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红尘(1)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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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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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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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6976字

时间:一九六五年以后的若干岁月。


地点:北京的一条胡同。


人物:德子三轮车夫,四十多岁(出场时年龄,下同)。


德子媳妇三十多岁。


孙桂贞街道主任,五十岁左右。


疯顺儿孙桂贞的儿子,先天弱智,十七岁。


疯顺他叔孙桂贞的小叔子,“和合居”餐馆职工,四十多岁。


娟子孙桂贞的女儿,铁路职工,二十多岁。


许炳炎铁路职工,三十多岁。


许炳炎妻三十多岁。


马三胜锅炉工,三十多岁。


梁思济大夫,三十多岁。


荣荣梁思济的女儿,十岁。


梁奶奶梁思济的母亲,六十多岁。


黑子学徒工,马三胜的徒弟,十九岁。


黑子奶奶七十岁左右。


玉器赵小业主,六十多岁。


花儿洪小业主,六十多岁。


爆肚陈小业主遗孀,双目失明,七十岁左右。


老区长六十多岁。


何处长区委统战部干部,四十岁左右。


男女老少邻居若干。


外国游客二人。


序幕


舞台一片漆黑。


前区灯渐亮,现出伫立在舞台中心的德子媳妇的背影。她身穿淡紫色旗袍,朝左侧微微扭头一顾,然后朝舞台深处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灯光照亮天幕。天幕上,一幅描绘北京胡同的油画。错落的民居,斑驳的老墙,印留着岁月的沧桑,远处可见前门箭楼的剪影。这一画面将贯穿全剧,随着时间的推移,季节的交替,以灯光变幻着不同的色调。


一九六五年夏,晨。


颤悠悠的鸽哨声由远及近,马三胜身穿旧工作服自舞台右侧跑上,仰脸望着空中,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挥手逗着鸽子,朝左侧跑下。


玉器赵身穿肥大的中式对襟夹袄,手里晃动着蒙着蓝布围子的鸟笼,悠闲地自右侧走上。


马三胜复从左侧跑上,和玉器赵撞了个满怀。


玉器赵(一惊)三胜!你小子这是怎么了?


马三胜(一笑)哟,赵大伯!那什么……我逗鸽子呢!


玉器赵留神惊了我的鹩哥儿!


马三胜(看了一眼鸟笼,不屑地)至于的!咳,您就养这么一只鸟儿,还整天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劲?瞧我的这群鸽子,天儿一亮就满世界飞,多自由!


玉器赵得啦,满世界飞,还不是为了打野食儿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肚子里没食,“自由”还不是瞎掰!瞧我这鹩哥儿,就是打开笼门让它飞,它都不飞!为什么呢?它待在笼子里有吃有喝,干吗还往外跑啊?你说,它和鸽子谁活得自在?


马三胜各有各的活法儿吧。哎,它学会说话了吗?


玉器赵(炫耀地)你听听!


玉器赵打开蓝布围子,笼子里现出一只通体黑亮、颈部长着金黄色肉坠的鹤哥。


鹩哥声:“吃了吗?”


马三胜(一愣,随即说)吃了……噢,还没呢!你吃了吗?


鹩哥声:“吃了。”


马三胜吃的什么?


鹩哥声:“炸酱面。”


马三胜(大笑)嘿,够意思!赵大伯,您这鸟儿,多少钱买的?


玉器赵(得意地)不瞒你说,这个数儿……(习惯性地抬起右手,在袖简里捏了捏马三胜的手。)


马三胜嗬,您玉器赵真舍得出手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玉器赵(失意地自嘲)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喽!


梁思济一身中山装,胁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心事重重地自左侧走上。


马三胜梁大夫,礼拜天还上班儿啊?


梁思济(心不在焉地)急诊室值班。(依旧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由右侧下。)


马三胜啧,这主儿今儿怎么了?耷拉着脸,待答不理地,就跟谁欠他八百吊似的,瞧见您也不招呼一声!


玉器赵(自嘲地)得嘞,我算什么?人家梁思济是大学生,国家干部,大医院里的大夫,可着这条胡同,谁能比得了他啊?


马三胜大学生有什么可牛的?想当年,我跟他一块儿高中毕业,不就是差几十分没考上大学嘛,还能比他次到哪儿去?


