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本章字节:13066字
序幕
银幕上一片空白,几秒钟之后隐隐传来仿佛从天外降临,从地层涌出的磅礴声响,如山风呼啸,如海浪轰鸣。
声音渐强,那是无数奔马的嘚嘚蹄声,夹杂着仰天长啸的嘶鸣。
尘烟破处,渐渐现出万马奔腾的壮阔图景。看不见天,看不见地,谁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占满画面的是剧烈搏动的筋骨肌肉、凌空飞扬的鬃毛、挟风裹电的健足;震撼人心的是遏云裂石般的一声声长嘶。
滚动的尘烟淹没了马群,磅礴的声响在继续……
一匹白马踉跄倒地,磅礴的声响在继续着……
白马在奋力挣扎……
叠印:奔跑的马群,挣扎的白马,声响持续不断……
叠印消失,画面上只有白马在挣扎。
磅礴的声响渐弱,以至消失,画面归于寂静。
倒伏的白马缓缓扬起披着鬃毛的长颈,发出一声令人心灵震颤的嘶鸣。定格。
跳出片名字幕:
龙驹
演、职员表……
第一章
幽深、湛蓝的晴空。
字幕:一九八八年春
一架美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在空中飞行。
机舱内坐满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男女乘客,其中包括由团长兼艺术指导莱斯·亚当率领的美国国家聋人剧团一行十余人。演员们以他们特有的手语交谈着,使人一望便知这是一些聋哑人。
莱斯·亚当六十多岁,高鼻、蓝眼、白发苍苍,面目和善而睿智。他正与邻座的周紫珊用英语轻声交谈。
周紫珊黑发鬈曲而蓬松,面庞清秀而略显消瘦。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但看上去似乎更年轻一些,言谈举止显示出文静优雅的气质和飘然不群的风度,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美丽而髙贵。
他们的交谈被航空小姐的广播淹没。
女播音员的英语广播声:“女士们,先生们!本次航班将要到达终点:北京……”
周紫珊停止了和莱斯·亚当的交谈,转过身来。
“北京到了!”她说。在和聋哑人谈话的时候,她习惯于同步使用手语和口语,这是懂手语的正常人的特点。她现在说的是汉语了,而且绝对标准,任何外国人学习汉语都难以达到这样的水平。
聋哑演员们顿时兴奋地骚动起来,身材瘦高的小伙子贝克用手语问她:“是吗?我们现在可以看到长城吗?”
周紫珊打着手语,喃喃地说:“当然可以看到,它是那么大,连太空人都能看见……”
一张张脸贴近舷窗。周紫珊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北京,首都机场。
大厅里,国际航线的出口外围满了迎接客人的人,一些人举着写有不同文字的牌子。中国戏剧家联合会副主席兼中国艺术剧院院长、著名导演方老和演员迟扬在出口处朝里张望。
方老已是年约八旬的老人。白发稀疏,露出硕大的头顶和宽阔的前额,面庞红润而少皱褶,但鬓边和脸颊毕竟已经出现了点点寿斑;戴一副黑框扁方眼镜,眉毛很淡,不留胡须,脸刮得干干净净;身材矮胖,行动迟缓,右手拄着一根精巧的手杖;为了迎接远方的来客,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整洁的西服。
迟扬四十七八岁。身高一米八五,穿一身灰色的西服,白衬衫的领口打了一条紫红色的领带,魁梧而潇洒;肤色略重,眉弓、鼻梁、嘴角都像雕刻一样棱角分明,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头发浓密而蓬松,鬓边夹杂着几缕银丝。一眼望去,他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某位极熟悉的演员,但仔细辨认却又想不起他到底是谁。他现在搀扶着方老,轻松地随便谈论着,在嘈杂的人声和报告航班的广播声中,听不见他们的话,但可以感到他们此刻的兴奋。迟扬给人的印象是个年富力强、充满创造欲而且极容易激动的人。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显示自己的青春活力,在方老面前仍然像个学生。
