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6月13日农历四月二十三晴

阳光不到的背阴面，格桑梅朵依旧静悄悄地绽放出小小的花朵。我想，人生在世，总需要活下去的勇气。望着远方的卡瓦洛日，我竟然身心震动，顿感一阵仙气逼来。抬起头，天边一朵红云飘了过来。

一个团队，没有领导是不行的。更何况我们身处险境，处处杀机，若是群龙无首，稍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需要一个军事素质高、政治素养优秀的人来领导我们这个小分队。我过去在政工部门待过，懂一些人事组织的规矩。按照规矩，队长理应由金大伟担任，因为他在我们活着的六个人当中军衔最高。金大伟灌了大半瓶的青稞酒，很快连耳根也变得通红。他腾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对我们说道：“我要感谢同志们对我的信任和支持。寻找红军英雄的遗骨，这个任务光荣而又艰巨，我们身为共产党员，身为军人，要坚决完成党和国家交给我们的任务。若完不成，绝不收兵，这是使命，更是忠诚。我们不能辜负祖国对我们的培养和信任。同志们，有信心吗？”

金大伟的话说完了，下面却鸦雀无声，他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其实我懂战士们的心思，这卡瓦洛日犹如人间炼狱，战士们虽然嘴上没说，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看到战友们都没反应，赶紧大声回答道：“有信心！”话毕，身旁的几个小战士也跟着喊出了“有信心”，金大伟这个代理队长这才解了围。等到队伍散去，金大伟一脸不好意思地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刚才真是多亏你了。”金大伟是解放军总装备部的工程师，虽然说是当兵出身，但只是个搞技术的干部，也从来没带过兵，满身的书生气，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我用手拍了拍身旁那块椭圆形的石头，示意他坐下。我问金大伟：“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金大伟从衣兜里掏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我，我摆摆手，他将那支烟放回了衣兜里，用火柴点燃了另外一支烟。金大伟一脸愁云，不住地叹气。隔了半晌，他才缓缓对我说：“现在我们只剩下六个人了，这六个人当中，病的病，伤的伤，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了。我很迷茫，我不想让兄弟们白白送死。但这是命令，我们只有服从。接不到上级下达的撤退命令，我们谁也不能离开卡瓦洛日。”

我躺在地上，满脑子都是金大伟的叹息声。月光下的卡瓦洛日惊艳而又神秘，望着灰暗的长空，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半夜，我被一连串的枪声惊醒。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战士急匆匆跑到金大伟的跟前，带着哭腔说道：“金队长，不好了，我们被敌人偷袭了。”

我一听，立刻起身端起冲锋枪。来不及多想，我们跟着报信的小战士来到了丛林里，却看到地上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个人是我们队里的战士，心头一片悲愤，举起枪就对着敌人一阵乱扫。敌人像是发疯一样，朝着我们的枪口跑来。我感到纳闷，这些人怎么会主动来送死。更奇怪的是，这些人手上并没有武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端着冲锋枪就乱扫。直到枪管打得发红，我们才停止了射击。我站了起来，准备上前去查看尸体。金大伟叫住了我，说：“不对，不对，这不像是人啊。”金大伟这么一说，我才打开手电筒，对着黑暗的前方照去。我一看，顿时全身被吓得差点散架。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人，而是十多具面色苍白的死人。

我和另一个小战士小心翼翼地走到死尸跟前，用手电筒一晃，突然一具死尸从地上爬了起来。接着，身旁的所有死尸也跟着爬了起来。眼看情况不对，金大伟大声吼道：“兄弟们，快跑。”我端起枪，对着丛林里的死尸又是一阵扫射。两名小战士背起战友的尸体就跑，我在队伍最后负责掩护。

一直到天亮，我们才停下脚步。几个战士趴在路边的小溪边喝水，我无力地躺在地上，大脑中一片空白。我和金大伟详细查看了牺牲战友的尸体，除了背部的尸斑，还发现他们的脖子上有一道呈齿状的创口。创口很大，连白森森的喉骨都看得见。我和金大伟对视了一眼，却相对无言。

我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们剩下的四个人究竟还能活多久？

天亮了，我的心踏实了许多。可是在茂密的丛林里没走多远，我就发现了几个巨型脚印。这几个脚印长度达到了十米，宽度也有四米左右。这巨型脚印的主人身高至少有五十米。这么大的一个脚印，究竟会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是恐龙还是巨人？我的头皮先是一阵发麻，尔后开始嗡嗡作响。在那一刻，我的内心彻底崩溃了。

青色的山川像巨龙一样横卧在川西大地，朵朵白云在空中飘着，美丽的格桑花在茵茵草地上盛开着，远方的卡瓦洛日若隐若现，我沉醉在这如诗如梦的景色里，恍惚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盛夏季节的高原，总能看到最灿烂的阳光和一望无际的格桑花，总能听到牧人们高亢悠长的呼号、策马奔腾时豪迈迅疾的蹄声及“耍坝子”时的欢声笑语。夕阳西下，远远便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酒歌，看到黑帐篷上升起的缕缕炊烟。这个季节的高原，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

在太阳落山前，我们终于看到了卡瓦洛日神山的全貌。在银装素裹的卡瓦洛日之下，有一片巨大的湖泊。尼玛扎西说：“这是神湖，传说在这湖里住着一条龙。”

说罢，尼玛扎西从衣兜中取出一根黄布，布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六字真言。他打开黄布，取出一堆翠绿色的粉末。湖风吹来，清香扑鼻。我一时好奇，问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尼玛扎西说：“这是藏香，专门用来祭神的。或者说这不是做好的藏香，是做藏香的一种原料，叫雪巴，把它磨成粉，和其他原料混合在一起，就做成藏香了。”

传说莲花大士刚到西藏时，为了降伏各类神魔，常常举行焚香仪式。焚香可以供养佛祖、驱除邪灵。从那时候起，西藏的寺庙就开始燃香供佛。慢慢地，一般藏人也开始烧香，藏香就流传开了。发明藏香的是吞米桑布扎，他是松赞干布时期“七贤臣”里的一个。当年，松赞干布派吞米桑布扎到印度学习佛法。吞米桑布扎在印度经过七年修习，学习了所有的知识，成为一名很有影响力的学者。在印度学完归来，吞米桑布扎把印度的熏香加以改进，发明了藏香，距今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藏香的原料很多，柏木、檀木、丁香、豆蔻、地衣、土木香、余甘子、雪莲花、红景天、麝香、藏红花等各种草药都可以作为制作藏香的原料，讲究的还在香里加入珍珠、玛瑙、珊瑚、松石等珍宝，那样做出来的香更珍贵。不管用什么配料，藏香里绝不能加化学香料，它的香味必须全部来自于天然药材和矿物，因为香是要敬给菩萨的。

祭神之后，尼玛扎西在神湖边唱起了婉转的藏歌，我虽然听不懂，但心早已被这水天一色的景色深深陶醉。我问尼玛扎西：“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尼玛扎西却问我：“阿哥，你知道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吗？我唱的就是仓央嘉措的歌。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仓央嘉措，三百多年前那位年轻多情的六世达赖喇嘛。十四岁时进入布达拉宫，成为黄教领袖，十年后为西藏政教斗争所殃及，被清廷废黜，解送北上，道经青海今纳木错湖时中夜循去，不知所终。

我站在卡瓦洛日的脚下，心头默念起了仓央嘉措的诗：自惭多情污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