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手脚上的锁链后，我感觉全身轻松了许多。我望着对岸的卡瓦洛日，忍不住发出一阵怒吼。我们没有死，因为山神没有要我们的命。回到部落后，食人部落的人简直把我们捧到了天上。首领将武器还给了我们，还弄了许多山珍海味给我们吃。我和二刀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我敢肯定，要不是李瘸子，我们现在早已成了这群人的桌上菜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在部落的广场上，首领半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一碗青稞酒，对着我、中田、百惠和二刀说了许多话。虽然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来看，我知道他是在向我们道歉。那晚，我们被部落里的人灌得烂醉。益西娜姆也喝了很多酒，只是她一看到我，眼睛就红了。

部落里燃起篝火，阿妈阿姐们搬出大盆大盆的牦牛肉、青稞酒，寨子里的老老少少穿着盛装，唱起嘹亮的民歌，围着篝火跳起了欢快的锅庄。部落里的人挨个儿给我敬酒，他们敬酒的时候，全都单膝跪地，眼神中充满了虔诚。或许是心头许久的压抑需要释放，又或许是大难不死后的快感，我来者不拒，一口一杯。虽然语言不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尽情欢闹。我们喝酒，我们唱歌，到了最后，我们手拉手跳起了欢快的新龙锅庄。我的世界在不断地旋转，此时这个恐怖血腥的部落在我的眼中，却显得如此的安详和宁静。

在柔和的月光下，喝得醉醺醺的李瘸子慢慢跟我讲起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坐在他的身旁，鼻间尽是青稞酒的味道。一阵山风吹来，风中带着泥土的芬芳，身旁的玛尼旗迎风飘扬。

那天我去寻水有去无回，李瘸子他们几个等到天黑，才感到有些不对，于是让次仁旺堆进山林里找我。他寻到半夜三更，却一无所获。当时的李瘸子矛盾至极，他不忍丢下我不管，又担心蛇王沟的蟒蛇出来吃人，再加上囊中无粮，个个饥肠辘辘，怕是耗不起了。犹豫再三，李瘸子决定继续往前走。至于我的生死，全靠造化了。

李瘸子当时心想，我此行肯定是凶多吉少，这山间群怪四处出没，多半连全尸都剩不了。但李瘸子又觉得我一路走来大难不死，多半是有神仙保佑，或许能够逢凶化吉，保住性命。可是他们没走多远，次仁旺堆就出事了。

他们在山林中缓慢前进，主要还是担心遇上黑蟒，那东西已经要了我们兄弟的命，再不多加防范恐怕还会有更大的伤亡。李瘸子一早醒来右眼便跳个不停，他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他们在晌午之后步入一片密林，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树枝照射在李瘸子的身上，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

李瘸子刚想放松，山间妖风四起，尘土、落叶在空中飞扬，顿时乌云密布，看样子像是要下冰雹了。高大粗壮的树枝上发出哗哗的声响，李瘸子循声而去，看到树上站着一群奇怪的大鸟。这鸟九头十八翅，远看像猫头鹰，近看又似红色的鸭子，除了脖子上有大脑袋外，背上还长着八个小脑袋。李瘸子心头一阵发毛，等到平静下来后，才反应过来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川藏九头鸟。

李瘸子当年还在甘孜州当兵的时候，就听队里的老兵讲过九头鸟的传说。传说有一少年去牛场放牧，清晨而行，可是到了日落也没见其归来。这少年是山下村落里的人，其亲人见少年深夜未归，担心出事，就组织了几十个青年，举着火把，去牛场上找这位少年。可是当这些青年气喘吁吁地赶到牛场，寻到的却是一堆被吸干血的牛羊尸骨，唯独不见了那少年的身影。那些青年兵分几路，四处寻找，终于在一棵树上的鸟窝里找到了放牧的少年。只是那少年肤如枯皮，唇上无半点血色，早就断了性命。在放牧少年的身旁，站着一只凶巴巴的九头鸟。

这种鸟多生活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以食人肉喝人血为生，也食牦牛山羊这样的动物。《岭表录异》中说，九头鸟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两脚尖利如钩。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震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光是看这古书中的文字记载，便知这九头鸟模样之恐怖。

关于九头鸟的传说很多，就是说上几天也讲不完。但那都是摸不着看不到的传说，真正的九头鸟李瘸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九头鸟昼伏夜出，喜阴雨，简直就是嗜血魔鬼的化身。要说这九头鸟的克星，当仁不让的就是高原的藏獒或藏狗。常言道，狗咬头断常滴血，在高原上牧人要是遇上九头鸟，第一个反应就是放狗。可这荒郊野外哪儿去找狗，李瘸子和次仁旺堆赶紧拿出步枪，瞄准了树上的那群怪鸟。按照李瘸子他们当时的想法，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必将血战到底。那群九头鸟看到李瘸子几个手中有枪，虽然眼神中布满了杀气，嘴上也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看样子也是许久没有尝到血的滋味了，但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飞下来。