刚下飞机的旅客们鱼贯走出国际航线出口,向那些举着牌子、招着手的人欣喜地打着招呼甚至热烈拥抱,或是新奇而又茫然地巡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迟扬扶着方老挤上前去,方老踮起脚尖,寻找着他要迎接的人。
北京剧场。
这是一组建于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主楼上嵌着“北京剧场”四个大字,楼侧的院门上挂着“中国艺术剧院”的木牌,剧院和剧场是密切关联而又相对独立的两个单位。主楼前有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和马路的分界是一排镶着海报和剧照的玻璃橱窗,旁边是售票处。
镜头从主楼拉成全景,几名工作人员在橱窗前更换海报,吸引了行人的注意。
海报的特写:一弯残月的图案,写着醒目的大字:“三幕话剧《月牙儿》……”
几双手把它卸下橱窗,换上另一幅海报:“美国国家聋人剧团首次访华演出……”
剧场内。
舞台上,中国艺术剧院副院长、导演大刘正在指挥着美工师罗维和他的助手拆卸景片。天幕是象征性的,凌空悬着一弯巨大的残月。
大刘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微胖,穿一件咖啡色夹克衫,头戴针织的贝雷帽。他的形象称不上漂亮也不算丑陋,眼睛习惯于微微地眯着,仿佛随时在观察、琢磨面前的一切。嘴唇薄而稍稍突出,常常挂着一种参透一切的微笑。说话时一口纯正的京腔,就像老舍笔下那些信手拈来却又不可替代的台词,这是北京的水土和长期的舞台生涯造就的。他经历了由演员而导演又被擢升为副院长的全部过程,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三者兼而有之的气质。
罗维四十多岁,身材矮小,相貌平庸,工作服上戮满广告颜料的斑点。他的职业决定了他的性格:在年轻的助手面前总想“我说了算”,而在整体工作中又往往没有任何自主权,尽管牢騷满腹仍然是一次次地服从。这么一把年纪,剧院的“老人儿”还习惯于叫他“小罗”。
罗维和助手们拆着景片。
一名助手嘟哝着:“戏刚演到半截儿,让美国人插一杠子……”
大刘:“那有什么法子?”他伸手把吊在空中的月牙儿拉下来,“美国的月亮比咱们的圆嘛!”
助手:“是吗?刘院长,这么一来,可把咱们挤扁了!你想啊,这正演得带劲儿,改戏、让台,大伙儿的心气儿就‘尿’(音sui)了!”
罗维:“甭废话,让拆就拆!咱们是磨房里的磨,跟着驴转!”
大刘:“小罗,你甭绕着弯子骂我!”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导演还能不想保自个儿的戏?这是方老决定的,老爷子从剧联镇着这儿,还挂着院长的衔儿,我这个副院长,”他笑笑,“丫环拿钥匙,当家不主事!”他点上一支烟,挥挥手,“赶紧搬吧……”
首都机场。
周紫珊急切地走出国际航线出口,嘴唇微张,一双眼睛在人群之中搜索。
突然,她发现了方老,情不自禁地喊道:“方老,老院长!”
方老一愣,惊异地审视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人,激动地叫道:“周紫珊!你……你回来了?从哪儿来?”
周紫珊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纽约。老院长……”方老:“美国?”
站在旁边的迟扬被惊呆了,刚才的激动、兴奋烟消云散,甚至把前来机场的目的都忘记了。
一些旅客拥挤着他,他的脚跟仿佛失去了站立的力量,不自觉地随着人流后退。
方老语无伦次地急着问周紫珊:“美国……美国聋人剧团的亚当先生……也是这趟飞机?你恐怕不认得?”
“我们一起来的……”周紫珊说着转过脸去,“亚当先生!”
莱斯·亚当激动地走上前去,和方老紧紧拥抱,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你好,老朋友!看起来,你比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健壮了!”
方老:“是你带来的春风,把我变年轻了!”
美国聋哑演员们相继走出来,簇拥在他们的周围,方老一一和他们握手,莱斯·亚当报出他们的名字:“贝克、凯蒂、弗朗西斯、约翰……”
方老问莱斯丨亚当:“还有那位配音的女演员呢?你来信说她是个中国人……”
莱斯·亚当开心地指着周紫珊:“就是她,密斯周!”