疯顺儿他叔快步自右侧走上。他身材矮胖,一副公鸭嗓儿,头戴白工作帽,腰里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只盛豆浆的钢精锅,锅盖上摞着一摞油饼儿。


疯顺他叔(朝玉器赵)吃了吗您哪?


玉器赵正要回答,鹩哥声:“吃了。”


疯顺他叔(一笑)嘿!


马三胜我还没吃呢!那什么,我先赊二爷一个油饼儿,(伸手拿过一张油饼儿)回头给您送钱去!


疯顺他叔(不悦,但言不由衷地)算了算了,六分钱的事儿!(快步由左侧走下。)


右侧幕内,孩子们的喊声:“快瞅,出来喽……”随即,一帮孩子自右侧跑上,乱哄哄地喊着朝左侧跑去。


玉器赵一惊,赶紧放下鸟笼的布围子。


疯顺儿蓬头垢面、立楞歪斜地跟着孩子们跑上。


疯顺他叔(迎面碰见疯顺儿)顺儿,快回家吃油饼儿咳,热的!(由右侧下。)


疯顺儿置之不理,追着那帮孩子由左侧跑下,一边兴奋地跟着喊:“噢,出来喽!……”


玉器赵瞎嚷嚷什么?谁出来了?


疯顺儿跟着孩子们一起朝左侧跑下。


马三胜(往左侧看了看)噢,刚搬来的那家儿,蹬三轮儿的德子!


那小子特会孝敬媳妇,一到礼拜天就不出车了,拉着媳妇逛街去。


玉器赵(抬眼望去)这有什么稀罕的?也值得这么追着瞅?


马三胜您还别说,那小媳妇长得还真他妈俊!哎,她都搬来两三个月了,您没瞅见过?


玉器赵远远地瞧见,没近瞅过……(讪笑)咳,我一个老头子,瞅人家小媳妇干吗?


马三胜瞧,她来了!(由左侧下。)


玉器赵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马三胜走下。


天幕前,德子蹬着三轮车自左侧上,车篷没有张起,客座上悠然坐着身穿旗袍的德子媳妇,被明亮的天幕映衬出清晰的侧面剪影。三轮车缓缓地横向前行,驶过舞台,由右侧下。


疯顺儿自左侧上,愣愣地看着三轮车消失的方向,右手抠着嘴,唇边垂下一条哈喇子。


右侧幕内,孙桂贞的喊声:“顺儿!顺儿!”随即自左侧上。她个子矮,嗓门儿高,说话略带唐山口音。


孙桂贞顺儿!


马三胜百无聊赖地自左侧走上。


马三胜(自语)矬老婆声高!她这一嗓子,把整条胡同都震得一哆嗦!


孙桂贞(恼火地)三胜,说什么呢?


马三胜呦,孙主任,我没……没说什么……


孙桂贞你小子舌头底下可得留点儿德性!哼,怪不得三十多了还说不上个媳妇!


马三胜(讪笑)就指望孙主任给我划拉一个呢!咱也不求忒好的,像您家娟子妹妹那样儿就成。


孙桂贞呸!(转过脸去)顺儿,油饼儿都凉了,还不快回家塞(塞,此处念作sái;意为吃饭)去?


疯顺儿头也不回,仍然出神地望着三轮车消失的方向。


孙桂贞直眉瞪眼地瞅什么呢?


马三胜他瞅德子媳妇呢!


孙桂贞哼(拉了疯顺儿一把)快塞去吧!有什么好瞅的?


疯顺儿不情愿地由右侧下。孙桂贞也随着欲下。


马三胜您刚才没瞧见,德子媳妇一出门儿,满街筒子的人都出来瞅!


孙桂贞(不悦地)哼,在这条胡同里,倒让她这个外来户儿拔了尖儿啦!


马三胜人要是长得俊,谁都爱多瞅几眼。德子媳妇这个娘们儿,倒真要样儿有样儿,要派有派……


孙桂贞(停住脚步)瞅着人家的媳妇眼馋了?


马三胜我是可惜一朵鲜花儿插在了牛粪上!瞧德子那个窝囊样儿,论长相没长相,论家产没家产,论工作,一个臭拉车的!


孙桂贞(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三胜,这么说就不对了!拉车的怎么了?人家德子可是个工人阶级……


马三胜(一拍胸脯)真正的工人阶级在这儿呢!一人儿烧锅炉,全厂冒热气儿!


