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本章字节:26726字
孙桂贞(难堪地)瞅什么瞅?这有什么瞅头儿?
众人置若罔闻,仍然兴致勃勃地袖手旁观。
马三胜(小声对玉器赵)新鲜哎!往常只见过两口子打架,今儿头回瞧见三口子打架!
玉器赵无声地笑笑。
孙桂贞(见无人理睬,把气撒在黑子奶奶身上,推了她一把)黑子奶奶,都是你惹的祸,给呣们招来个丧门星!
黑子奶奶(一个趔趄)我哪儿知道你们的这些个事儿?
黑子(上前拦住孙桂贞)哎,你也忒不讲理了,拿我奶奶撒什么气?怎么不管管你们家娟子?勾引人家的有妇之夫,丢人现眼!
黑子奶奶让她现吧,嫁不出去的破货,这回现大发了!
孙桂贞(恼羞成怒)张刘氏,你说什么呢?蹬着鼻子上脸,瞧我怎么收拾你!(听得背后疯顺儿又在大叫“打架喽!”连忙转过身去,捂住疯顺儿的嘴)小祖宗!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还嫌现得不够哇?(推搡着疯顺儿由右侧下。)
众人哄笑。
许炳炎妻扭住娟子的头发,许炳炎上前阻挡,三人扭打着进入左侧幕。围观的邻居们朝着左侧幕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德子媳妇自左侧匆匆跑上。
德子媳妇(急切地)你们这些男子汉,有的是力气,怎么也不上前拉一把?
马三胜拉开了,还有什么热闹儿啊?
疯顺他叔(挥舞着一把菜刀,怒喝)那个野娘们儿听着,你再不松手,老子宰了你!
德子媳妇(冲过去,拦腰抱住疯顺儿他叔)二爷,二爷!您可不能动刀子!(夺过菜刀,“哐啷”扔了。)
娟子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地自左侧跑上,许炳炎妻又追上来,德子媳妇挺身一挡,护住了娟子。许炳炎趁势一把揪住他老婆。
德子媳妇(拉着娟子)你还不快走!(二人穿过人群,由左侧同下。)
许炳炎把他老婆推倒。
许炳炎妻(跌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连哭带唱)街坊邻居你们评评理呀,呣们好好儿的一个家,让这个狐狸精搅成什么样儿了?
疯顺他叔咳咳咳,甭拿呣们说事,你们两口子打架,回家打去!
孙桂贞匆匆自右侧上。
孙桂贞(受到小叔子的启发,迅速恢复了“领导干部”的自我感觉)就是啊,什么事儿都有组织管着嘛,找你们当地居委会、派出所打官司去!
许炳炎妻(不知是计,果然上当,一骨碌爬起来,揪住许炳炎的领子)许炳炎,咱不过了!走,我跟你打离婚!
许炳炎离就离,这可是你提出来的!
许炳炎夫妇气呼呼地由左侧同下。围观的邻居们簇拥着他们,一哄而散。
疯顺他叔(痛苦已极,疲惫已极)唉!今儿这是唱的哪一出哇?
德子媳妇扶着娟子自左侧上,娟子脸上的血迹已经洗净,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头发还有些蓬乱。
德子跟上。
孙桂贞(心疼地)娟子,我的肉哎,瞧你让她给打的!要不是你德子嫂护着你,还得吃大亏!
德子媳妇(扶娟子坐在椅子上)孙主任,没事儿,我请梁大夫给瞧了瞧,就是擦破点儿皮儿,身上倒没伤着哪儿。
娟子(弯着胳膊指指后背)这儿还疼着呢!
德子媳妇我给你揉揉,一会儿就不疼了。(熟练地为娟子按摩。)
娟子对,就是这儿疼,哎,好!大嫂,没想到您还有这一手儿,在哪儿学的?
德子媳妇(淡淡一笑)咳,也没正经学过,瞎揉。我是瞅着心疼,揉揉就兴许舒坦点儿!
娟子大嫂,在咱们这条胡同里,就数您心眼儿好。
德子媳妇女人的心,总是向着女人。我一瞅见旁人挨打就着急,就像打在自个儿身上似的!
