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本章字节:27076字
玉器赵忍俊不禁,窃笑。孙桂贞咳咳,三胜,你说什么呢?横不是什么好话吧?
马三胜(“咯儿咯儿”地乐着)哪儿能呢?我给赵大伯解释解释这里头的学问!哎,这喜联儿我给您贴大门口去了!(匆匆由左侧欲下。)
德子媳妇手拿一副绣花枕套,自左侧上,迎面碰上马三胜。
马三胜(假装没看见她,夸张地吸溜着鼻子)嗯?哪儿来的骚味儿啊?
德子媳妇(正色)三胜,我可没招你惹你,你别欺人太甚!
马三胜(拉下脸来,反唇相讥)嘿,我指名道姓说你了吗?敢情这骚味儿也有人认领,闹半天是你身上散出来的?
德子媳妇气得说不出话来,马三胜昂着头由左侧下。
德子媳妇忍着屈辱走向舞台中心。黑子奶奶对她怒目而视,众人也向她投去异样的目光,德子媳妇不禁进退两难,迟疑片刻,又无奈地走上前去。
德子媳妇(强作笑颜)孙主任,我给娟子妹妹道喜了!这对儿枕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递上枕套。)
孙桂贞(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枕套,展开一看,乐了)
哟,鸳鸯戏水,还真是好看!(朝右侧喊)娟子!你瞅瞅你德子嫂送的礼!
娟子一身红装,兴冲冲自右侧上。(右侧幕通往新人卧室。)
娟子(接过枕套,爱不释手)真好,真好,大嫂,让您破费了!德子媳妇说哪儿的话!来,摆床上试试!(拉着娟子的手,由右侧同下。)
黑子奶奶(凑近孙桂贞)孙主任,她送的枕套,您还当真收下了?
孙桂贞怎么?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再说,我瞅着那花样儿挺吉利……
黑子奶奶吉利什么呀?妨(妨,此处念fāng)孩子!
孙桂贞(一愣)什么?
黑子奶奶(煞有介事地)您别忘了,她是个窑姐儿!
鹤哥声,惟妙惟肖地摹仿:“您别忘了,她是个窑姐儿!”
众人一愣,望着鸟笼笑。
玉器赵它学得倒快当!
黑子奶奶(继续说)十个窑姐儿,九个不能生养!
孙桂贞老年成是有这么个说法儿,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儿?
玉器赵(一笑)这话,本不该我这个老头子说的。您琢磨琢磨这个理儿呀,要是窑姐儿个个儿都带着成群的孩子,那八大胡同里的生意还怎么做啊?所以呢,老鸨儿每买到一个姑娘,就先给她喝“断根儿汤”,从此断了根儿,一辈子甭想生儿育女了!众人恍然大悟。
黑子奶奶(意犹未尽,继续鼓动)听听,断子绝孙哪!孙主任,这窑姐儿的枕头,可万万不能使啊!
众人就是!
孙桂贞脸色变了。
娟子手里捧着那副枕套,神色不安地自右侧上。
娟子(低声)这可麻烦了,已然收下了,怎么好退给她?
孙桂贞和疯顺儿他叔也感到为难,众人面面相觑。
孙桂贞(望着娟子手中的枕套,鄙夷地)啧啧,还拿着它干什么?呼脏的!(伸手抢过枕套,扔在地下。)
德子媳妇突然从右侧上,众人一愣,尴尬地僵住。
鹩哥声:“您别忘了,她是个窑姐儿!”德子媳妇(一个冷战,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我真不该来!娟子妹妹,孙主任,不用为难了,这枕套,我自个儿拿走!(捡起地上的枕套,向前走去。)
舞台灯暗,众人湮没在黑暗中,只有一束追光照着德子媳妇。
悲愤、屈辱的德子媳妇用牙咬着枕套,双手使劲撕裂。
黑暗中,议论声:“瞧瞧,还是个烈性子的窑姐儿!”
灯暗。
第三幕
第一场
一九六六年夏,日。
天幕上胡同的画面被灯映得血红。激昂的音乐伴奏着狂热的歌声:“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跟着毛主席跟着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黑子搀着他奶奶,慌慌张张自左侧上。
黑子奶奶(吃力地扭搭着小脚,气喘吁吁)黑子,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到底是拉着我上哪儿去?
