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雪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3
|本章字节:6250字
堂中不绝地有各国参观人士的脚迹,天主教的信徒,来此祈祷者也是终日不断。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许多信仰宗教的人,这也是教人难以索解之事。他们若不是有神经病,定然是他们脊梁上负有一个古旧幽灵。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正是一个大动摇的时代,科学昌明,达于极点,新思潮风起云涌,重新估定旧日道德法律的价值,扫荡了习惯的障碍,打破了因袭思想的束缚,使人民高唱自由之歌,大踏步向解放的道路上走去,已经是盛极一时了!而科学最大的成绩,是向宗教下总攻击令,推倒神的威权,否认来生的观念。生物学家告诉我们:生命不过是生物学上一件事实,人生原没有真正的价值与意义。唯物论告诉我们:世界根本没有灵性的存在,止有物质的运动,不但下等动物是机械,就是称为万物之灵的人,也是机械的。人与动物之间,只有程度的差异,没有性质的区别,便是人与木石无性灵的东西的相比,也不过程度的高下而已。定命论告诉我们:意志不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必然的作用,有遗传、教育、环境,种种的关系,有什么因,便生什么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分毫不能差错。我们为善为恶都是必然的结果,都是外铄的关系,在道德上不必负什么责任。历史派的哲学家更说:《圣经》不过是古代民族空想的结晶,是荒唐的神话,是迷信宗教者无意识地所唱出来的诗歌。实际上人类脑子里各种精神现象,都是想像构成的,离开了人,便无所谓伟大的神,我们若说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人,不如说人照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上帝。
好了!一切旧观念都更改了!一切信仰都推翻了!一切权威都打得落花流水了!既然没有所谓来生,何不痛痛快快地享乐现世?既然人的意志不能自由,善恶何妨随意?人生百年,流光如电,及时行乐,岂可蹉跎?琥珀杯中的美酒,可以陶醉我们的青春,什么立德立言,垂名千载,哪里及得美人唇上一点胭脂的甜蜜?灵魂上虽负如山的罪恶,也没有忏悔之必要。杀人越货,只须干得秘密与巧妙,仍然是社会的栋梁。但是恣情行乐,虽然快意,而酒阑人散之后,仍不免引起幻灭的悲哀。良心有罪,躲不了平旦时的自谴。汽车和摩托卡之星驰电掣,飞楼百丈之高耸霄汉,大都市之金迷纸醉,酒绿灯红,只教我们的神经渐趋于衰弱。物质的欲望,与日俱增,而永无满足之一日,于是健全的人都变成病态,从前迷恋着文化中心的都市,现在却渴慕着乡村,从前所爱的认为真实的现实生活,于今只感到它的虚伪与丑恶,只感到它之使人疲乏到无可振作。但陷溺已深,却又无法摆脱,于是种种失望、悲恨、诅咒都因之而起了。这就是现代人的悲哀啊!是科学的流弊么?物质主义的余毒么?但又谁敢这样说呢?
呀!这真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时代,旧的早已宣告破产,新的还待建立起来。我们虽已买了黄金时代的预约券,却永远不见黄金时代的来到。赫克尔允许我们破碎荒基上升起的新太阳,至今没看见它光芒的一线。于是我们现代人更陷于黑暗世界之中了,我们摸索、逡巡、颠踬、奔突,心里呼喊着光明,脚底愈陷入幽谷;我们不甘为物质的奴隶,却不免为物质的鞭子所驱使;我们努力表现自我,而拘囚于环境之中,我的真面目,更汩没无余。现实与理想时起冲突,精神与肉体不能调和,天天烦闷、忧苦,几乎要到疯狂自杀地步,有人说这就是世纪病的现象。现代人是无不带着几分世纪病的。