德子自左侧上,本来是想叫他媳妇回家,听见里边在说话,停住了脚步。
娟子得啦,您还挨过打?德子哥对您多好?含在嘴里怕化喽,捧在手里怕辄喽!
德子媳妇赶明儿,嫂子给你介绍一个也这么疼你的。傻妹妹,你可别再错打主意了!
娟子哎,我可不要蹬三轮儿的,呣们炳炎是开火车的!
德子(气得一跺脚,转过脸去)嘿!
灯暗。
第二幕
第一场
一九六五年秋,夜。
舞台上一片黑暗,一束追光照着前区右侧,梁思济坐在小凳上看书。
马三胜走进追光。
马三胜梁大夫,瞧书呢?
梁思济(头也不抬地)三胜,往后别再这么叫我了,我已经不是大夫了。
马三胜哎,我说梁大夫,您别一落难就英雄气短哪,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呢!您虽说脱了白大褂儿,可是这艺不压身哪,救死扶伤的本事不能丢!哎,就说白求恩吧,人家在外国把老婆也离了,工作也蹬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是又当上大夫了吗?
梁思济(皱起眉头)我能跟白求恩比?!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马三胜开玩笑?哪儿能呢?我是对你的处境深表同情!梁大夫,按说,像你这么聪明的个人儿,不至于有这么大的闪失,建设大三线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医院里让你去,这是对你的信任,莫大的光荣,你怎么敢说不去呢?哎,家里有困难,好好儿地跟领导说说也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写什么上告信,得,把自个玩儿了个底儿掉,连我这个烧锅炉的都不如了!
梁奶奶走进追光。
梁奶奶(恼火地)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三胜,你别在这儿捡乐儿!我儿子虽说被公家开除了,可是他一没偷,二没抢……(哽咽。)
马三胜无趣地咂咂嘴。
德子媳妇走进追光。
德子媳妇梁奶奶,您别难过,梁大夫的为人,大伙儿都知道,没人另眼瞧你们。往后有什么难处,您只管说,有呣们呢!
梁奶奶(感动地)哎。远亲不如近邻,他大嫂,有你这句话,我这心里头就闪开点儿缝儿……
孙桂贞(黑暗中)别嚷嚷了,开会了!
灯光大亮,舞台上已经坐满了街坊四邻、男女老少,或坐小凳儿,或坐马扎,等待开会。德子媳妇、马三胜、梁奶奶也各自找地方坐下。梁奶奶怀里揽着荣荣,坐在梁思济旁边。马三胜坐在黑子和玉器赵旁边。德子坐在人群后边,靠近左侧幕。
孙桂贞(站在人群当中,手里捏个小本子,拿着官腔)老区长说了:四清,四清,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就说咱这条胡同吧,谁能想到,阶级敌人就在眼眉前儿?
梁思济(忍不住,霍地站起来)我不是阶级敌人!
众人的目光一起投向梁思济。
孙桂贞我还没说完呢,你搭什么茬儿?梁思济,你给我老实点儿!往后,咱们街道上要加强治安,杀人放火啦,溜门儿撬锁啦,拦路强奸啦,都得狠狠地打击!
梁思济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孙桂贞什么人?自个儿琢磨去吧!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儿”都有啊!
梁思济不堪当众受辱,还要争辩,被梁奶奶强拉住坐下。
梁奶奶儿啊,你就少说两句吧!
孙桂贞大伙儿听着!咱们街道上经过内査外调,挖出来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我说的不是梁思济,他已然是只死老虎,还有更厉害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嘁嘁嚓嚓。
马三胜谁啊?
黑子就说呢,还有谁啊?
孙桂贞这个阶级敌人,不是旁人,就是黑子他奶奶张刘氏!
众人大吃一惊,黑子奶奶吓得一哆嗦。
黑子(怒吼)你胡说八道!我奶奶怎么招你惹你了?
孙桂贞(镇定地)这话说得也忒没水平哩,我是那报私仇儿的人吗?小黑子,你知道不知道?你奶奶是个恶霸地主婆儿!解放前,她在保定府骑在劳动人民身上拉屎撒尿,后来跑到北京,混了个城市贫民成分儿。咳,假的真不了,这回给清出来了!(对黑子奶奶)张刘氏,站起来让大伙儿瞧瞧!