黑子没工夫给您细说了,外边儿闹得邪乎,这“文化革命”可了不得!
黑子奶奶我又没文化,还能革我的命?头年娟子结婚,咱已然随了五毛钱的份子,孙主任也收下了,还能怎么着?那点儿过节儿就算过去了!
黑子五毛钱顶个屁用!这回,连孙桂贞儿也自身难保了!
黑子奶奶啊?!这天儿,真的翻过来了?
马三胜臂戴“红造总”袖章自右侧上,见状一愣。
马三胜黑子!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黑子(急切地)师傅,找您啊!那边儿都抄上家了,我奶奶这成分儿……您说可怎么办?
马三胜(你急他不急)没办法!
黑子奶奶三胜,老话说,“师徒如父子”,你得拉黑子一把啊!
马三胜到这个裉节儿上,师傅可护不了徒弟了!“文化革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我马三胜算老几?还能阻挡这浩浩荡荡的革命潮流?咳,甭说我了,孙桂贞儿又怎么样?“和合居”饭馆儿是她们家的老字号,都让红卫兵给砸了招牌,改名儿叫“文革饭馆儿”,她也没咒儿,还得说“改得好!”
黑子祖孙二人又惊又怕。
马三胜咳,也别这么害怕,你们家有什么呀?抄,让他们抄去,斗,让他们斗去,不就是拿老太太说事嘛!黑子,你可千万不能对抗运动!
黑子我也不能不顾我奶奶啊!
黑子奶奶(浑身哆嗦)黑子啊,奶奶已然七十多了,就是死了,也不算少亡……
马三胜死倒不至于,反正得受点儿委屈。
黑子奶奶什么委屈我都能受,只要呣们黑子好好儿的,他是呣们家三世单传的一根儿独苗,可别有什么闪失……
马三胜瞧瞧,连老太太都懂得“舍车保帅”!黑子,甭管你怎么心疼奶奶,表面儿上必须跟她划清界限!你好好表现表现,赶明儿我想办法给你弄个“红造总”的红箍儿,“反戈一击有功”嘛!
黑子(忿忿地)反戈一击?我先造孙桂贞儿的反,舍得一身剐,敢把丫的拉下马!
马三胜不成,你扳不倒她!虽说如今当权派都不吃香了,可你别忘了,孙桂贞儿的爷们是个革命烈士!这“文化革命”甭管怎么闹腾,还是共产党的天下!
玉器赵提着鸟笼,匆匆自右侧上。
玉器赵(惊慌失措地)抄家的来了!抄家的来了!
黑子祖孙二人闻声丧胆,掉头朝左侧跑下。
马三胜赵大伯,您也是来找我?
玉器赵是啊,你是戴红箍儿的人啊!红卫兵到处抄家,你说,我这成分儿……泊是妥不过吧?
马三胜瞧您吓得这样儿!是不是您家的那些个古玩玉器……
玉器赵咳,早没了!公私合营这么多年了……
马三胜金条?
玉器赵更没有了!
马三胜家里藏着敌特电台吧?
玉器赵三胜,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拿我逗闷子!咱哪有那玩艺儿?
马三胜嗯,您如今也是穷光蛋一个,就让他们抄去,还怕什么?
玉器赵(举举鸟笼)我是心疼我的鹩哥儿!这鸟儿算“四旧”吗?
马三胜算,当然算!花鸟鱼虫,都是资产阶级玩儿的,当然得砸个稀巴烂啦!
玉器赵那……你的鸽子……
马三胜(抬头看看天)鸽子没事儿。谁有这本事,让他们飞到天上破“四旧”去!(指指鸟笼)您这鸟儿就麻烦了!
玉器赵(绝望地)我可实在舍不得!
马三胜甭着急……(略一寻思)我给您支一招儿……
玉器赵(眼巴巴地望着他)嗯?
马三胜您教它说:“毛主席万岁!”
鹩哥声:“毛主席万岁!”
马三胜这不就齐了嘛!谁还敢砸?
玉器赵(欣喜若狂)嘿,这一招儿,真是绝了!