孙桂贞(“扑哧”一笑)那怎么着?你这个工人阶级愣是找不着对象!你呀,就(就,此处念作zou。)是气人有,笑人无!


马三胜没错儿,我打心眼儿里不服!他德子哪一点儿比我强?凭什么就单让他走了桃花儿运?也不知从哪儿勾搭来这么一个媳妇!


孙桂贞什么叫“勾搭”?他们两口子刚搬来,咱也不知根知底,可不能瞎说!我瞅着德子媳妇那个来派,说不定娘家原本是个富贵人家儿,到了新社会,年月变了,讲究阶级成分儿,爹娘就把她嫁给工人阶级,省得遭罪。这不,德子把她当祖宗供着,擎吃擎喝,任吗不用干,还是享清福!


马三胜(摇摇头)未见得。咱们北京的资本家、小业主我也见识过,那些人家儿的姑娘,虽说趁几个钱儿,可还是透着地“雏儿”,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外人,没说话脸先红了,没有德子媳妇那么……那么个劲儿……


孙桂贞哪么个“劲儿”?


马三胜说不出来的那么个劲儿……就是经得多,见得广,到哪儿都不怯场,什么人都能应酬。您瞧她那身儿打扮儿,穿着旗袍往那儿一站,就跟个花儿瓶似的,这年头儿,谁还这么摘饬?又有谁敢这么捯饬?


孙桂贞说得是啊,如今旗袍可是不时兴了,瞅着个色!艰苦朴素最光荣,你瞧人家雷锋,一只袜子补二十个补丁……


马三胜(笑)你还想让她学雷锋?瞧她那个样儿,这辈子也没穿过补丁衣裳!我琢磨着,这娘们儿没准儿是国民党哪个大官儿的小老婆呢,头着解放,爷们(爷们,指丈夫、男人;“们”字念轻声,不可儿化。)奔台湾走了,把她扔下了,这才嫁给个拉三轮儿的……


孙桂贞(把脸一沉)三胜!这话可不能随便儿瞎说,什么“国民党”啊,“台湾”啊,这种屎盆子{(扌)左(周)右}到谁头上,谁也不干!你可别满世界嚼舌头,留神叫德子听见了,跟你翻扯!


马三胜他翻扯怎么着?呣们(呣们,此处念munen;意为我们。)家在这条胡同住了几辈子了,还怕他一个外来户?嘁!(悻悻地要走开,又转身折回)我又不是街道主任,用不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凑近孙桂贞)孙主任,您就不一样了,您是领导干部啊,这街道上的人头儿、户头儿,都得摸个门儿清不是?


孙桂贞这倒是。(也犯了寻思)呃,他们搬过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压根儿没瞅见她娘家人来过?两口子都三十多了,也没个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马三胜(阴阳怪气地)我哪儿知道啊,您好好儿琢磨琢磨吧!


灯暗。


第一幕


第一场


当日黄昏。


梁奶奶提着菜篮子自右侧上,黑子奶奶端着一只碗,扭搭着小脚自左侧上,两人迎面碰上。


梁奶奶张嫂!


黑子奶奶梁嫂!您买菜去了?


梁奶奶买了点儿牛肉、韭菜。思济今儿值班儿,大礼拜天的也不得歇着,晚上给他包顿饺子吃。荣荣也馋得不行,嚷嚷着要吃饺子了!你们家晚上吃什么?


黑子奶奶炸酱面。(举举手里的空碗)这不正要买黄酱去嘛!


梁奶奶炸酱面省事儿。


黑子奶奶哪是为省事儿?是省钱!呣们黑子一个学徒工,才挣几个钱?哪比得了你们思济啊?


梁奶奶唉,也别这么说,各家儿有各家儿的难处。


疯顺儿他叔提着一条鱼自右侧上。


黑子奶奶呦,二爷,您哪儿买的这么大的鱼?


疯顺他叔“和合居”饭馆按内部价卖给职工。待会儿家里来客人……


娟子和许炳炎自右侧上,许炳炎提着一网兜水果。二人均着铁路制服。娟子二叔!


疯顺他叔(回头)娟子,回来了?(注视着许炳炎)这是……


娟子这就是炳炎。


炳炎,这是我二叔。


许炳炎(恭敬地)二叔,您好!