黑子奶奶(颤巍巍地站起)孙主任……
马三胜坐下说吧!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还罚什么站哪!
黑子奶奶(惶恐地坐下)孙主任,您说这话可忒屈心哩!俺打七岁进了张家的门儿,就当“团悠媳妇”,压根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俺那死鬼也不是地主,在保定府给人家当管家……
孙桂贞穆仁智比黄世仁还可恨!老话说什么来着?“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什么好东西?
众人一阵哄笑。
黑子(痛苦地抱住脑袋)唉,完了,这回我算完了!
马三胜哎,你奶奶是你奶奶,你是你,跟她划清界限不就得了?
黑子我……我划不清!我起小儿没爹没妈,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
马三胜划不清也没事儿!我告你说,是凡(是凡,意为凡是。)运动,开头儿都是洋鼓洋号地吓唬人,到末末了儿,还得讲政策,地主跟狗腿子到底不一样!
孙桂贞怎么不一样?都是阶级敌人,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张刘氏,从今往后,你大事儿小事儿都得向居委会报告,外出要请假,听见没有?
黑子奶奶翻眼瞅瞅她,没言声儿。
孙桂贞瞧瞧,她还不服软儿,想变天哩!
马三胜是吗?
孙桂贞马三胜!你甭在底下瞎嘀咕,要发言就大点儿声儿,狠狠地批判这个地主婆儿!
马三胜我……我说什么?我不知道黑子奶奶到底有多大能耐,日本鬼子是她请来的?混合面儿是她配给的?金圆券是她印的?要真是这样儿,可就了不得啦,这小脚儿老太太简直成精了!
一阵哄笑。
孙桂贞你一张嘴儿就没正经,得了,得了,让旁人说吧!咱们哪一家儿没受过旧社会的苦?今儿个把苦水都倒出来!(巡视会场,指着花儿洪)花儿洪家,你说说,旧社会当个花儿匠是多么的不容易!
花儿洪(磕磕巴巴地)啤们家旧根儿也不是花儿匠,是卖西葫芦、老倭瓜的,日本人来了,这个“倭”字儿犯忌讳,我就改行卖花儿了。日本人不是讲究“花儿道”吗?
孙桂贞(拦腰打断)啧啧,你说的这叫什么呀?算了,算了!(又指向玉器赵)玉器赵家,你说说旧社会玉器行的苦处!
玉器赵(感到意外)我?
马三胜玉器行那可是大买卖,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哪!
玉器赵(双手抱拳,世故地)得嘞,您就饶了我吧!
孙桂贞(目光离开玉器赵,转向爆肚陈)那就让爆肚儿陈家说说咱勤行的苦处吧!
爆肚陈(眨着失明的双眼)唉,做买卖都是爷们的事儿,我眼神儿不济,还不是跟吃跟喝?这辈子嫁了个好爷们,他不多嫌(多嫌,意为嫌弃;嫌念轻声。)
我,我就知足了!
孙桂贞(挖空心思地启发)你这眼睛是怎么瞎的?是让地主打的吧?
爆肚陈不是,是胎里带的,我小时候眼神就不好,长大了就什么都瞅不见了。
孙桂贞(失望,仍不死心)你瞧瞧,一辈子俩眼一摸黑,不容易!跟大伙儿说说你的苦处!
爆肚陈要说苦,再苦也苦不过六〇年,饿得前心贴后心……
孙桂贞(恼火地急忙打断)别说了!你这是诉的谁的苦?要不是瞅着你双眼儿瞎,就定你个反革命!
瞎老太太吓得一哆嗦,不再说话,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孙桂贞我跟大伙儿说说咱勤行的苦。老街坊都知道,咱们街口儿的饭馆儿“和合居”,当年创业的人是谁呀?是呣们娟子她爸,那时候,本儿小利薄,累死累活……
马三胜生意人嘛,谁不是累死累活啊?
孙桂贞话不能这么说,呣们娟子她爸可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开饭馆儿是为了给革命工作打掩护!