灯暗。黑暗中,电台广播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录音,群情振奋的欢呼声:“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灯复明,孙桂贞家。舞台正中一张八仙桌,两张太师椅,上方悬挂着“光荣烈属”镜框。广播声持续不断。
疯顺儿他叔正在桌旁弯腰低头,做“喷气式飞机”状。
疯顺他叔(低声念叨)我有罪,罪该万死!……
娟子臂戴红袖章,一手提着一网兜水果,一手拉着疯顺儿,自左侧上。
娟子顺儿,外边儿那么乱,你别瞎跑,就在家好好儿地待着,姐还给你买好吃的,啊?
疯顺儿(嘴里嚼着东西)嗯,嗯……
娟子(把水果放在桌上,转脸看见她叔那奇怪的动作)二叔,您这是干吗呢?
疯顺他叔(吓了一跳)噢,娟子回来了?那什么……外边儿闹得邪乎,好多当权派都成了“黑帮”,我怕的是……要是你妈也被揪出来,我不也得陪着挨斗啊?所以,自个儿先练练,怕到时候钉不住……
娟子(不以为然)哼,您可真是的!(朝右侧喊)妈!
孙桂贞自右侧上。
娟子妈,您没事儿吧?
孙桂贞没事儿!街道上的运动归咱领导,谁敢动我一根儿汗毛?
(抬头看看“光荣烈属”镜框)有你爸保佑着咱呢!
疯顺他叔(脱口而出)可那是假的!
孙桂贞(急忙伸手捂住疯顺儿他叔的嘴)当着孩子,你胡说什么呢?
娟子(一愣)什么什么?我二叔说什么是假的?
孙桂贞(极力掩饰)没说什么……
疯顺他叔唉,你也甭瞒了,娟子也不是小孩子了,咱家的事儿也该让她知道知道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心里好有个底……
娟子咱家什么事儿?
孙桂贞闷声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疯顺他叔(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神情抑郁地)娟子,你还记得吗?
四八年冬天,你爸爸让国民党给抓走了……
娟子恍恍惚惚地记得有这回事儿,您和我妈不也常提起来吗?
疯顺他叔那时候你还小,不懂事儿。那天,我和你妈到兵营里去看你爸……
娟子你们不是说,我爸一抓走就被枪毙了吗?
疯顺他叔(摆摆手)没那么简单。我和你妈到兵营里去看你爸,见他腰里系着围裙,正炒菜呢。他跟呣们说:你们甭害怕,咱一个老百姓,又没干犯法的事儿,他们不会把我怎么着。
娟子那……凭什么把他抓去呢?
疯顺他叔你爸说:他们的军长不是“和合居”的常客嘛,吃惯了咱们的菜,怕往后吃不着喽,就把我请来了。他也没给手下的人说清楚,当兵的还以为我是共产党呢,误会了……
娟子后来呢?就把我爸放了?
疯顺他叔没有。那个军长跟傅作义不一条心,头着北京解放,拉着队伍跑了!
娟子(急切地)那我爸呢?
疯顺他叔也让他们给带走了。
娟子带哪儿去了?
疯顺他叔谁知道啊!打仗,打仗,国民党越打越{(尸)上(从)下},末末了儿守不住大陆,撤到台湾去了。
娟子(好似听了天方夜谭)这么说,我爸也上台湾了?
疯顺他叔要是他还活着,八成儿是在台湾。
娟子啊?!他、他、他还不如死了好呢!
孙桂贞(恼怒)娟子!甭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爹啊!
娟子我不认这个亲爹!哼,没得着他半点儿好处,倒吃上挂落(落,此处念lào。)儿了,跟着他当反革命家属!
孙桂贞什么“反革命家属”?呣们是革命烈属!
娟子(不解地望着“光荣烈属”镜框)这烈属证是哪儿来的?
疯顺他叔这就靠你妈的本事了!呃……这里头的过五关斩六将也不给你细说了,反正这张烈属证愣让她给办下来了!(说着,情不自禁地有些炫耀)我告你说,甭管什么年代,没有银子敲不开的门!