其实天下无不了之事,这种现象任它延长下去,到了世界末日,不是一切都完结么?可是偏偏有一班自命哲学家文学家的人,吃饱了饭没有事干,居然挺身而出,以解决现代人的苦闷为己任。他们说科学不能解决全部的人生,所以又来乞灵于宗教;又说唯物论过于偏执,不能解释精神现象,竟主张复为神的皈依。托尔斯泰呕心绞脑地着他的《复活》和《艺术论》,到后来为实现他的主义,竟将自己的暮景残年,葬送于凄寂的荒野。耶拿派哲学教授倭伊铿,大谈其精神生活,发表了《我们可否还做基督教徒》一文。其他如柏格森的创化论、詹姆士的根本经验论,或根据宗教的精神,以确定人生的指归,或阐明宇宙本质,发展宗教生活。立论虽有不同,间接直接,都主张宗教之复兴,为疗治世纪病的良药。热心拥护科学的青年,虽大骂托尔斯泰为卑污的说教人,柏格森不过是骗骗巴黎贵妇人的滑头学者,但他们的学说,亦复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轻易驳它不倒。就文艺而论,则自然主义的衰败、新浪漫主义的代兴、心灵界的觉醒、神秘思想的发达,已成了今日欧洲文坛显着的事实。而宗教与科学携手的呼声,轰轰烈烈的牛津大学旧教复活的运动,尤极如火如荼之观,风云会合之盛。物质称霸称王的时代,竟有人想从渺茫的精神界,探索殖民地,岂非咄咄怪事?这是人类惰性的表现呢,还是精神与物质,究竟是两件事,而且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问题,原是不能一概抹煞的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请大家各用主观去评判好了。
为了以上的这些缘故,所以罗马旧教于今有复昌的趋势。欧洲教堂每逢举行弥撒和瞻礼的时候,参与者还是填坑满谷。平时也有许多思想特异的人物,到堂中来寻求宗教上的慰安。有的是恋爱的牺牲者,抱了一颗碎心,来申诉于上主座前;或者心里有所不安,借此倾吐压积于灵魂上的苦闷;或厌倦于现实生活,来此清虚之府,暂憩尘襟。在这个巴黎圣心院大殿上,亦常见有青年诗人,妙龄少妇,长跪神龛之下,潜心默祷。也有白发盈头的老人,双手扶头,安坐沉思,一坐总是半日。他们暮景桑榆,百念灰冷,过去的悲欢,一生的忧患,已不复滞留于记忆之中,惟以一片纯洁的心情,对越上主。那种虔诚的情况,看了真教人感动。
圣心院正殿的后面及两旁,小堂无数,供奉圣母马利亚、圣若瑟以及诸宗徒诸圣师之像。有一个小堂供奉着一个圣母像,像之美丽,恰当得金容满月,妙目天成八字的批评。这像脚踏地球,身畔云霞成阵,衣袂飘然,好像要向天空升起。虽是雕塑而成,而其神情之温肃,姿态之生动,望去好似活的一般,一切圣母像中,这像可称第一。像前有一架镂金嵌宝的铜烛盘,长日辉煌着长长短短如银的蜡烛,可见来此祈祷者之多。其旁坐着一位黑衣修女,专司售烛之事。
有一天,这圣母小堂里来了一个西装的黄种女青年,身裁中等,虽不甚瘦,看去却有一种怯弱的态度,脸上无甚血色,眼光凄黯,似乎抱有一腔心事。她走到铜烛盘前,问老修女要了一枝最长的蜡烛,点着了火,很小心地插上那烛架。这个女郎不知是否情场失意,或者受了什么时代的创伤,也不知是否喝了现代哲学家的迷魂汤,或被玄学鬼所蛊惑,总而言之,她到这小堂举行献烛礼,便可以知道她也是那些脊梁负着古旧幽灵的同志之一了。
老修女一面接钱,一面将惊异的眼光望着她:
“小姐,你像是一个中国人?”
“是的,我原籍是在中国。”
“你到法国几年了?在什么地方读书?”
“三年半了。一向在里昂读书;现在因要回国,所以到巴黎来旅行一趟。”
这中国女郎不问而知是醒秋了。
醒秋好好地在里昂求学,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呢?更为什么说要回国的话呢?原来那年的春天——她到法国第四年的春天——她接着父亲来信说母亲又病了,吐了好几次血,医生证明是虚痨症。父亲又说母亲的病,固由悲悼长子,忧虑幼儿而来,而一半也为了女儿婚姻问题操心的缘故,她若再淹留海外,不肯回国,母亲的病恐怕要更加重了。醒秋那时正深恨叔健,又正在和家庭赌气,一听婚姻问题四字,便觉异常刺心。而且她素知父亲说话,有些言过其实,母亲三年以来差不多天天患病,她早已听惯了。这一次闻母亲吐血,虽然焦心,但究竟疑心是父亲故意吓她,骗她回国结婚,所以她还没有决定东归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