德子媳妇表情肃然地听着。
孙桂贞四八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娟子她爸正在前头应酬生意,冷不防进来两个国民党大兵,娟子她爸赶紧笑脸相迎:“二位老总,想吃点儿什么?”“跟呣们走一趟!”二话没说,把他五花大绑,拉着就走!我抱着娟子赶紧追出来,当兵的抡起枪托子,朝我肚子上一阵乱杵!那会儿,我正怀着顺儿呢,唉,这孩子苦命啊,没添下来就跟着我遭罪!(声泪俱下)也不知伤着哪儿了,落成如今这个样儿!
众人感叹歔欷,德子媳妇掏出手绢擦泪。
孙桂贞呣们顺儿他爸,没等到瞅见革命胜利,就光荣牺牲了!同志们,咱们今天的好日子,是革命先烈舍了性命换来的,是毛主席、共产党救了咱们受苦人哪!
会场上鸦雀无声。德子媳妇擦着泪,嘤嘤地啜泣。
孙桂贞(寻声望去)他德子嫂,你能说会道的,那就跟大伙儿说说!
德子媳妇(一惊)我……我说什么?
孙桂贞你们家德子这个脚行,在旧社会可真是当牛做马,人家穿金戴银、大模大样儿地往车上一坐,拉车的就跟孙子似的,玩儿命地跑,什么世道儿?
马三胜(嘀咕)你说什么世道啊?在新社会,德子不还是拉车嘛,他还拉他老婆呢!
孙桂贞三胜,你别瞎扯!(继续启发德子媳妇)那时候,当官儿的坐车不给钱,当兵的还拳打脚踢,是不是?
德子媳妇我和德子是解放后结的婚……
孙桂贞(有些失望)我瞅你哭得挺伤心……
德子媳妇(情不自禁地)我是叹自个儿的命苦!
众人一愣,德子神色不安地望着他媳妇。
马三胜(嘀咕)邪门儿了,她还受过苦?
德子媳妇孙主任哪,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还苦十分!要不是亲人解放军救了我……
孙桂贞(发现了新大陆)噢?那你慢慢儿地从头儿说!
德子媳妇八岁那年,呣们老家遭了旱灾,庄稼一粒没收,东家还堵着门儿要租子……(哽咽。)
马三胜(朝玉器赵小声说)没瞧出来,这娘儿们还贫下中农呢,真的假的?她知道棉花几月里开花儿吗?花生是树上摘的还是地里刨的?
德子媳妇我爹一咬牙,就把我卖了,只换了一升黑豆……(哽咽。)
玉器赵(微笑)像那么回事儿。要是城里人,该说换了二斤糖火烧了。
孙桂贞把你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保定府。
孙桂贞是当丫鬟,还当“团悠媳妇”?
德子媳妇(泣不成声)那是个人贩子,一转手又把我卖了,一升黑豆翻成了十块大洋!
众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子媳妇,黑子祖孙二人对她在这个时候诉苦极为反感;梁思济母子心事重重,面无表情地听着;德子神色紧张,欲言又止。
孙桂贞又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天津卫,给一个资本家太太当贴身儿丫鬟……
马三胜(注意地盯着德子媳妇,小声对玉器赵说)听着……
孙桂贞(追问)就一直当到解放?
德子媳妇(满脸是泪)哪儿呀?一年的工夫就快把我折磨死了,人家买了新丫鬟,又把我给卖了!
四座动容。德子越发不安,马三胜听得兴致更浓。
马三胜嗬!大嫂,您这么卖来卖去地,总共被卖了多少回?
德子媳妇(痛苦不堪地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八回,整整八回啊!(哽咽。)
会场被震动了。
马三胜不得了!咱们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听说过有谁被卖过八回的吗?
孙桂贞(感慨地)真是苦大仇深!(带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众人跟呼口号,除黑子祖孙二人和梁思济一家之外,群情激昂。
孙桂贞(趁热打铁,继续追问)他德子嫂,末末了儿你被卖到哪儿了?
德子(终于憋不住,大吼一声)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甭抖搂了!
德子媳妇一个冷战,如梦方醒,低头不语,只是啜泣。
众人扫兴地注视着德子。
马三胜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德子哥,你这就不对了,忆旧社会的苦,思社会主义的甜,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像大嫂这样儿被卖了八回的典型儿,可着北京城也少找,要是诉苦诉得充分,诉得精彩,没准儿能拔到区里、市里去作报告,电台一广播,天下扬名,咱们街坊四邻都跟着沾光!