广播声大作,怒潮般的口号:“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疯顺他叔(被震动,炫耀的神情退去,复又惶惶然)可就怕的是……
“文化革命”翻老底儿,要是把这事儿给翻腾出来怎么办?听说那些个老革命一眨眼都成了反革命,连咱们老区长也给揪出来了,说他是“假党员”,敢情什么都有假的?
孙桂贞咱这烈属证可是真的,上边儿盖着政府的官印呢!红卫兵有天大的能耐,横不能跑到台湾把你哥给揪回来,只要见不着活人,(咬牙切齿)打死我也不认头!
娟子(也壮起胆子)就是,这革命烈属,呣们当定了!
疯顺他叔唉,但愿如此,走一步说一步吧!(猛一抬头,看见正在大嚼香蕉的疯顺儿,吃了一惊)啊!顺儿也在这儿呢?
孙桂贞(紧张地起身走向疯顺儿)顺儿,刚才我和你二叔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疯顺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妈)什么呀?
孙桂贞(和疯顺他叔对视一眼,稍稍放下心来,伸手抚着疯顺儿的双肩)顺儿,要是旁人问你咱家的事儿,你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道的也说不知道,千万别说实话!记住了?
疯顺儿(嘴里嚼着香蕉)嗯,嗯……
孙桂贞(聊以自慰)傻儿子也有傻儿子的好处!
左侧幕内,黑子奶奶的声音:“孙主任!”
疯顺他叔、娟子警觉地望着左侧。
孙桂贞(连忙捋捋头发,恢复常态,朝前走去)谁呀?
黑子提着一个铺盖卷儿,搀着他奶奶自左侧上,把铺盖卷儿放在台口,往前走了两步,站住了。
黑子奶奶(低声下气地)孙主任,我这儿跟您辞行了……
孙桂贞(拿着官腔)我说张刘氏,把你遣返老家,是上边儿的政策,呣们街道上也不能不执行。你到了乡下,好好儿地劳动,改造思想……
黑子奶奶是了。我这一走,把老骨头也就丢到乡下,回不来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抹泪)可我放心不下的是,撇下呣们这小孙子,没爹没妈,奶奶再走了,就一个人儿了,还请孙主任您高抬贵手,照应着他点儿,以往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孙桂贞咳,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还能跟一个孩子过不去?我说小黑子,家庭出身不能选择,自个儿要走什么路,可得心里有数儿,只要你站在革命群众一边儿,呣们还是欢迎的!
黑子咬着嘴唇,敢怒而不敢言,满含怨恨的双眼瞪着疯顺儿。
灯暗,只有一束追光照着黑子祖孙二人,搀扶着朝左侧走去。走至左侧幕边,黑子提起铺盖卷儿。
黑子奶奶(无限感伤,无限依恋地回头一望)这条胡同,我住了一辈子!就这么走了?
灯暗。
第二场
黄昏。
右侧幕内,孩子们说歌谣的声音:“呣们都是木头儿……”
梁思济自右侧上,泥污的长裤挽起裤腿,上身穿一件被汗水湿透的背心,垫一块肮脏的垫布,吃力地扛着麻袋。
荣荣背着书包,自左侧上。
荣荣(哭腔)爸!
梁思济荣荣,你放学了?(站住,把麻袋换个肩膀,见荣荣在哭)怎么了?
荣荣(抹泪)同学打我,说我是狗崽子!
梁思济(震动,放下麻袋,长叹一声)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人获罪,株连九族!
荣荣爸,我不想上学了……
梁思济(给荣荣擦泪)孩子,不念书可不行啊,没有知识,永远愚昧!荣荣,听话,明天还是好好儿地上学去!现在你先回家吧,跟奶奶说,我还没送完货呢,得晚点儿回去!
荣荣嗯。(抹着泪,由右侧下。)
梁思济目送女儿远去,重新扛起麻袋,由左侧下。
右侧幕内,孩子们的歌谣声在继续。他们在玩一种当时颇为流行的游戏,游戏规则是:一群人手拉手,边转动边念第一段歌谣:“我们都是木头人儿,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立场最坚定!”到此立定,如果有人立足不稳或是口中发声,即算犯规,其他人群起而攻之,念第二段歌谣:“苏修老混蛋,睁眼看一看!中国人民不好惹,打你个稀巴烂!”犯规者必须认打,打过重新开始,循环往复。
此时,孩子们手拉手自右侧上,其中夹杂着比他们大得多的疯顺儿,立楞歪斜地跟着转圏儿,齐声念第一段歌谣。
黑子下班回来,身穿工作服自右侧上。
黑子(无意中瞥了一眼,朝疯顺儿不屑地)羊群里跑进个骆驼,瞧你丫的德性!