“啊,这太好了!”方老又惊又喜,“你们还卖关子,信上都没说是谁!”
周紫珊狡黠地一笑:“我想让您毫无准备!”
旁边的人群缝隙中,迟扬在默默地注视着她,脸上笼罩着阴云。
推成特写:迟扬的脸,迟扬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被突然遇到的强光灼伤了。
莱斯·亚当对方老说:“我想尽快见到你推荐的密斯特迟……”
“哦,”方老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左臂,这才发觉迟扬已不再搀扶他,他回过头去,叫着,“迟扬!”
人群的缝隙中,一双眼睛的特写:迟扬从突然的震动和惶惑中清醒。镜头拉开,迟扬强自镇定,向他们走去,他像没有看到周紫珊似的朝莱斯·亚当伸出手去:“欢迎你,亚当先生!”
莱斯·亚当握住他的手,以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审视着他:“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完全放心了。密斯特迟,你……受过声乐训练?歌唱家?”
迟扬不自然地:“不,没有……”
方老补充说:“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高材生,我们剧院的演员,”他望望周紫珊,“他们是同学……”
迟扬心头又是一震,但他命令自己朝周紫珊转过脸来,因为回避已是不可能了。
他的目光和周紫珊的相遇,那是一双怎样渴望重逢的眼睛!
尽管周紫珊此行有过周密的思考和充分的准备,但在此刻仍然过于冲动而不能自持。她的嘴唇颤抖着,轻轻地叫了一声:“迟扬……”
短暂的对视之后,迟扬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他伸出右手,用仅限于礼貌的措词和语气说:“噢,你好,周女士……”
周紫珊脸上泛出一丝莫名的惆怅,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只手的特写:迟扬仅仅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指尖。
北京街头。
车水马龙的马路旁,碧桃如云,杏花如雪;嫩黄的迎春,艳紫的藤萝……花丛中矗立着大幅宣传牌:“龙年一一北京国际旅游年”。
谁家儿郎放起了风筝,那是一条在春风中飞舞的彩龙……
一辆小汽车和一辆大轿车相继行驶在车流之中。
大轿车的车窗上挤满了美国聋哑演员的脸,有的甚至探出身子比比画画,伸着拇指、食指和小指,向街头的行人示意,表达他们对这座东方古都的最初观感。
潮水般的自行车阵和他们擦肩而过,奔忙的北京人惊奇地望着这些指手画脚却没有声响的金发碧眼人,莫名其妙地议论着:
“这是干吗的?”
“一车外国疯子!”
大轿车中,迟扬和周紫珊谁都没有看谁,但都在想着将怎样和对方对话。
还是周紫珊首先打破了沉默:“你绝不会想到今天接的是我……”
迟扬:“没想到。”他停了停,又困惑地问,“你……干吗还要回来啊?”
周紫珊莞尔一笑,扬起眉毛看了看他。在这一顾盼中流露的似乎并不是忧伤,而是有些挑衅的意味儿,“现在最受欢迎的,不是从美国来的人吗?正是时机。我想回来看看那个剧院,看看那些人……”
她的目光停在迟扬脸上,“看看你!”
迟扬不安地望望车上那些陌生的美国人。
周紫珊完全不介意:“没关系,他们都听不见!”
前面的小汽车中,并排坐着方老和莱斯·亚当。
莱斯·亚当拉开随手携带的小皮包:“密斯特方,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
方老微笑着按住他的手:“你太性急了!先去长城饭店,住下来,休息。今天晚上,为你们接风洗尘!”