孙桂贞就是嘛!你也是劳动人民,不说夫妻情分,也得有点儿阶级感情吧?她说的这些个苦处,你听了就不动心?亏得你还是她的爷们!(鼓励地对德子媳妇)他大嫂,你接着说!
德子媳妇(双肩在痛苦地抽动)我……
众人期待地望着她。
德子(固执地)别说了!
德子媳妇又是一个寒战,惶恐地望着德子。
孙桂贞你是听他的,还是听组织的?(充满信任地拍拍德子媳妇的肩膀)说吧,把苦水都倒出来,让大伙儿受受教育。末末了你被卖到哪儿了?众人(七嘴八舌)到底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痛苦和屈辱在胸中涌动,怂恿着她要诉说;重重顾虑又在喉头筑起一道屏障,使她欲说还休,进退两难)我……
德子(气急败坏地蹿过来)说!说!你他妈说!再说,老子揍死你!
德子媳妇号啕大哭,双手掩面,冲出会场,由舞台右侧奔下。
孙桂贞好好儿的一个诉苦会,让他给搅和了!(厉声)德子!你撒什么野?对抗运动是怎么着?
会场轰乱,人们嘁嘁嚓嚓。
马三胜这哥们儿平时蔫儿得三杠子揍不出一个屁来,今儿怎么尥起蹶子来了?唉,你就让她说嘛,怕什么的?到底卖到哪儿了?
德子唉!(痛苦地一声悲鸣,双手抱头,猛地蹲了下去。)
灯暗,只有一束追光照着德子。
德子缓缓地站起身来,步履沉重地向右侧走去。
舞台右侧灯亮,现出德子家的另一角:一张床,一只小凳儿,一口背对观众席的矮柜。
德子媳妇匍匐在床上,独自抽泣。
德子(怒喝)哼!你他妈的还哭呢?诉苦还没诉够是不是?
德子媳妇(抬起头,抽抽噎噎地)德子,别怪我,不动真情不落泪啊,一提起旧社会的苦,我就忍不住,实在是忍不住!孙主任说阶级敌人要变天,我打心眼儿里害怕,怕天地真的再翻个个儿,怕自个儿再掉到苦井里头……
德子给你个棒槌你就纫针,你诉的哪门子苦?你也不想想,那能说吗?天底下三百六十行,最提不起来的就是你那一行!为这事儿,咱们搬了多少次家了,不就是为了瞒着,掖着,怕街坊知道你的底细吗?这回刚搬到新地儿,你自个儿倒往外抖搂!
德子媳妇是啊。说了我也后悔,真想抽自个儿的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啊?可我要是不说自个儿是苦出身啊,没准儿人家把我当成资产阶级呢!那天马三胜跟查户口似的刨根问底儿,你没听出来呀?
舞台左侧的黑暗处,一个烟头儿的红光时明时暗。
德子那怎么着?他烧他的锅炉,我拉我的车,都是一样的无产阶级,谁怕谁啊?
德子媳妇(凄然地)唉,论起来,你们谁也没我更“无产”了,连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
德子(一愣)什么什么?连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咱们结婚的时候,你可是跟我说过,你在那里边儿“宁死不接客”!
德子媳妇(也一愣,狠狠地抹去泪水,一口咬定)是啊,我说过,就是宁死不接客!怎么着?你不信?还当我是千人的老婆、万人的媳妇呢是不是?说呀,拣难听的说!
德子(口气缓和)你别这么糟践自个儿成不成?我当然信你的话了,心疼你还怕来不及呢!唉,一个女人家,在那种地方,能守住自个儿的干净身子,也真是不容易!
德子媳妇(说到伤心处,嘤嘤地哭了)苦啊,实在是太苦了!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我都没跟你说过,你可不知道我受的那是什么罪!那个心毒手狠的老鸨儿,她杀人不用钢刀,打人不用皮鞭,她把一只猫装到我裤子里,扎上裤腿儿,拿棍子使劲打那只猫,把猫打得嗷嗷叫,就拼命地抓我!……
德子(被强烈地震动)别说了,我受不了啦!
