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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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989年第11期《家庭》)
荐书五种
《史记》司马迁著中华书局出版
在《史记》之前,中国已经有像《春秋》那样的编年史,有像《国语》、《战国策》那样的国别史,有像《尚书》那样的政治史,但没有像《史记》这样的纪传体通史。司马迁首创了这一体例的史书,同时,也开创了传记文学或曰纪实文学。
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人类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都是在写历史,写作者眼中、心中的某个时代,区别只在于作者观察历史、认识历史和以文学手段表现历史的能力的差异,以及历史色彩的浓淡和题旨显、隐的程度的差异。司马迁正是具备了洞察历史、驾驭历史的非凡功力,才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写出了《史记》。
读《史记》当然首先是读史,但我同时又很看重它的文学价值。因为单纯的史书,别的史官也可以写,文字干瘪、味同嚼蜡也无妨,只要所记真实,即可为史书。司马迁是把《史记》作为文学来写的。他当然追求真实,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前因后果,无不力求做到查实有据、言之凿凿。然而,上下几千年的历史遗迹,随着岁月而湮没,而剥蚀,而变色,这是不可避免的。远的不讲,就连距司马迁年代较近的秦,经过项羽“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使司马迁失去了多少“创作素材”?恐怕难以估计了。事实上,百分之百地“重现历史”是根本不可能的,历史永远只是侥幸遗留下来的一部分,是后人重新认识的历史。司马迁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仅忠实地记录了历史的框架,而且天才地丰富了历史的血肉。
以《项羽本纪》为例。我毫不怀疑他所记述的诸如“鸿门宴”等等事件确曾发生过,但我却坚定地相信司马迁在不违反“纪实”原则的前提下一定程度上运用了想象和虚构的文学手法。试想,在刘邦被项庄舞剑吓得心惊肉跳之后,借故上厕所,托张良把白璧、玉斗代献项羽和范增,自己逃之夭夭,这样的细节,漫说相隔百十年的司马迁不可能亲见,即使当时的人也未必得知,那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的神态毕现,对话、语气栩栩如生,简直就像了——当时还没有“”这个品种。我甚至怀疑西楚霸王垓下与虞美人的壮别、赠乌骓与乌江亭长等等情节也是用了此类手法。这么说,丝毫没有贬低太史公的意思,只是佩服他的聪明,在那个时代,就已经如此熟练地将历史与文学融为一体。如果没有司马迁,“割断历史”恐怕不至于,但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就不会存在了。
《秦集史》马非百著中华书局出版
马非百先生,湖南人,与毛泽东主席既是同乡,又曾同学。一生研究秦史,胡适曾为他的书斋题写“秦史书屋”,并在两侧加书:“非百百非不非秦,因以名其室。”
在五十年代的那场政治运动中,马老因“自己不小心”而被扣上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从此失去了著述的权利。直至七十年代末期,“改正”之后才得以出版几部花了毕生心血的著作,那时已八旬有余也!
《秦集史》是他研究秦史的结晶之一。此书仿纪传体史书成例,分纪、传、志、表四部分。“纪”称“国君纪事”,自非子邑秦起,至二世胡亥止,即有秦一代国君之编年史。“传”记秦代人物事迹,志有二十六,表有十五,记秦代之典章制度,郡县设置、风俗、教育、都邑、封爵、会盟等等。作为一部大秦皇朝的“集史”,作者取材当然不会局限于《史记》,还广搜博取诸如《战国策》、《韩非子》、《汉书》、《论衡》、《水经注》等等,把所有能够见到的有关秦的史料统统囊括、汇编,单单这一巨大工程的工作量,就已令人赞叹!