夜,全聚德烤鸭店。
特写:霓虹灯大字“全聚德”在夜空中闪烁。
门厅内,东道主方老笑迎客人,把一些出席作陪的人一一向莱斯·亚当一行介绍:“中国艺术剧院副院长刘先生,剧联创作部主任张先生,演出部主任吴先生,管理部主任孙先生,外事部主任赵女士……”这些人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热情洋溢、笑容可掬。大刘的衣着极其随便,还是随身服装,他显然认为一个知名艺术家无须更换行头也会引人注目。并且他有一种不以装出来的官腔而凭本色令人感到他拥有某种职权的气度。相比之下,西服革履地站在人们旁边的迟扬倒显得有些拘谨了。
大刘首先和莱斯·亚当握手,马上又向周紫珊走来,方老随后介绍的那些人便被推到陪衬的后景了,我们甚至听不清那是张三还是李四……
大刘热烈地和周紫珊握手,用了双手并且频频摇动:“紫珊!大水冲了龙王庙,相逢原来是故人!”
周紫珊矜持地:“这个世界太小了,活着总会碰面儿的。大刘,你现在当官儿了?”
“哟,哟,老同学,甭损我了您哪!”大刘依然笑得那么不掺假,“给老爷子打下手儿,替大伙儿跑腿儿,算什么‘官儿’?哪有你混得好?美国了!”他打了一下周紫珊的胳膊,的确像老同学见面那么亲热而随便。
夜,全聚德烤鸭店,餐厅。
镜头从丰盛豪华、色彩斑斓的席面拉开,宾主已经在餐桌旁就座。由于人太多——宾主几乎相等,便分作两桌。第一桌由方老坐东道主席,旁边分别是迟扬和大刘;莱斯·亚当坐主宾席,旁边分别是周紫珊和凯蒂,凯蒂旁边是贝克。其余的客人和陪客占满了所有座位。
宴会已经开始了一阵子,菜还在持续不断地上……
贝克、凯蒂和他们的伙伴发出无声的惊叹。
方老笑盈盈地:“中国人请客有个套话:没什么吃的,不成敬意……”
周紫珊把他的话同步译成手语,美国聋哑演员们大“哗”。
莱斯·亚当:“中国人太谦虚了!”
方老:“所以,我今天要按美国的习惯说:这是中国最有名的馆子,最好的菜!”
美国聋哑演员们为之轰动。快活的小伙子贝克朝方老展开右臂,伸出拇指、食指和小指。瞬间,他的伙伴们都随着做出这个手势,犹如突然冒出来的一片雨后春笋。
方老惊奇地:“这……是怎么个意思?”
周紫珊微微一笑:“美国手语:我爱你!”
中方人士开心地哄笑,只有迟扬笑不出来。
方老哈哈大笑:“谢谢!不过我这个老头子恐怕没什么可爱之处吧?”他颤颤悠悠地举起酒杯,“我代表中国戏剧家联合会和中国同行,预祝你们的访华演出成功,在北京生活得愉快!”
碰杯,一片清脆的响声。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宾主都在为吃而忙碌……
黄灿灿、香喷喷的烤鸭端上来。精于此道的陪客们摊开荷叶饼,抹上甜面酱,夹上葱丝、烤鸭,以做示范。他们个个都是美食家……
莱斯·亚当和方老边吃边谈:“密斯特方,演出之前,我们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我担心……”
方老:“不必担心,剧场、排练厅都是现成的……”
莱斯·亚当:“问题就是排练时间不够。你知道,我们的演出完全靠表演和手语,配音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这是一项繁重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希望密斯特迟能够很快适应……”他礼貌地看看迟扬。
迟扬默默地抚弄着酒杯。
方老放心地看看迟扬:“你们事先寄来的剧本,他早就翻译好了,对照着录像带,自己排练了不知多少遍!”
莱斯·亚当:“很好,谢谢!据我所知,在中国演员中,既通英语又会手语的人是很难找的……”
方老骄傲地拍拍迟扬的肩膀:“他呀,可以说是我手下最好的演员,除了不能进产房生孩子,没有他干不了的事儿!”
莱斯·亚当发出会心的微笑,迟扬倒手足无措了。
大刘不失时机地插话:“亚当先生,我们迟先生还跟美国沾亲带故呢!他父亲是花旗银行的中方经理!”
迟扬陡然色变。镜头推成他的面部特写,仿佛他的血流在这一刹那凝固了。
周紫珊神色抑郁地望着迟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