德子媳妇你听着都受不了,我可是亲身受过多少回的!(泪流满面,难以自已)好容易熬到四九年,共产党、毛主席救了我,要不然,我早就被折磨死了,哪还能活到今天?(说着,动情地起身走到矮柜前,拉开抽屉,双手颤抖地翻找。)
德子你找什么?
德子媳妇找那张相片儿……
德子你跟解放军一块儿照的相片儿?(也帮着找)这不,在这儿呢!
德子媳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镜框,里面镶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德子媳妇当年和一名解放军女战士的合影。德子媳妇深情地凝视着)这个年轻的女兵,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晃十几年了,我叮今儿清清楚楚记着呢,她对我说:姑娘,天亮了,解放了!我问她:什么叫“解放”?是不是让呣们“从良”啊?她说:比“从良”还彻底,从现在起,全中国再也没有这一行了,你自由了,回娘家,嫁人,都随自便儿!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个儿也会有这一天哪!可又一寻思,我“自由”了上哪儿去呢?回娘家?娘家早就没人了;那就嫁人吧,指望着老天长眼,让我嫁个好人,不嫌弃我的人,疼我的人!
德子(动情地)打那以后,咱们两个本来不认识的苦人儿,就有了一个家了!好像这是老天的安排,让你在地狱里忍受了千般苦、万般罪,等着我德子呢;我蹬着三轮儿,半辈子走街串巷跑遍了北京城,也在等着你呢……
德子媳妇(眼含热泪扑进德子怀里)好德子!有了你,我就有了主心骨,活得像个人了!德子,你可要善待你苦命的媳妇!
德子那当然,你不是说了嘛,咱俩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德子媳妇今儿的事儿,你也别再埋怨我了,啊?
德子往后永不再提了!咳,得亏我半截儿拦住了,没让你接茬儿往下说,也就没事儿了,打明儿起,照旧过咱的日子,还要过得比别人强,我……还盼着你给我生个儿子呢!
德子媳妇(肩头一颤)生个儿子?
德子是啊,谁娶了媳妇不盼着生儿子?咱要是有了儿子,那可就真正过上好日子了!
灯渐暗。
左侧一束追光由暗渐亮,从烟头的那一点红光慢慢扩大,现出手持香烟的马三胜,他脸上忍不住的窃喜,扔掉烟头,倒背双手,悠然向舞台左侧踱去,下。
第二场
次日晨。
左侧幕旁垂下一条布幡,上写“早点”二字。布幡后面冒出腾腾热气,那儿是炸油饼儿的油锅。由此向右参差摆开的一行队伍,邻居们在排队买油饼儿,黑子奶奶、马三胜也在其中。队伍里一阵哄笑声。
邻居甲平时瞧她人五人六的,闹半天是个窑姐儿啊?
邻居乙这回孙主任坐蜡了,让一个窑姐儿诉苦,怎么向上边儿汇报哇?
马三胜哎,爷们儿,这话,咱哪儿说哪儿了,可别说是我传出去的!要不然,德子该跟我翻扯了!
邻居甲得了,他还好意思翻扯啊?戴绿帽子光荣是怎么着?
马三胜(猛一回头)打住,打住!那娘们儿来了……
众人随之回头向右侧望去,德子媳妇端着一只竹编果盘,自右侧上。
黑子奶奶托着刚买的油饼儿,向右侧走去。
德子媳妇张奶奶,您也来买早点啊?
黑子奶奶没有理睬她,擦肩而过,由右侧下。
德子媳妇自找没趣,默默地向队伍走去。众人的目光一齐盯着她,那目光中有新奇,有鄙夷,有放荡,好像面前突然来了一个怪物、玩物,德子媳妇一个寒噤,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一红,难堪地低下头,转身要走。
马三胜(笑嘻嘻地)哎,德子嫂,干吗走啊?买油饼不是吗?正好我这儿排到了,就手儿给你买了得了,要几个?
德子媳妇(只好硬着头皮再回来,低声说)三个……
马三胜(挤出队伍里,手里托着一摞油饼儿,从上面拿起三张)拿着,你的仨!
德子媳妇(一手用果盘接过油饼儿,一手把早已准备好的钱递过去)谢谢了,给你钱……
马三胜得了,咱们谁跟谁啊?我还在乎这三六一毛八?(嬉,笑着伸出手去,把德子媳妇托着钱的手整个儿攥住不放,眯起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德子媳妇(羞红了脸,愤然把手抽出)三胜兄弟,你怎么这样儿?