疯顺他叔哦,好,好。炳炎哪,快家去吧,今儿是咱爷儿俩头回见面儿,得好好地喝两盅儿!(三人由左侧同下。)


梁奶奶(望着他们走去的方向)瞧那意思,娟子又搞上了个对象?


黑子奶奶咳,不定哪天又吹了呢,她都搞了多少个了?跟走马灯似的,也不嫌寒碜!


梁奶奶得,甭管人家的闲事了,我得赶紧回家剁馅儿去了!


黑子奶奶呦,我的黄酱还没买呢!


灯暗。黑暗中,菜刀剁砧板的声音,好似密集的鼓点。


舞台后区灯亮,左侧幕内为梁家,梁奶奶正坐在房门前的一张饭桌前剁馅儿。


梁思济脸色阴沉地自舞台前区左侧走上。


梁奶奶(仍然不停地剁馅儿)思济,下班儿了?先歇会儿,妈给你包饺子!


梁思济一声不响,从梁奶奶身旁绕过,由她身后朝左侧走下。


梁奶奶今儿这是怎么了?好心好意给你吃顿牛肉韭菜馅儿饺子,连答理都不带答理的!(仍然不停地剁馅儿。)


左侧幕内,梁思济大吼一声:“别剁了!我不想吃!”


梁奶奶(骤然一惊,刀剁在手指上)哎哟!(右手捏住左手鲜血淋漓的手指。)


梁思济和荣荣闻声跑上。


梁思济妈!您怎么了?


荣荣哎呀,奶奶!


梁思济(惊慌地捏住梁奶奶的手指)荣荣,快,快拿纱布,拿药!


荣荣跑下,复又跑上,把纱布和药递给梁思济,梁思济紧张地为梁奶奶敷药、包扎,母子俩的手都在颤抖。


梁奶奶思济,你今儿是怎么了?吼什么?


梁思济妈,我……我心里烦!


梁奶奶儿啊,妈知道你心里烦!可又有什么法子?摊上那么一个搅家的老婆,说离就离了,把荣荣扔给你,又当爹,又当妈,家不家,业不业,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妈还能陪你们几年哪?思济,你也别老是懊糟自个儿,赶明儿等有了合适的,妈再张罗着给你娶一个!


梁思济妈,您说什么呢?我……我烦的是工作上的事儿!


梁奶奶工作上的事儿?儿啊,妈供你大学毕业不容易,在这么好的医院当大夫,街坊四邻都高看咱们一步,你可得珍惜这份儿工作,上班儿的时候别因为家里的事儿分心走神儿!是不是你给人家瞧病出了什么差错?


梁思济没有。


梁奶奶那……你烦什么呀?


梁思济妈,我的工作可能要有变动……


梁奶奶(一愣)嗯?


梁思济昨天,主任就找我谈话了,我……没敢跟您说……


梁奶奶傻了不是?甭管天大的事儿,你不跟妈说,还跟谁说?说,快说,到底怎么个话儿?


梁思济主任说,医院里支援三线的任务,我们科里摊上一个名额,让我去。


梁奶奶什么叫“支援三线”啊?


荣荣奶奶,我听爸爸说过,在他们医院,门诊看病的大夫是一线;在医务办公室值班儿的大夫是二线……


梁奶奶这么说,让你上三线,不是越升越高了吗?那是好事儿啊!梁思济妈,您不懂,我说的是另外一档子事儿。现在世界上不太平,要准备打仗,国家把一些重点工厂都迁到山里去,那儿就叫三线。


梁奶奶让你上那儿去?


梁思济是啊。那么多工人迁走,不能没有大夫,所以在各大医院都抽人呢……


荣荣三线远不远?带我和奶奶一块儿去吗?


梁思济远,好几千里地呢,在大山里头,你们怎么能跟着上那儿去?要走,也只能我一个人走。


梁奶奶(脸色变了)啊?那你……答应了吗?


梁思济领导都决定了,我还能不答应?


梁奶奶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妈商量商量就答应了?你们医院里那么多大夫,别人不能去?干吗非得让你去?


梁思济主任说:这是光荣的政治任务,你的业务在全科是最好的,一个顶十个用。再说,你现在是单身,也不存在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


梁奶奶(气得浑身打战)这叫放屁!你们主任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没个人心眼儿?这是瞅着呣们老的老、小的小,还没死喽,活得太舒坦,再往呣们心里扎一刀!我找他们讲理去!就是告到毛主席那儿,呣们也占理!