李瘸子他们几个快步行了五个小时，个个早已筋疲力尽，却又不敢稍作休息，一心只想快点走出蛇王沟。夜幕降临，云中圆月略微发红。次仁旺堆终于没有力气再走，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次仁旺堆将脚上的鞋子脱下，躺在地上，对李瘸子说道：“我不走了，你看我的脚上全是血泡，我累得快不行了。我想睡觉，虽然肚子饿得不行，但我累得连东西都不想吃了。哪怕你把生牛肉放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想吃。我太累了，我要休息。今晚我不会再走了，我们明天再走吧。”

李瘸子蹲在次仁旺堆的跟前，对他说：“你不要忘了达拉杰布是怎么死的，二刀是怎么死的，你应该还记得。云峰现在失踪了，是死是活我们还说不清楚。我知道你累，但是待在山林里实在太危险。咬咬牙，等我们走出蛇王沟，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李瘸子说了一大通话，却还是劝不走次仁旺堆。李瘸子就骂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你婆娘，你活着真是造孽，老子看不起你。”

可是李瘸子这一说，次仁旺堆就不干了。他坐了起来，对着李瘸子吼：“她不是我的婆娘。你以为我看不出，她早看上那个小白脸了。我看你们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

次仁旺堆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益西娜姆的眼泪哗哗往下掉。听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的益西娜姆捂着嘴巴跑开了。山林里一片漆黑，附近不时传来阵阵狼嚎。李瘸子担心益西娜姆出事，就跟着追了上去。益西娜姆在牛场上跑惯了，几步就甩开了身后的李瘸子。

李瘸子在后面狂追不舍，差一点连哮喘都给跑出来了。李瘸子知道益西娜姆心里难受，想安慰益西娜姆几句。可是话从嘴里一出口，就变样了：“你不要命了，都这时候了还耍脾气。这林子里危险得很，要是惊动了黑蟒，我们都活不了。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命。找不到我的女儿，我就不能死。”

益西娜姆背对着李瘸子蹲在地上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李瘸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瘸子当时心里想，等到益西娜姆哭够了就会好的。半晌，益西娜姆突然转过身，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珠，对李瘸子说：“阿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李瘸子正想回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李瘸子这才想起次仁旺堆还在后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等到李瘸子和益西娜姆赶到时，次仁旺堆已经断了气。他怒目圆睁，满脸狰狞，全身上下都站着满身是血的九头鸟。”

李瘸子拉着益西娜姆使劲跑，直到他们离开了那片丛林，还在疯狂地往前跑。李瘸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像这样不停地奔跑才能够让他暂时忘记所有的恐怖回忆。终于，李瘸子和益西娜姆累倒在了一片碧绿的草原上。

李瘸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穿藏装躺在一间金碧辉煌的经堂里，身旁站着几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女人。

李瘸子对我说，他醒来后才知道，他和益西娜姆是在神湖边上被食人部落的人发现的，部落里的人在他们的包中发现了那面阿姐鼓。部落首领认识这面阿姐鼓，他一眼就看出了这面鼓的主人正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认为，拥有这面阿姐鼓的人，也不会是凡人。

李瘸子和益西娜姆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食人部落的贵人，他和益西娜姆给部落里的村民摸顶，还装模作样念经诵佛。偶然间，李瘸子听说了四个即将祭天的人逃跑的消息。李瘸子原先并不确定这四个人中有我们，但他无意间看到了冉冉送给我的那枚玉佩，才知道逃跑的人中有我。李瘸子说，当他在神湖边看到二刀的时候，他的眼泪差一点就流出来了。

我给李瘸子讲了中田、百惠的事，李瘸子说那两个人城府太深，眼神鬼祟，根本不像是来旅游的。

关于中田和百惠的真实身份，我也有很多疑问，但现在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快些离开食人部落，快点到达卡瓦洛日。

我们无暇顿顿山珍美酒，一心只想着尽快过湖。可是首领热情似火，再说卡瓦洛日是藏民心中的神山，一般都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踏入半步。可是时间不等人，我们已经出来一个多月了，再说李瘸子寻女心切，二刀又一心想着山中的宝贝，我们商议再三后，找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间和场合，将心头的想法告诉了部落首领。