他们身后,众人一阵哄笑声。德子媳妇如芒刺背,赶紧低下头,像逃跑似的快步走开,由右侧下。
灯暗。
灯光复明,已是数日后。舞台左侧,梁奶奶坐在小凳儿上,面前一只大铝盆,在洗衣裳。旁边还有一张矮竹椅,上面堆着一些待洗的衣物。
德子媳妇手持笤帚、簸箕自右侧上。
德子媳妇(看见梁奶奶)梁奶奶,洗衣裳呢?
梁奶奶不应声,只顾揉搓着搓板上的农裳。
德子媳妇(以为她没听见,放下笤帚、簸箕,走过去)梁奶奶,您搁下吧,我给您洗!
梁奶奶(仍然头也不抬)不用了,还是我自个儿洗得干净!
德子媳妇尴尬地走开,拿起笤帚、簸箕,默默地扫地。
黑子奶奶自左侧上。黑子奶奶梁嫂!
梁奶奶(抬头)哟,张嫂!(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拉过身旁的矮竹椅,拿下堆在上面的衣物)您坐下,我正想找您说说话儿呢!您哪儿得罪孙桂贞儿了?天天儿见面儿的老街坊,怎么她说您是“地主”就“地主”了呢?
黑子奶奶(坐下,抹泪)不就是那天她们家打架,小黑子跟她呛呛了两句嘛!这就得罪她了,愣给我扣上屎盆子!唉,柿子专拣软的捏,呣们家这一老一小,惹不起她呀,要是我儿子还活着,七尺高的汉子在那儿戳着,谁敢惹?
梁奶奶得了,我儿子七尺高的汉子,不也得听她数落吗?
两个老太太同病相怜,相对歔欷。
黑子奶奶唉,没地儿讲理去!您说,她孙桂贞儿算什么东西?娘儿俩都是破鞋,一个鳔着小叔子,一个勾搭人家的爷们,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梁奶奶听说,养汉精要结婚了?
黑子奶奶是啊,订了初六的日子!
梁奶奶男家是哪儿的?
黑子奶奶还是上回打架的那个!回去跟他老婆离了婚,就上这边儿倒插门儿了……
梁奶奶也不嫌寒碜!
黑子奶奶人家是街道主任,谁敢说什么?这不,街坊四邻都给她凑了份子了,就落下咱们两家儿,您说咱随不随?
德子媳妇停下手里的笤帚,注意地听她们说话。
梁奶奶(忿忿地)六!您还没受够她的气?给她送礼?
黑子奶奶开头儿我也是这么想,可又一琢磨,往常街坊四邻红白喜事,咱都随了份子,到她这儿咱能装傻?要是不送,那不是明摆着跟她较劲吗?送吧,咱们是有砟儿的人,还怕人家不收呢!
梁奶奶(沉吟着)不会吧?自古来,官儿不打送礼的,咱就舍着老脸,讨她个好儿,为的是给孙男弟女留条活路儿……
黑子奶奶那咱就送!照老规矩办,一家儿出五毛吧!梁奶奶五毛?五毛钱能顶半拉月的煤球儿哩!(撩起围裙翻农兜,掏出一把硬币,一个一个地数。回头朝左侧喊)思济,我这儿的钱还不够呢,你再给我凑上一毛!
梁思济自舞台后区左侧急上。
梁思济妈,咱不凑这个份子!
黑子奶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过去,梁大夫一人挣的钱赶呣们黑子俩,可如今,嘎噔,工作没了,进项断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可怎么过啊?唉,五毛钱难倒一个男子汉!
梁思济(愤然)您不用可怜我,我也不是穷得拿不起这五毛钱!是不愿意向她低头!孙桂贞儿这个人,最是欺软怕硬,您要是向她服软儿,她就更不把您当人待了!
黑子奶奶那有什么法子?谁叫咱有砟儿呢?
梁奶奶儿啊,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上一回,妈不该让你写那个告状信,惹下了滔天大祸,叮今儿想起来就后悔,再也不能犯糊涂了!(伸手)把钱给我!