梁思济(一把抓住梁奶奶的手)妈,您可不能告!这么一来,您可就把儿子毁了!


梁奶奶儿啊,咱怎么活得这么窝囊啊!


德子蹬着三轮车自舞台前区左侧上,闻声把车停下。


德子梁奶奶,出什么事儿了?


梁奶奶(一惊,掩饰地)哦,没事儿,没事儿……


德子扶着媳妇下车。


德子媳妇(看见案板上的肉馅)噢,今儿晚上吃饺子啊?我帮您包吧!


梁奶奶不用了,(连忙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我包得快,一会儿就得……


德子媳妇(一边朝右侧走去,一边说)要是忙不过来您就言语声儿,一个院儿里住着,就跟一家人似的,别见外!


梁奶奶(心不在焉地)哎,哎……


灯暗。隐去梁思济一家。


舞台前区灯亮,现出右侧德子家的一角:一张方桌,两张木椅,一只小凳儿。方桌上摆一只竹编果盘,里面有瓜子儿、香烟、火柴。靠近侧幕处,背对观众席有一口带抽屉的矮衣柜,柜旁一只铁制的脸盆架,上面支着搪瓷脸盆,挂着毛巾。


德子媳妇到家了,你歇歇腿儿吧,该我伺候你了!(拿起毛中,淘了一把,递给德子)先擦把脸,待会儿给你喝碗冰糖莲子粥,我拿凉水镇着呢!


德子(接过毛巾,擦着脸)你这一身儿还不快脱了它?


德子媳妇这一身儿怎么了?


德子怎么了?你看现如今还有穿旗袍的吗?走在街上,老是有人盯着瞅……


德子媳妇那是因为好看,人家才爱瞅呢!年过三十不算老,我还想美一美,咱俩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德子那也不能太张扬!老话说什么来着?“衣不扭众,百(百,此处念bo。)不随一”,还是随大流的好,咱俩刚搬到这儿来,也别让街坊们瞅着忒扎眼!


德子媳妇(顺从地)好,好,我这就换下来。(弯腰拉开矮柜下层的柜门,取出一套衣服,走进右侧幕。)


左侧幕内,马三胜的声音:“德子哥!”随即,马三胜、黑子、疯顺儿自左侧上。


马三胜德子哥,逛回来了?吃了吗?


德子呣们在外头吃了。三胜,黑子,屋里坐!


马三胜、黑子在方桌两旁的木椅上坐下,德子坐在小凳儿上。疯顺儿没有进来,好奇地摆弄着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嘀零”摁响了车铃,“嘿嘿”地傻笑。


德子媳妇自右侧上,她已换了中式短褂和长裤。


德子媳妇(笑盈盈地)哟,是你们二位啊?(抬头看见疯顺儿)噢,是三位,疯顺儿,怎么不进来呀!


疯顺儿仍站着不动,傻笑地望着她。


德子媳妇吃点儿瓜子儿吧!


黑子(抓一把瓜子儿,递给马三胜)师傅,吃啊!


马三胜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你吃吧!


德子媳妇抓起一把瓜子儿,走过去递给疯顺儿。疯顺儿傻笑着,抻开上衣兜儿,让她把瓜子儿装进去。


黑子(笑)大嫂,您把他也当个人待?


马三胜(揶揄地)这话说的!在咱这条胡同里,人家疯顺儿也算个“干部子弟”哩,可别把窝头不当干粮!(从兜儿里掏出一盒“工农”烟。)


德子媳妇哟,瞧我,忘了请你们抽烟了。(从果盘里拿起一盒“大前门”,抽出三支,递给马三胜一支,黑子一支,剩下一支叼在自己嘴上。)


马三胜“大前门”?我这“工农”烟就拿不出手了!(把自己的烟装回兜里,叼上“大前门”。)


德子媳妇划着了火柴,给马三胜、黑子点烟,马三胜和黑子受宠若惊,艳羡地盯着她那只灵巧优美的手。德子媳妇把手里的火柴甩灭了,又划着一根火柴,点着自己嘴上的烟。


黑子大嫂,您这不是成心费一根儿洋火儿吗?