非百先生治史极其严谨,在充分占有史料的前提下,独立思考,决不盲从。比如《史记?始皇本纪》中“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一句,他经过实地勘察,发觉历来句读有误,遂改为“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不但指明了当年始皇遇刺时的地理环境、气候特点,而且将一直流传的“博浪沙”这一地名也给予更正了。又如赵高的出身,《史记?蒙恬列传》中曾提到“赵高兄弟皆生隐宫”一语。何为“隐宫”?《史记?集解》云:“徐广曰:为宦者。”《史记?索隐》:“刘氏云:盖其父犯宫刑,妻子没为官奴婢。妻后野合,所生子皆赵姓,并宫之。”《史记?正义》云:“宫刑,一百日隐于荫室养之乃可,故曰隐宫……”总而言之,都认定赵高的父亲受了“宫刑”,而宫刑犯人须在“隐宫”养之百日,而赵高兄弟即在此时生于“隐宫”。绕了好大的弯子,总是难以服人。赵父纵使受“宫刑”,与其妻何干?为什么她也要到所谓“隐宫”去生孩子?马老经过缜密查寻,终于在新出土的云梦秦简中找到答案。秦简云:“工隶臣斩首及人为斩首以免者,皆令为工,其不完者以为隐官工。”原来,秦时根本无“隐宫”之设,倒是有个“隐官”,乃是一个收容受过刑罚因立功被赦的罪人的机关,与后世之劳动教养所类似。赵高之母正是在这个地方生下了赵高,与“宫刑”毫无关系,两千年迷雾终于廓清!
马老曾嘲讽一些“权威人士”对于史籍“无错错改,有错错解”,确是鞭辟入里。我辈后学,当谨记之。
《红楼梦》曹雪芹、高鹗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关于《红楼梦》的作者,关于它的不同版本,历来争论得厉害,近两年尤其热闹。我对此没有做过深入的研究,也无兴趣纠缠这些陈年官司,所以避而不谈。让“红学家”们争论去!我看重的是《红楼梦》这部书,至于它的作者是谁,其实无关紧要。
人们习惯于将《红楼梦》看做“爱情”,毛泽东主席说它是“政治”。前者是就其取材角度而言,后者偏重其思想深度,好像也并不矛盾。写爱情,如果离开了时代,离开了政治,只好去写外星人的爱情——恐怕外星人也有政治,也有社会,也有历史,实在是逃不脱的。《西游记》从傲来国的石猴出世写到灵霄宝殿,写到取经路上的神神怪怪,写到西天极乐世界,写来写去,还是人间社会的反映。民间传说中牛郎与织女的故事,应该是彻头彻尾的“外星人”了吧?读来却仍然充满人间烟火味儿。
《红楼梦》既写了爱情,也写了政治,或者说通过爱情写了政治。这些都不是它成功的根本原因。爱情可以写得庸俗不堪,政治可以写得味同嚼蜡,这已屡见不鲜,恕不例举。依我看来,《红楼梦》无论写爱情,还是写政治,关键在于写得精彩。任何作品都是小中见大,无论你怎么“全景式”,总是划定那么一块地盘,出场几个、十几个主要人物,把他们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做一番文章罢了,《水浒传》写了一百零八将,其实许多人物只是符号,读者真正记住的不过十个左右。这十个左右写得精彩。
偌大大观园,其实也就是重点写好了十来个人物。这十来个人物立起来了,满盘棋就活了,“爱情”的故事也精彩了,“政治”的意义也深刻了。
这些似乎不用我多说。我想强调的一点是,不管《红楼梦》的原始作者是谁,他必定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历史见证人。没有这一点,绝对写不出《红楼梦》。《红楼梦》里有一个留下了长久的话柄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举一动都“露怯”。这是作者以大观园主人的眼光在观察刘姥姥。刘姥姥好像在乡下日子还过得去,可能属于“富农”之列,所以作者嘲弄她也没有犯下“丑化贫下中农”的错误。这么一位富农婆,到了大观园却显得土得掉碴儿,愈加反衬出大观园的豪奢。没有这点底气,不要动辄写“豪门”这个那个,须知,那是以刘姥姥的眼睛去看大观园,就只有“露怯”的份儿了。我曾看过一部描写八仙故事的影片,里面铁拐李、汉钟离之流都会无中生有、意念取物,如今天某些“气功大师”所鼓吹者然。这些,在八仙手里只不过小玩艺而已,可是影片中却让韩湘子、何仙姑看见那些“意念取物”也惊之诧之,岂不成了“刘姥姥”?