梁思济无可奈何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毛票,递给梁奶奶。
梁奶奶(接过钱,和手里的钱凑在一起,交给黑子奶奶)张嫂,麻烦您给呣们捎过去,我不愿意进她家的门儿!
黑子奶奶谁愿意去啊,这不是硬着头皮闯鬼门关嘛!(接过钱,起身朝前走去,欲从左侧下。)
德子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来)张奶奶,您等等!
黑子奶奶站住脚步,回头瞅着德子媳妇,与刚才的自卑感相反,面对德子媳妇倒显得有些傲然,梁奶奶和梁思济也抬头看着这边。
德子媳妇(走近黑子奶奶)张奶奶,呣们家也随个份子,(伸出手去)这是五毛钱……
黑子奶奶(并不接钱,冷冷地)想让我给你跑腿儿?你是谁呀?这么支使我?
德子媳妇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梁奶奶(为黑子奶奶帮腔,同时也为了找个理由甩掉德子媳妇)你还别不爱听,呣们跟你可不一样。坶们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几辈子的人情来往,你跟着掺乎什么?
黑子奶奶就是!你想巴结孙主任,不会自个儿送去啊?孙桂贞待见你着呢,她整我的时候,你不是紧着帮她煽风点火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我倒要问问你:呣们家哪辈子跟你结下这死仇儿啦?
德子媳妇(有口难辩)张奶奶,我……我可没那个意思……
黑子奶奶谁知道你什么意思?(转脸扭搭扭搭地走了)哼,还怪不错的呢,浪货!
德子媳妇脸色煞白地愣住了。
灯暗。
第三场
数日后,日。
喜庆的音乐。舞台上张灯结彩,高挂大红双喜字。孙桂贞、疯顺儿他叔、许炳炎喜气洋洋地擦桌抹椅,布置新房。一些邻居也在帮忙,疯顺儿在一旁大嚼香蕉。
孙桂贞(提起一挂鞭炮)顺儿,你别光顾着吃啊,上门口儿放炮去!
疯顺儿哎!(接过鞭炮,由左侧跑下。)
花儿洪捧着一盆鲜花,自左侧上。
花儿洪孙主任,我给您道喜了!
孙桂贞同喜,同喜!(接过花盆,摆在桌上)这花儿好看,透着的喜兴!
幕后,鞭炮声。
黑子奶奶自左侧上。
黑子奶奶(手里托着一个红包,心怀忐忑地)孙主任,这是呣们家和梁家送您的喜礼。
孙桂贞(脸色一沉)张刘氏,按阶级成分儿,我本不该收你的礼……
黑子奶奶不禁惶惶然。
疯顺他叔可咱们毕竟也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孙桂贞是啊,要是让你再拿回去,我也说不出口。再者说了,你有这个表示,也说明你还是服管的,那就搁这儿吧!
黑子奶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把红包放在桌子上)谢谢孙主任赏嗎们脸了!
玉器赵提着鸟笼,自左侧上。
玉器赵孙主任,恭喜恭喜!
鹩哥声:“恭喜恭喜!”
众人大笑。
孙桂贞嘿,你这鸟儿可真懂事儿!
玉器赵(就手把鸟笼挂在左侧高处)它呀,能耐都在这张贫嘴上,可就是说人话不办人事儿!
孙桂贞(笑)跟马三胜似的!
马三胜手拿一卷红纸,自左侧上,正好听见。
马三胜哎,孙主任,您怎么不放过一切机会,尽(尽,此处念jing。)踩践我啊!
众人大笑。
孙桂贞没打算让你听见,谁让你来得这么寸?
马三胜娟子妹妹大喜,我能不到场吗?您瞧,我送了副对子,(抖搂开红纸,念)上联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下联儿是:“好日子还在后头”,横批:“喜上加喜”!
孙桂贞好!敢情三胜还挺有学问?
马三胜那是!
玉器赵哎,三胜,这“喜上加喜”怎么讲?
马三胜(躲开孙桂贞,对玉器赵小声说)今儿个娟子妹妹结婚,是一喜……
玉器赵还有一喜呢?
马三胜(蔫笑)您跟我装什么傻呀?我保证不出仨月,孙主任就抱上外孙子了,这不又是一喜吗?所以说“喜上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