德子媳妇(深深地吸一口烟,老练地从鼻孔中喷出两条烟柱,右手轻轻地甩着那根火柴)兄弟!有学问的人都说,三火成灾,一根儿洋火儿只能点两根儿烟。


马三胜(嘲笑地)我这徒弟还是个“雏儿”,张嘴就露怯!


黑子(讪笑)师傅,我这井底下的蛤蟆,见过多大天儿?哪儿比得了德子嫂经多见广啊?


德子媳妇欣然领受黑子的恭维,走向右侧,以对镜自览的神态,用燃剩的火柴棍儿描了描自己的眉毛。然后转过身来,又吸了一口烟。


德子(皱皱眉头)你把那烟掐了成不成?


德子媳妇怎么了?


德子女人抽烟,叫人瞅着不是个样儿!


德子媳妇戒(戒,此处念ji。)不了啊!哎,国家开烟厂,抽烟又不犯法,哪儿写着只准男人抽了?


马三胜就是。


德子(嘟哝着)男人也不是个个儿抽烟……


马三胜(斜眼瞅瞅德子,故意刺激他)这男人要是连根儿烟都不会抽,还有点儿汉子味儿吗?


德子红着脖根转过脸去。


马三胜(从桌上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朝疯顺儿扔过去)爷们儿,你也来一棵!


疯顺儿傻笑着,弯腰从地下捡起那支烟,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塞到装满瓜子儿的兜儿里去。


德子媳妇(笑)哟,你还舍不得抽,给你爸爸带家去?


马三胜(和黑子对视一眼,“扑哧”乐了)谁是他爸爸?


德子媳妇不就是在“和合居”饭馆儿上班儿的二爷吗?


黑子(开心地)您别给安错了位儿,那是他二叔!


德子媳妇(懊悔失口)哟,瞧我,这话说得多不合适!疯顺儿,你可别在意啊!


黑子一个傻子,懂什么呀?没事儿!


马三胜大嫂,您初来乍到,闹不清楚,也难免。疯顺儿他爸,早先是“和合居”饭馆儿掌柜的,在“勤行”里头,也算是数得着的人物!嘿,头着北京解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让国民党抓去给枪毙了!


德子夫妇(神情严肃起来)啊?


马三胜老大一死,“和合居”自然就归了老二,他呢,就手儿连嫂子也给“接管”了。解放后,公私合营,因为他哥是革命烈士,就没把他当“资方”,算工人阶级了,您瞧,因祸得福不是?连老婆孩子也全是现成的!(大笑)孙主任就这么跟小叔子伙着过了十几年,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跟两口子一样,娟子和疯顺儿也差不离儿把他当成爸爸了。


德子新鲜!街坊邻居就这么睁一只眼、闲一只眼,也没个闲言碎语的?


黑子人家是街道主任、烈属,谁敢?


马三胜背后说什么的都有。其实,这也没什么,“老嫂比母”嘛!疯顺儿他叔在孙主任面前,就跟三孙子似的,伺候得好着呢!德子媳妇也不禁“扑哧”一笑。


马三胜(故作正经地)哎,大嫂,这话,咱可哪儿说哪儿了,您可别跟孙主任打听这事儿,留神她跟您翻扯!


德子媳妇(敛容)兄弟,这不用你嘱咐,我嘴严着呢,不该说的,一个字儿也不露!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管人家的闲事干吗?顶不待见那些个嚼老婆舌、串是非的!


马三胜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儿,世界倒清静了。咳,什么事儿不是坏在街坊嘴里?别的不说,就说西门庆和潘金莲儿吧,他们俩相好,正赶上武二爷出差,没瞧见,可偏偏就碰上爱管闲事的主儿,那个卖梨的郓哥儿,还有老不死的何九叔,吃饱了撑的,在武松面前串是非,说你嫂子怎么怎么着了,得,武二爷一听,来了脾气,连杀两条人命,闹得一条街不得安宁!


黑子听得“咯儿咯儿”地乐。


德子(不以为然)三胜,你这叫歪批《水浒》!潘金莲儿勾结奸夫害本夫,我看是该杀!


德子媳妇你们这都是替古人担忧。(叹息)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潘金莲儿也是个苦人儿……


马三胜可不嘛!潘金莲儿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嫁给武大郎这么个窝囊废,三块豆腐干儿那么高,长得又丑,又没能耐(瞅瞅德子),媳妇心里能痛快吗?她瞅见那些个堂堂的男子汉,能不动心吗?嗯?(瞅瞅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倒也是。


德子什么“倒也是”?你们越说越岔路了!