《梵·高传》(美)欧文?斯通著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一生穷困潦倒、自己开枪结束三十七年短暂生命的温森特·梵高在逝世百年之后,成为全世界画价最高的画家,以致本来并不知其名或不喜欢其画的人也要津津有味地谈论一番。如果谁现在写一部《梵·高传》,便似有附庸风雅之嫌了。
然而欧文?斯通构思《梵·高传》(原名《渴望生活》)在一九二七年,出版于一九三四年,那时,梵·高还远远没有现在“走红”。他是在看到梵·高的画作之后,被一种不可遏止的激情所冲动,萌发了为梵·高立传的念头。我相信他是真懂梵?高的,决非附庸风雅。附庸风雅的人也写不了梵?高。当时只有二十六岁的欧文·斯通,沿着梵·高生活的轨迹,在荷兰、比利时、法国经过了长途跋涉,仿佛让梵·高的生命在他的身上再复活一次,当一个活生生的梵?高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了,他才动笔,在“几近发狂的状态下”,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四易其稿,大功告成。
欧文?斯通所做的这件工作,套用现在的说法,“填补了一项空白”。除了梵·高本人留下的画作之外,供后人了解他、研究他的资料,一是他的胞弟提奥保存下来的三卷梵·高书信集,二就是欧文·斯通的这部《梵·高传》了。
对于大多数读者或作家来说,《梵·高传》的价值并不在用来研究梵·高,而是感受它的主旨——“渴望生活”,并且欣赏欧文·斯通本人的杰出才华。
我最感兴趣的是后者。欧文?斯通是当代传记文学的大家,他的一系列作品如表现杰克?伦敦的《马背上的水手》,表现米开朗基罗的《痛楚与狂喜》,表现达尔文的《起源》,表现弗洛伊德的《思维的激情》,表现林肯夫妇的《永恒的爱》等,无不脍炙人口。欧文?斯通恪守传记文学的真实性这一根本原则,为真实地再现这些历史人物,付出了艰辛的调查研究,甚至亲手绘制出复原林肯时代白宫二楼的平面图,就连白宫建筑专家都自叹弗如!
但如果仅止于此,欧文·斯通的作品仍然不会获得举世公认的成功。他自己在《梵·高传》的《附记》中就说过:
“对话不得不是虚构的,必要时也有纯的夸张……有一两个地方,我也描写过无据可查然而我相信有可能发生的小插曲;为方便起见,我采用了一些办法,诸如在温森特跋涉于欧洲期间使用的货币,均以法郎代替;还省略了整个故事中几处不重要的零碎片断。除去上述在技术上大胆采用的措施之外,本书的内容完全是真实的。”
我敢断定欧文·斯通没有读过《史记》,然而他和司马迁的心却是相通的!