群童我们都是木头人儿,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立场最坚定!
群童正念到“看谁立场最坚定”,猛地站住,疯顺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群童向他发起攻击,拳脚相加。
群童苏修老混蛋,睁眼看一看!中国人民不好惹,打你个稀巴烂!
黑子打得好!狠狠地打丫的!(看着还不过瘾,情不自禁地上前,对疯顺儿一顿猛打)打死你这个狗杂种!
疯顺儿不敢还手,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滚动。
左侧幕内,德子媳妇的喊声:“别打了!别打了!”
德子媳妇手提着菜篮子,急上。
黑子(吓了一跳,猛然回头,见是德子媳妇,便不怕了)我打丫的碍着你什么事儿?冤有头,债有主,你管不着!
德子媳妇(情急之中,忘了自己的处境)怎么管不着?疯顺儿是革命烈士的骨血!(扔下菜篮子,伸手去拉)黑子!你这么大的人了,欺负一个傻孩子,也不嫌害臊?
黑子(胳膊一甩,推了德子媳妇一个趔趄)嘿!你还知道害臊?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什么东西?你是赶脚儿的驴,什么人花钱都能骑!
德子媳妇(如雷击顶,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黑……黑子兄弟……
黑子谁是你兄弟?头年我奶奶挨斗的时候,你丫的干吗呢?现在,我奶奶被撵到乡下去了,你趁愿了吧?舒坦了吧?
德子媳妇张口结舌。
黑子今儿个咱们是冤家路窄,一报还一报!(扬起左臂)瞧见没有?老子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也让你尝尝挨斗的滋味儿!(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德子媳妇的头发,高喊)揪斗臭窑姐儿喽!
忽地从舞台左右拥上来男女老少众多邻居,兴奋地围观,嘁嘁嚓嚓,指指点点,却无一人劝阻。
黑子(揪着德子媳妇,拖着她绕场一周,边走边喊)大伙都来瞧瞧这个臭窑姐儿、寄生虫、糖衣炮弹、美女蛇,浑身都散发着资产阶级的臭味儿!
众人随着涌动,兴奋地好似过节。
马三胜(袖手旁观)这小子,总算逮着个软柿子捏了!
玉器赵(感慨地)唉!风水轮流转,人世间好比走马灯。头年,德子媳妇坐着三轮儿出游,满街筒子的人追着瞧……
马三胜这会儿不也是满街筒子追着瞧嘛,风光不减当年哪!
黑子(揪着德子媳妇转到台前,高呼口号)肃清资产阶级的流毒!打倒臭窑姐儿!
孙桂贞自右侧急上。
孙桂贞(先是一愣,猛然看见黑子左臂上的红箍儿,立即表态)坚决支持黑子的革命行动!
梁思济肩披着泥污的垫布,自左侧上。
梁思济(吃惊地上前拦住黑子)哎,她又不是走资派,你们斗她干什么?胡闹!
黑子(一把推开他)去去去,呣们斗臭窑姐儿,你挡什么横儿!
梁思济她在旧社会,也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黑子别他妈臭跩了你!一个光棍儿汉子,替臭窑姐儿说好话,这里头有什么猫儿腻啊?
众人哄笑。
梁思济(不堪受辱,气得发抖)这……纯属无稽之谈嘛!
孙桂贞梁思济,你别忘了自个儿是什么人,还想当保皇派?
黑子(用肩膀撞开梁思济,揪着德子媳妇往前走,高呼口号)踢开绊脚石,打倒臭窑姐儿,彻底闹革命!
游斗队伍乱哄哄地由左侧下,舞台上只剩下疯顺儿和孙桂贞。
孙桂贞(本欲随众人下,扭头看见满身泥污的疯顺儿)顺儿,你这是怎么了?(走过来,心疼地拍着疯顺儿身上的土)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妈,我给你出气!