马三胜(说得更加起劲)哎,你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替潘金莲儿想想嘛!早先,她也打过小叔子的主意来着,趁武大郎不在家,跟武二爷套近乎,可是武二爷假正经,死活不干,她才找的西门庆。咳,错了!要是武二爷活泛个心眼儿,就像疯顺儿他叔似的,跟嫂子伙着过,武大郎连个屁也不敢放,这不就得了嘛,谁都不耽误!


马三胜和黑子大笑,疯顺儿也没头没脑地跟着傻笑,哈喇子垂下来,在下巴上挂着个惊叹号。


德子(急了)伙计,你们要说,上外头说去,我可惹不起人家街道主任!


左侧幕内,孙桂贞的声音:“顺儿,还不回家塞去?”


马三胜住了口,黑子吐吐舌头。


孙桂贞自左侧上。


孙桂贞顺儿,该回家吃饭去了,今儿有鱼!


疯顺儿仍站着不动。


德子媳妇(迎上前来)孙主任!


孙桂贞你瞧呣们这孩子,喊破嗓子,他就是不言声儿!


马三胜(揶揄地)孙主任,您家疯顺儿是贵人语迟,后福无穷啊!


孙桂贞(不悦,瞧见马三胜和黑子在座,酸溜溜地说)嗬,这儿真热闹哇!他大嫂,自打你们搬过来,咱这条胡同里添了西洋景了!


德子媳妇瞧您说的!(递烟;)孙主任,您抽棵烟!


孙桂贞不会。女人抽烟像个什么样儿?


德子(被触动,但又不敢多说)孙主任,您请里边儿坐……孙桂贞不啦,我可没工夫扯闲篇儿,待会儿吃了饭,还得忙工作哪!说话就要来运动哩,清(清,此处念cing。)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咱这街道上,也得透透儿地清一清!要不然,闹起修(修,此处念siou。)正主义,咱就得人头落地!


马三胜(满不在乎)这么邪乎?咱这条胡同里还藏龙卧虎啊?嘁!几十年的老街坊了,都知根知底,(扳着指头)您家是烈属,这没得说了;隔壁梁大夫是国家干部;呣们家,老年成是挑担儿卖菜的,穷得嘎吱嘎吱响;黑子家也是城市贫民;就连玉器赵家、花儿洪家、爆肚儿陈家、炸糕刘家……也都够不上资本家,只是小业主儿,五六年都公私合营了,您还清谁去啊?(看看德子)哎,也就是德子哥这一户儿是刚搬来的……


德子(恼火地)刚搬来的怎么着?


马三胜(赶紧找补)是啊,你也是工人阶级……


德子(理直气壮)打我爷爷那一辈儿就拉车!


德子媳妇(笑盈盈地拦住德子)瞧你这脾气!


人家又没说什么,咱也没什么让人戳脊梁骨的!现如今,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什么运动也是整坏人,孙主任,您说是不是?


孙桂贞(一本正经地)那可不!老区长说了:别瞅着如今风平哩,浪静哩,忘了阶级还斗着争哩!地富反坏右,时里刻里惦记着变天哩!


马三胜和黑子嘻嘻哈哈,根本不把她说的话当真。德子媳妇(认真地)孙主任,这天可不能变啊,还是如今世道好!不是有那么个歌儿吗:(哼唱)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们在最底层……(唱着唱着,眼睛不禁湿润了。)


马三胜(起哄地跟着哼唱过门儿)啦唏啦唆啦哆唆。(瞧着德子媳妇)嘿,大嫂,您可真行,刚唱两句就眼泪汪汪,苦大仇深似的!


孙桂贞(颇有领导风度地拍拍德子媳妇的肩膀)他大嫂,你放心(心,此处念sin。),天儿变不了,变不了!呣们这些个干部是干什么吃的?(说着,拉着疯顺儿往外走。)


德子媳妇点点头。又抓了一把瓜子儿,装进疯顺儿的农兜儿里。


孙桂贞(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瞧嫂子多疼你!走吧,回家吃饭去!