首领举起的酒杯悬在了半空，他那原本犀利的眼睛中透着疑惑与不解，两道浓眉紧缩，嘴角微微上扬。过了半晌，他似乎才缓过神来，将杯中的青稞酒一饮而尽，尔后叽里呱啦对着我们讲了半天。我和李瘸子面面相觑，虽然对首领的话一无所知，但心头还是比较有底。既然部落将我们视为神仙下凡，将我们看做贵人，那我们也就不用再担心被他们吃掉。就算他们不同意我们上神山，他们也会送给我们一些紧缺的物资。我和李瘸子的想法是，要是首领真的不同意我们进山，那就撒谎先撤，等到了神湖，再想过湖的办法。

首领一阵唾沫星子乱飞，那个白发老人站在他的身旁为我们翻译。老头说：“几百年来，卡瓦洛日一直都是我们藏民心中的神山，它给我们温暖的阳光，给我们取之不尽的水源，还给我们永不褪色的草原。我们的生命是卡瓦洛日给予的，我们的希望是卡瓦洛日给予的，我们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在每天的早晨和夜晚看到远方的卡瓦洛日。这是我们的神山，它比阿妈还亲，我们不允许任何人践踏神山的一草一木。谁要是敢踏入神山半步，我们会拿他的脑袋祭山，还会用他的鲜血浇灌神山下的树木。我们是卡瓦洛日的儿子，我们会用生命来守护卡瓦洛日。”

首领说到这，突然停住了。我心想这老头子说了一大通，不就是不想帮我们进山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也无所谓，反正一路走来凶险异常，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吓到我们的了。况且离卡瓦洛日已经不远，求人不如求己，不如明天一大早自己想办法过湖。那神湖虽然宽阔，但要是有艘木船，一切都好办了。我正想着，坐在虎皮椅上的首领又开口说话了，我看他身旁那位老头的表情，就知道有戏了。

首领说：“但是，你们是上天下凡来的神仙。你们是神仙，就该回到神山。只是这卡瓦洛日神山远看貌美如画，但若山中行，定是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三百年前，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手捧着用爱人皮肤做成的阿姐鼓，从拉萨来到卡瓦洛日，在此打坐修行，直到终老。仓央嘉措圆寂后，肉体存于六世冰洞之中，与那面阿姐鼓长眠。后来，无数人冒险进山寻宝，最后却都有去无回。二十多年前，有几个外国人进入神山，盗走了仓央嘉措的阿姐鼓。此后神山怪事连连，山中动物成群投湖，附近山林中的老鼠也变得如牦牛般大小。这几年，一到了夏天，就有很多人偷偷往卡瓦洛日走。这些人大多都没有走出来，而走出来的那部分人，回去后活不了几日就离奇死去。更要命的是，这卡瓦洛日雪山也开始慢慢融化，照这样子下去或许过不了多久，雪山就会消失，我们这里也会变成汪洋大海。不过好在贵人相助，这阿姐鼓一旦物归原位，神山上下定会恢复往日的太平。不知几位贵人准备何时出发？”

李瘸子说：“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走。”话毕，李瘸子手捧银杯，脖子一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首领笑着说：“你们要走，我不留。只是这山中危机四伏，诸位可要多加小心。若是有缘，下山后再狂饮一番。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各位贵人，库中备有一些干粮，还有一些收来的枪支弹药。你们拿着，或许有用武之地。”

向首领致谢后，我忍不住问道：“神山真的有宝藏？”

首领说：“山中有无宝贝我不知道，倒是在卡瓦洛日顶峰存有一本仓央嘉措亲书的手本，这是他在神山修炼毕生的精华。此书中，预言凡世间灾难云云，毫无偏差。只是要想看到这本书实在太难，凡人根本无法进入此地，几位贵人倒可以试一试。如果真能得到此书，定能造福众生。我相信这也了了仓央嘉措的心愿。”

回到房间后，我和李瘸子坐在藏桌前商量往后数日的计划。说了半天，却发现一切计划都是徒劳。这神山大雪茫茫，定是险恶奇异。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性命，一路小心。

从刚才首领的话中，我已经听出了神山的不寻常。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山中有某种放射物质，不然也就不会出现老鼠变异的情况。这看似宁静的卡瓦洛日，不知道深藏着多少秘密。

李瘸子对我说：“卡瓦洛日这几年冰雪融化得很厉害，一路上我们又看到了那么多奇怪的动物，这山里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但现在想那么多也没有用，还不如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就出发。我倒是很担心这些食人部落的人，他们这样吃人只是治标不治本，后果不堪设想。等到我回到成都，一定会想办法帮帮这些人。”

和李瘸子说了一会儿话，不久我就听到了李瘸子的呼噜声。我躺在温暖的藏床上，却失眠了。我的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是益西娜姆，一会儿是百惠，一会儿又是那恐怖的双头蛇。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我行走在川藏，只不过是离起点越来越远，而终点，却如同那空中的云朵，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