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雪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3
|本章字节:7392字
过了一月有余,父亲又来信了,信中措词,甚为迫切沉痛,他说母亲吐血不止,医生断定她的肺病发生甚早,现已到了第三期,已无痊愈之望。女儿若早日归来,母女尚可相见一面,不然恐怕她要抱憾终天了!大姊来信也说母亲病势甚为沉重,看来凶多吉少,亟盼妹归一见。至于婚姻问题,听妹回国自主,家人决不勉强,请勿以为疑云云。醒秋读信,知道母亲病重属实,不胜悲伤与焦灼。而旧日“预兆的恐怖”又来侵袭她的心灵。三年以来她常常为这预兆提心吊胆,虽然后来皈依了天主教,但这个迷信的根株,仍不能拔去。她只觉那兆头很是不祥,虽已应验了几件事,而最后不幸,恐怕还是不能避免。
这是定数吧?定数真是难逃呀!“预兆”暗示她不能和母亲相见,那一定是不能和母亲相见了。哪怕她乘坐飞机,立刻飞回家乡,母亲也许于她到家五分钟前咽气!她想到这里,浑身血液冰冷,背上冷汗直流,呆呆坐在那里,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她最怕的是变迁,更怕的是骨肉间的变迁。人生不能与家人时常团聚,终不免有远游之举,但远游归来,星移物换,如丁令威化鹤之归故乡,城郭如故,人民已非,荒烟蔓草之间,但见累累残冢,那时候的心灵是如何的凄凉惨恻,便真做了神仙,也是无味。
她少时读杜甫的《无家别》,记述一个战场败卒,数年之后,遁回故里,田园荒芜,邻居星散,而惟一亲人的老母,亦已归于泉壤。她读到:
“……行久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见狐与狸,竖毛怒我唬,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豁。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这几句有力的描写,每使她发生强烈的感动。这虽然是当时的社会问题,可也是人类永久的悲剧。在这个形质的世界中,悲欢离合的定命下,人生终不免要遭遇这种惨痛的经验啊!
人生不幸虽多,人生滋味,也有甜酸苦辣之异,但像老杜的《无家别》里的主人,和远游归来,人亡家烬的一些人之所遭遇,滋味真出于甜酸苦辣之外,其不幸也可谓至极。她每设身处地,玩味着他们的悲哀,只觉茫茫万古之愁,齐集方寸。她想:假如我处他们的地位又怎样?唉!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她的心灵,渗透了非甜非苦非酸非辣的汁液。她总是想着她回家后所见的止有灵帏寂寞的景况,她虽不愿意这样想,但总不能将这个印象驱逐于脑海之外。
那是她的老脾气,平时将天主撇在一边,一到忧惶无措的时候,又抓住他不放,她又热心地来奉事天主了。自从正月间闻母亲病耗以来,她一直祈祷着没有间断。白朗见她对于宗教信仰,热而复冷,冷而复热,如大江潮汐,涨落无恒,不知她是什么理由,她对于这位中国朋友,只有高深莫测之感罢了。
醒秋以皈依天主教之故,遭受中国同学的莫大误解,使她感到刻骨椎心的痛苦,但她倒没有决定放弃她的信仰,这有几层理由:
第一,五四的惟理主义,虽令她发生悔恨,然而她又自问:宗教若果与理性相违背,何以现代还有许多有学问的人信仰它?马沙、白朗并非没有学识的人,还有那个她认为现代圣人的赖神父哩;还有许多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文艺学家哩。以她自己那点浅薄的理性,便妄想窥测天主创化的奥妙,那不是真像某硕学神师之所说,海畔一个小孩,想以区区贝壳测量大海之水,一样不知自量,一样可笑么?