疯顺儿(摇摇头,吸溜着鼻涕,笨拙地重复着孙桂贞教给他的话)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道的也说不知道……
孙桂贞(沮丧地)唉,傻儿子,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灯暗。
第三场
当日夜。
“样板戏”的广播声在胡同里回荡:“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
德子疲惫地自右侧上。
左侧幕内,马三胜的声音:“德子哥!”
德子(抬头,心不在焉地)哦,是三胜啊?
马三胜自左侧上。
马三胜(瞧瞧德子)咦,你的“坐骑(骑,此处ji。)”呢?
德子(悻悻地)红卫兵说了,三轮儿是资产阶级的残余,呣们无产阶级不能给资产阶级当牛做马!把三轮儿统统给砸了,客运一律改货运,哼,革命,革命,反倒是越革越累了!
马三胜(一笑,故意学着官话)看来,你对这场革命还“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啊!德子哥,我想跟你聊聊……
德子(毫无兴趣)饿着肚子瞎聊什么?我今儿下班儿晚了,你嫂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欲由左侧下。)
马三胜(伸手拦住他)得了,老是热汤儿面、炸酱面,吃个什么劲?“文革饭馆儿”里,正卖“革命的羊头肉”呢,走,咱哥儿俩喝两盅儿去!
德子(站住不动)不啦,不啦……
马三胜(低声,神情严肃地)有个事儿,我要跟你说道说道……
德子(一愣)嗯?什么事儿?(不由自主地随着马三胜由右侧下。)
灯暗。
舞台后区灯亮。德子媳妇披头散发,神情呆滞地向左侧走去。走至左侧幕旁,站住了。
德子媳妇(迟疑地)梁大夫,您还没睡吧?
左侧幕内,梁思济的声音:“没呢。有什么事儿吗?”
德子媳妇我……我睡不着,想问您讨换点儿那个……那个什么“安眠药”……
左侧幕内,梁思济的声音:“噢,你等等。”
梁思济自左侧上,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纸包。
梁思济(神色凝重地看着德子媳妇,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出)人生在世,总会遇到一些难以预料的艰难坎坷,你也别太想不开……
德子媳妇无言地一声叹息。
梁思济(把手里的小纸包递给德子媳妇)这是两片儿苯巴比妥。
德子媳妇(并不满足)就两片儿?
梁思济安眠药可不能多吃,有危险!我还要特别提醒你,吃安眠药的时候千万别喝酒,那样毒性就更大了……
德子媳妇(猛地被震动,若有所悟)噢!(又赶紧解释)酒?我压根儿就没喝过酒。
梁思济嗯,那就没事儿,你先吃一片儿试试吧……
左侧幕内,梁奶奶的声音:“思济,你累了一天了,还不睡啊?明儿还得早起呢!”
梁思济(回头应了一声)哎,来了!(看看德子媳妇,无言地转身由左侧下。)
德子媳妇手捧纸包,面向舞台前区缓缓走来。
舞台后区灯暗。
纱幕落,纱幕前灯亮,现出舞台右侧的一张床,一张小凳儿,一口背对观众席的矮柜,左侧幕旁一只水桶和一把靠在桶上的扫帚。
德子媳妇(木然地坐在床上,把手里的纸包打开,用食指拨了拨药片)唉,就两片儿!(小心翼翼地把药片包好,藏在矮柜的抽屉里,然后呆望着前方,喃喃地)德子,你上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德子自左侧上,略显醉态。
德子我回来了。(看看媳妇反常的样子,欲言又止。)
德子媳妇(无限委屈,眼泪汪汪)三更半夜的不着家,等得我这脖子都酸了!
德子(面有愧色)我……(打一个酒嗝儿。)
德子媳妇(闻见酒味)上外头喝酒去了?你还有闲心喝酒!你还不知道,我……(哽咽。)
德子我听说了。(又打了一个嗝儿,两眼瞪得血红)哼,想不到连黑子这个地主狗崽子也欺负到咱头上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德子媳妇窝囊了半辈子,总算听你说了句硬话!为我宰了他,你有这个胆儿?