(和疯顺儿由左侧同下。)德子媳妇孙主任,您得空就过来坐坐啊!(走回方桌旁。)


马三胜大嫂,您可真是个人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儿,哄得孙主任滴溜溜转!您哪,保准在娘家就见过大世面!


德子媳妇(被触动)在娘家?(随即掩饰地嫣然一笑)咳,一眨(眨,此处念吐zhǎn。)眼都半大老太太了,还提年轻的时候干吗?


马三胜(突然问)您跟德子哥是哪年结的婚?


德子(敏感地)干吗?査户口啊?


马三胜(尴尬地)那什么……我随便儿问问,没别的意思……


德子媳妇(巧妙地圆场)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吃着呣们的喜糖是不是?那会儿还不认得你们这两位兄弟呢!(说着,拉开矮柜上层的抽屉,取出一张一元票)嗯,拿着,哥儿俩买盒儿烟抽,嫂子请客了!


德子盯着那张一元票,觉得心疼,又不好阻拦。


黑子伸手接钱,被马三胜挡住。


马三胜(对黑子)闹着玩儿的,真这么下三烂?(站起身来,对德子媳妇)大嫂,今儿在您这儿,兄弟我算开了眼。咱们这条胡同里的妇女,没一个像您这么样儿,仗义,懂外面儿,到哪儿都不怯场,够意思!往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言语声儿!


灯暗。


第二场


当日晚。


舞台正中,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子上方,适当的地方悬挂一个镶着“光荣烈属”证书的镜框。


疯顺儿他叔和许炳炎正在对饮,孙桂贞一旁照应,端饭端菜。


疯顺他叔(已是半醉状态)炳炎,喝!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咱爷儿俩有缘,我一眼瞅见你就觉着对劲儿!


孙桂贞吃菜,吃菜,糖醋鱼是你二叔的拿手菜!


娟子、疯顺儿自右侧上,娟子极力阻拦住疯顺儿,但拦不住。


娟子祖宗,你别给我现眼成不成?一样的饭,一样的菜,你在里屋吃不是一样吗?


疯顺儿不,就不嘛!


孙桂贞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疯顺他叔娟子,你这是干吗?让顺儿过来一块儿吃!炳炎又不是外人,说话就是一家人了!


娟子二叔,您说什么呢?炳炎还是头一回来咱家……


疯顺他叔咳!新社会了,还这么封建?你们是自由恋爱,领了结婚证,咱就办喜事儿,那还不快当?炳炎虽说比你大几岁,我瞅着挺好,男人大几岁,知道疼老婆!


娟子二叔,您喝多了!


疯顺他叔哪儿啊,我心里清楚着呢,说的是实话!炳炎哪,咱家房子宽敞,赶明儿你们结婚,就在这儿结,人多了热闹!


黑子奶奶自左侧上。


黑子奶奶孙主任!


孙桂贞黑子奶奶,您有什么事儿吗?呣们家今儿有客人!


黑子奶奶又来了客人了!刚才她正好在胡同口碰上我,问娟子住哪儿,我寻思,大晚半晌儿的,胡同里黑咕隆咚,告诉她也不好找,就给你们领来了……


孙桂贞噢?谁呀?


许炳炎妻从左侧幕内气呼呼地闯出来。孙桂贞、疯顺儿他叔、娟子都吃了一惊。许炳炎脸色“刷”地变了,触电似的站了起来,手中的酒盅跌落在地。


孙桂贞你……找谁?


许炳炎妻并不答话,冲向许炳炎,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疯顺他叔这……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娟子(愤怒地)你是谁啊?凭什么打人?


许炳炎妻我打我的男人,碍着你这个骚货什么事儿了?狐狸精,你也欠打!(猛地抽了娟子一巴掌。)


娟子捂住脸,孙桂贞和疯顺儿他叔被惊呆了。


许炳炎(上前拦住他的老婆)你……你听我说……许炳炎妻(伸手又是两巴掌)说,说,我叫你说!扔下老婆孩子不管不问,连礼拜天都不着家,钻到这儿闻骚味来了,这儿是他妈的窑子啊?


疯顺他叔混蛋!你撒什么野?


疯顺儿(突然兴奋异常,像过节似的大叫)噢,打架喽!打架喽!


刹那间,男女老少邻居蜂拥而上,兴致勃勃地围观,其中包括马三胜、黑子、玉器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