《艺术哲学》(法)丹纳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读这部书等于读一部西方艺术史。但艺术史能令人读得津津有味如《艺术哲学》的却不多见。丹纳是一个“为思想而生活”的人,面对人类所创造的灿烂艺术,他不仅用眼睛去感受,而且用心去思考。他认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决定因素是种族、环境、时代。伟大的艺术家决不是孤立的一个人,而是一个艺术家家族的杰出代表,“我们隔了几个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朵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在艺术家的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这一基本观点透露了丹纳及其著作的价值——理性思考,即“哲学”性。能在一百年前就如此分析时代与天才的关系、社会与艺术的关系、“普及”与“提高”的关系,实属难能可贵。
丹纳的治学方法是“从事实出发,不从主义出发;不是提出教训而是探求规律,证明规律。”他主张:“科学同情各种艺术形式和各种艺术流派,对完全相反的形式与派别一视同仁,把它们看做人类精神的不同表现……植物学用同样的兴趣时而研究橘树和棕树,时而研究松树和桦树;美学的态度也一样,美学本身便是一种实用植物学。”
因此,便有了这部《艺术哲学》,对每一历史时期、每一艺术流派的产生、发展、演变、消亡的全过程都提供了大量的史料佐证,又用丰富生动的文学语言予以描述,所以是一部好看、易懂又引人深思的艺术史。反言之,生涩、枯燥、装腔作势的艺术史也不必去看。
作者生于一八二八年,卒于一八九三年,离开我们一个世纪有余了,身后的许多事,他并不知道,也还来不及总结。读这部书的时候,似也不必苛求古人。
(发表于1995年第3期《书摘》。收入《名家荐书》,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出版)
别情依依忆冰心
“文坛祖母”冰心老人溘然长逝的消息传来,后生晚辈们无不为之震动。尽管她已经创造了九九高龄的记录,但我们多么希望这位与二十世纪同龄的老人寿满百岁,跨进新的世纪,可惜岁月无情,谁也不能留住她!
我几乎自读书识字便熟知“冰心”这个名字,却迟至八十年代末,一直没有贸然拜访,因为我知道,老人虽年事已高,仍笔耕不辍,她的时间太珍贵了。但我却没有料到,未曾谋面的冰心老人却关注着我的创作。
那是一九八八年,我的报告文学《国殇》发表之后,周明同志拿给冰心老人看,她“一听到《国殇》这两个字,就心惊肉跳!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位满含着热爱祖国和一腔怨愤之心的作者,用自己的笔浸着血泪写的。”当时她因病即将入院治疗,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且担心自己经不起这种作品的情感刺激,只好先放下来。三个星期之后,老人出院回家,心里仍然挂念着这篇报告文学,不但细细地读了,而且写下一篇充满激情的评论《我呜咽着重新看完〈国殇〉》。她写道:“《国殇》里那些为‘国’而‘殇’的知识分子,我一位也不认得,但他们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是活灵活现的!因为这样的人物和他们的遭遇,不但科技界中有,社会科学界中也有,文艺界中也有,正如这篇文章里所说……”老人不惮其烦地引用了报告文学中的两段文字,并且以她那特有的敏锐而犀利的笔法,边引边注,在“‘文革’过后在科技、文化、教育事业一片荒芜,百废俱兴的时期”一句当中,老人加了“‘文革’前头,还应该加上‘反右’二字!冰心注”;在“我国知识分子的总收入尚不及普通劳动者”一句之后,老人加了“比起腰缠万贯的‘倒爷’来,更有天渊之别了,冰心注”;而在引文的结尾处,紧接“为了中华民族的腾飞,抢救中年知识分子迫在眉睫”这句话,老人喟然叹曰:“说‘腾飞’是很乐观的话,长出翅膀的知识分子,有的已经折掉了,坠地了,有的已经飞走了,‘外流’了,谈‘抢救’谈何容易!”“说一千,道一万,抢救知识分子的工作,还得知识分子自己来做,‘殷鉴启圣,多难兴邦’,呼吁,请求,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我有这个经验!”文章的末尾,老人写下了“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急就”字样,可见她当时的激愤之情,如果不是病腿行动不便,简直就要拍案而起了!冰心老人曾经用“甜、酸、苦、辣”四个字概括自己写作历程中的不同阶段和不同风格,的确,她晚年的散文、随笔,最大的特点便是一个“辣”字,披肝沥胆,直抒胸臆,无所顾忌,一语破的,展现了一位正直的老作家的嶙嶙风骨、坦荡胸襟。在这篇文章中,老人对我这个晚辈寄予热情的鼓励,“希望她一直坚持这样地写下去,至少我希望她不像我这个‘多少事欲说还休’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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