德子怎么没有?我……我怕谁?(色厉内荏,大话说出去之后又自找台阶圆场)哼,要不是三胜劝我……
德子媳妇(吃惊地)三胜?你跟三胜喝酒去了?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德子三胜说,有个什么大人物说过:“群众运动天然合理。”黑子如今也戴上了红箍儿,是革命造反组织里的人,咱可不能在气头儿上跟他对着干,惹出大事儿来!(侧眼看着媳妇)再说了,他打疯顺儿,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要不是你去拦他,他也不至于把气都撒到你身上!
德子媳妇(失望地看着德子)黑子是他的徒弟,他当然要护着了!连那红箍儿都是他给弄来的!哼,你还真听了他的了?敢情理都在人家手里,你媳妇该着(着,此处念zháo。)挨打,该着挨斗,是不是?
德子(恼火地)这怪谁啊?头年要不是你自个儿在大会上“诉苦”,让人家逮住话把儿,他们斗谁也都不找着你呀!现在倒好,让人家满街筒子地揪着游斗,丢人现眼,可怎么收场!
德子媳妇你说得对,说得好!(激愤地自打耳光)都是我自个儿惹的祸,让你也跟着丢人现眼!我知道,现如今我成了你的迟累,活着多余,还不如死了好!
德子(一个激灵,酒醒了,一把攥住媳妇的手)哎,别介,你这是干吗?我瞅着心疼!我什么时候多嫌你了?我……我是说,事儿已然到了这一步,咱不能跟人家较劲,只能忍!好死不如赖活着……
德子媳妇我怎么那么爱活着?活着干吗?活着让人家打,让人家骂,让人家不当人待?人有脸,树有皮,我已然活得够够儿的了!德子,你就别管我了,让我死吧!我死了,你就再也不用为我背黑锅了,好好儿地当你的工人阶级,奔自个儿的日子吧!
德子(茫然地)那……我又成了光棍儿一条,没家没业,还有什么奔头儿啊?再者说,你要是哪天上了吊,或是刀抹了脖子,血糊淋啦地躺在屋里,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人家还当是我杀的呢!
德子媳妇(被震动,随之一个长长的叹息)唉,德子啊,你可真窝囊!人家的媳妇都靠男人支撑着,我呢?到了这个份儿上,还得先顾你……
德子(放下心来)就是嘛,为了我,你也不能死!
德子媳妇(喃喃地)我不能死!咱们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这十几年,你也疼过我,处处让着我,我哪能一撒手扔下你不管呢?
我要是死了,谁给你洗衣裳做饭啊?谁给你铺床叠被啊?谁陪着你说话儿啊?
德子(坐在小凳上)谁给我生儿子啊?
德子媳妇(一愣)你……还掂记着生儿子呢?
德子我做梦都盼着生个儿子!为了这一天,什么气都能忍,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累活都愿意干!只要有了儿子,我就什么都不缺了,谁都不怕了,甭管那些个闲言碎语,老婆孩子是真的!(苦中作乐,脸上泛起笑容。)
德子媳妇(沉默片刻,喃喃地)我……我还欠你一个儿子呢,怕的就是,我还不上这笔账了……
德子哎,你才三十多,日子长着呢,老来得子的有的是!(从衣兜儿里掏出一盒烟。)
德子媳妇嗯?你也抽上烟了?
德子给你买的!(递烟。)
德子媳妇(接过烟盒,看了看,苦涩地一笑)傻德子,买烟也是外行!“工农”牌儿的,名儿挺好听,顶不值钱了,两毛一盒儿!
德子那……赶明儿我再给你买盒儿好的!
德子媳妇不用了,难得你还有这份儿心,我抽!
(熟练地撕开烟盒一角,抽出一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放下了。)
德子怎么不抽了?
德子媳妇我不是早戒了嘛,女人抽烟不是样儿,让人笑话,我听你的!
德子咳,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要是再不抽根儿烟,还不把人憋死?
德子媳妇算了!已然戒了的坏毛病,不能再沾染上,我愿意改好……
两人默然相对,静场。
挂钟声:“当!”
德子(抬头看了看右侧)哟,都三点半了,睡吧!
