡适的《威权》,同样用意,与郭沫若那些带反抗精神的诗也差不多。但《威权》还没有冰心写的这样自然,而郭氏那些叫嚣喧呶的作品,更比不上了。
第四,清丽润秀,表现女性作家特色。如:
清晓的江头,
白雾蒙蒙,
是江南天气。
雨儿来了——
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
——《繁星一五六》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1979年台湾纯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