第二,造物主她本来承认有,世间神秘之事,她亦以亲身经验而信其存在(譬如预感及亲人间心灵的交流),她升学的两次奋斗和她对祖父母亲志节德行的体认,她已隐隐摸到宗教的边沿。对耶稣基督,她虽常觉自己的理性难于容纳,自从听见赖神父以他出奇的爱德,证明十字架的伟大神奇的力量,她心扉之闩已除,不过虚虚地掩着,以后基督只须轻轻用手一推,便可进入她的心中。
第三,那时本国同学对她仇视其实亦嫌太过,尤其姓牛的那样对待她。她原是个倔强孩子,最后竟引起反感,觉得信仰自由,谁也不能干涉谁,你们不喜天主教,我偏将信德把持得更紧一些。所以她在那段痛苦时期内写过几首律诗,其中有“好借折磨坚信德,更因艰阻见孤衷”,“膏因明夜宁辞煮,兰为当门本待锄”,“长使芳馨满怀抱,只凭忠信涉波涛”,“寸心耿耿悬霄日,万事悠悠马耳风”,“誓将负架登山去,未畏前途荆棘多”,“炼就乔松奇骨劲,谢他冰雪满深山”诸语。佛教密宗利用外界诸般横逆,增益其明心见性之功,其理正是如此。更奇者,白朗那晚告诉妙中国同学将对她公开攻击,她祈祷了整整一夜。那夜祈祷在醒秋一生中,可说救命也似热烈迫切,她是以她的血和肉,她整个的生命拥抱了信仰。即从那晚起,她的信德忽然巩固起来,不惟对外界敌人,她毫无畏怯,即内在的敌人——那个比外界敌人厉害百倍的——五四惟理主义,也从此敛影戢踪,离她而去了。
第四,自从正月间,她听见母亲病又发作,她又热心祈祷,一直到现在为止,没有间断。这次的祈祷,和上次听见家乡遭匪的噩耗不同。那一次是白朗主动,她则被动,那一次她并未领洗,对天主教义尚无多大的了解;这一次主动的是她自己,况又领过圣洗,对教义也有进一步的领会。马沙、白朗从前和她辩论的一些话,她当时虽似大有所感,过后又复淡忘,现在才一一成为她灵性的营养。“先领洗,信仰自然会跟着来”,这话正可为醒秋说。
总而言之,醒秋原有个思想型式,而她这思想型式,经过了这样几次强有力的撞击,又加之以强有力的揉搓捏抟,到底翻塑了一个新的出来。她的信仰,将来也许会再动摇,可是,要说连根拔去,那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且说醒秋等到第二次接到母亲病重之信,已在四月的时候,她决计于一月内束装东归,无论法兰西文化之如何教人迷恋,无论回去后要经历什么困难,她也是非回国不可的了。
既然决定东归,法兰西今生自无再来之望,则世界着名的花都,不可不去观光一次,所以她现在到巴黎来了。
初到巴黎的两天,她的脚迹,只出没于各大圣堂之中,为她母亲祈祷。后来听说巴黎圣心院为近五十年来最新的建筑,工程极为浩大。她不远数十里,转搭几道电车,来到蒙马特尔山上。
话再说回来吧,醒秋将那枝蜡烛插上烛盘之后,便跪伏于祭坛之下,祈祷起来,她道:
“圣母,你是天上至尊至贵的皇后,但也是我们众人的母亲。你是极仁爱的,极肯怜悯你的儿女的,请你倾听我的祈求吧。上回,我母亲病了,我恳求你的圣子,得以痊愈。但她现在又病了,病得很危险,我心里十分忧愁,我只有请你向圣子转求,更赐她一回勿药之喜。
“你的威灵,无所不被,你的智慧,无所不知,我也不必向你介绍我母亲的平生了。那善良的可怜的妇人,她的病都为儿女而起。你,圣母,你也做过母亲的,你是深深了解母子之爱的。当你的儿子被人钉在十字架上时,你倚于马尔大姊妹肩头,不是心摧肠断,哀哀欲绝么?你儿子的手足被贯于三钉,你的心肝也就像被七剑洞穿一般的痛楚;你儿子头上戴着棘冠,你的心肝也就箍了一圈玫瑰。玫瑰也有刺,这是爱的刺,一颗心被爱刺伤,是无法治疗的呀!
“利剑也罢,玫瑰花圈也罢,我母亲的心,不是也穿扎着,围绕着这些东西的么?长子的死,幼子的病,爱女的远别,一切家庭的不幸,都像剑和棘刺似的向她的心猛烈地攒刺,教她的心时常流血,我相信她的心是和你的心一样洞穿着的。‘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断章取义,岂不隐相符合?可怜的做母亲的心啊!”
她又更迫切地,流着眼泪,继续祷告道:
“我是一个负罪的人,母亲的病,到了这样地步,我敢说与我完全无分么?我好像当年圣奥斯定为遂自己求学的野心,抛撇了他残年的母亲,远游于罗马。我虽不似吴起闻母丧而不归,但知道母亲几次重病,知道她日日盼望我的归去,我却还是淹留于法国,迟迟不肯作言归之计。总说一句话,我是不该到法国来的。我来法之后,精神日夜不安,一句书都没有读到,只在“涕泪之谷”里,旅行了三年,能说不是我应得的惩罚呢?
“至于婚姻问题的波折,虽然不完全是我的过错,虽然我曾极力制住我的情感,不教母亲伤心,然而因为我不善处置之故,多少会教她为我担忧怄气。咳!圣母,仁慈的圣母,我不能更向你诉说我的悔恨了!我只有祈求天主,使母亲转危为安,使那可怕的预兆不致实现,我无论再受什么磨折,也是甘心的了。圣母,请你哀怜我吧,请你俯鉴我的至诚吧,你是启晓时的明星,我行于黑暗之中,只有你能给我光明;你是黄金的宝殿,耶稣生长在你怀抱之中,你说的话,他无一不纳;你是病人痊愈的希望,在露德曾大显灵迹,我请将母亲托你;你是忧苦的慰安,惟有你能使母亲心魂宁静……”
醒秋在圣心院圣母小堂里,足足停留了一点钟,那枝蜡烛也已燃完了小半枝,看看腕上的小表,短针已指五点,知天时不早,起身出了小堂,又到各处参观了一下,始走出大门,匆匆下山而去。
(本文为《棘心》第十五章,1929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7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