德子媳妇你明儿还得上班儿呢,睡会儿吧,我得干活儿去了。(疲惫地站起身来。)
德子嗯?这会儿还干什么活儿?
德子媳妇孙主任叫我每天早上去扫街。
德子(哀叹)唉,真他妈的墙倒众人推!
德子媳妇(无可奈何)既然不能死,那就什么罪都得受!我趁天还没亮,早点儿去扫了吧,省得大白天的又是满街筒子的人看笑话儿,你脸上挂不住!(拿起水桶。)
德子(拿起扫帚)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二人由左侧下。
灯暗。黑暗中,德子家的陈设撤去。挂钟声:“当!当!当!当!”
纱幕落。
舞台前区灯亮。德子夫妇持水桶、扫帚,自左侧上。
德子你潲水,我扫,我有力气!
纱幕后,扫地声。
德子(奇怪地抬头看着右侧)嗯?
纱幕后灯亮,一个人影,手持扫帚,正在扫街,自右至左缓缓移动,动作立楞歪斜。
德子那是谁在扫街啊?比咱们来得还早……
德子媳妇哦,是疯顺儿!
纱幕后,疯顺儿抬手擦汗,“嘿嘿”地傻笑:“你扫那头儿,我扫这头儿!”
德子媳妇(潸然泪下,讷讷地)疯顺儿,疯顺儿兄弟,只有你不嫌弃我……
纱幕后,疯顺儿扫街的影子,立楞歪斜地向前移动。
灯暗。
第四场
一九七六年秋,夜。
舞台一片漆黑。黑暗中,哀乐声。
灯渐亮。舞台正中,毛泽东主席的巨幅黑白遗像顶天立地,两旁摆满花圈,肃穆庄严。哀乐声中,胡同里的男女老少一齐向毛主席遗像三鞠躬。孙桂贞仍处于中心地位,其余人等按政治面目的不同而分列,德子夫妇、梁思济一家、黑子,以及小业主玉器赵、花儿洪等人都站在后排。经历十年“文革”,人们都长了十岁。德子媳妇巳经四十多岁,鬓角夹杂丝丝白发,身穿肥大的灰布中式褂子,当年的风韵荡然无存。
孙桂贞(转过身来,抽抽噎噎地)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然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大伙儿也别忒难过,要紧的是化悲痛为力量,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那什么……都回去吧,我得锁门了。
众人缓缓地移动,德子媳妇眼含泪水,望着毛主席遗像,不忍离去。
马三胜哎,我说孙主任,您怎么能把红太阳锁屋里?阶级感情哪儿去了?
孙桂贞(吓了一跳,强自镇定)三胜,你小子甭给我上纲上线!这可是毛主席的灵堂,这么要紧的地方,不锁门怎么成?要是阶级敌人来破坏……
马三胜呣们厂子里的灵堂,那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儿,比锅炉还当紧!得一直坚持到十八号开完追悼会!
孙桂贞(看了马三胜一眼,虽嫌麻烦,却不好反驳)那成!咱也这么着,二十四小时排班儿,革命群众一家儿出一个人儿,一人儿半天儿。(巡视众人,目光落在马三胜身上)三胜,今儿晚上就你打头儿吧!
马三胜(不悦)我?(也不好拒绝)好吧好吧,打头儿就打头儿!哎,我下边儿是谁?
孙桂贞后半宿我接你的班儿。打明儿个儿起人向人群中一一指点着(柱子家,福子家,徐宝利家,邱玉莲家,德子家……指着德子,特别交代)哎,德子,轮到你们家的时候,你来就成了。
德子听得出这话里有话,没有应声,迟疑地看着媳妇,周围邻居的目光也一齐投向她,她慌乱地低下头去。
孙桂贞就这么接茬儿往下排,各人心里都惦记着,我随时来检査!
花儿洪(迟疑地看看玉器赵)咱们这号儿的,也得算“革命群众”吧?
玉器赵自个儿成分儿高,就别往前凑了,走吧走吧!
众人陆续由左侧下。
舞台上只剩下马三胜一人,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左顾右盼,百无聊赖。
马三胜(懊恼地)都怪我他妈的嘴欠,给她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得,自个儿绾的套儿,又套住自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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