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8
|本章字节:12424字
他一脸急匆匆的样子,“上外地演出去了,刚下飞机!他们……他们这是不给人留活路,时间卡得没喘气的工夫!”
哑哑的嗓子,让人感觉他的声带是一块磨刀石。猛然间,我想起来了,这人我认识!三年前,他还是个待业青年,来找我要报考曲艺演唱团,跟我学京韵大鼓。我一听他那嗓子,就把他打发回去了。“年轻人,趁早学点儿别的吧。曲艺主要是靠唱、靠嗓子。不像戏曲,没有好嗓子,靠身上的功夫也能拿住人。盖叫天先生就是因为嗓子不行,专攻武生,路子对了。你要是想学京剧武生,我倒是可以介绍介绍……”没等我说完,他扭头就走了。我听见他出了门还哑哑地嘟囔了一句:“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抱着老掉牙的观念?我的嗓子……哼!”
三年的工夫,歌星当中就出了个大红大紫的瞿悦,靠哑嗓子一鸣惊人!对,就是那个瞿悦!您说邪门儿不邪门儿?敢情到了八十年代,嗓子好坏的标准给倒过来了?不仅男的,女的也是如此,咬着话筒,沙哑沙哑的,竟然还博得满堂彩!
瞿悦从姑娘们中间挤过来,挺不耐烦似的走到镜子前头化妆,这儿离我坐的地方就很近了。我不知道该跟他打个招呼呢,还是该装作不认识?正在犹豫,他认出我来了。
“赵……赵老师,”他一愣,像是在一堆时髦摩登领导新潮流的进口美容化妆品当中发现了一块生着绿斑的铜镜子。难为他还肯叫我一声“赵老师!”三年前的不愉快,他不会忘了吧?我想不会。但是他如今是名人了,大概也不想翻腾旧账了,就很“宽容”地笑笑:“您也来了?”我只好尴尬地朝他点头笑笑,竟然找不出一句话来,心说:我真是不该来啊!
这当口儿,就轮到他出场了。舞台监督催着他“快点儿,快点儿!”回头又对我说:“赵老,下一个就是您!”
怎么,我跟他挨着?接他的场?
前台传出了报幕员的声音:“观众朋友!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当代最负盛名的青年摇滚歌手瞿悦为大家演唱!”“轰”的一阵掌声,像是八级台风、倾盆大雨。瞿悦快步走出去,立即被风雨吞没了。
嘣嗒嘣嗒的摇滚乐敲打起来,我听到了瞿悦那嘶哑的声音:“天上有个太阳……”
这时,台下有人高声叫着他的名字:“瞿悦!”
瞿悦只顾唱:“水中有个月亮……”谁知台下的人继续喊:“你演一场拿多少钱?”
我心说:糟了!剧场里怎么乱成这个样子?非打起来不可!我不由得替他捏着一把汗,起身走到侧幕条儿旁边,往外一瞅,瞿悦还挺镇静,手捏着话筒,不理不睬,唱他的,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纹丝不动不像是要往台上扔汽水瓶子的架势。
嘣嗒嘣嗒……
瞿悦唱道:“我不知道……”台下嚷道:“说!”
瞿悦唱道:“我不知道……”台下嚷道:“说!”这一嗓子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听起来有三十五十的。
瞿悦继续唱:“我不知道……”
台下这时全场一声高吼:“说!”
我被惊呆了!这是怎么个意思?喝倒彩?轰他下台?当场追查“偷税漏税”?听说……听说瞿悦如今的出场费高达三千,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可是,今儿个大伙儿都是义演啊,他也一个子不落!……嗯,不像是“嫌贵”,倒是像起哄架秧子、跟他逗着玩儿呢!你听,那一问一答还能对上茬儿:“说!”“我不知道……”而且台下的每一声发问,都不是乱来,而是准确地插在演唱的“气口”上!这算什么恶作剧?观众是爱他还是恨他?是捧他还是恶心他?阿弥陀佛,我从学艺到如今,还没见识过这种场面!
我心惊肉跳地退回来,化妆。他唱完就该我了,这时候想逃也逃不脱了。望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真是“顾影自怜”了,咳,一辈子过五关斩六将,今儿个要走麦城吗?
前面,瞿悦已经唱完了这首歌,到了儿也没说出太阳和月亮“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就回来了。我心说这回该我过堂了。谁知道前边的掌声经久不息,还有尖厉的口哨,那意思是让瞿悦“再来一个”!捉弄完了你,还要再提溜一回!
瞿悦像是早在预料之中,刚进侧幕条儿,没往里走就又返场了。他恐怕是经常如此的。
我化妆完毕,等着接他的场。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瞿悦沙哑的嗓子又唱起来了。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安排,他返场后唱的《一无所有》好像是特地回答刚才的提问“你演一场拿多少钱?”似的:义演!一无所有!
这是你的手在抖,这是你的泪在流。
难道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狂风暴雨又降临了,好像整个剧场了个个儿,倒海翻江,人们疯了,都疯了!“,一无所有!”今晚能花十块钱来听演唱会的人恐怕没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吃饱了喝足了,活得腻味了,反而特别陶醉一无所有,真是邪门儿!掌声、叫声已不再选择“气口”,随着嘣嗒嘣嗒的节奏,“哗,哗,哗”拍得震天响,几千人整整齐齐地喊着:“瞿悦,瞿悦!我们的歌手,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心!”
我的祖宗!这伙人崇拜瞿悦像是草民们仰望皇上,我这个“京韵第一鼓”,一辈子还没被人捧到过这份儿上!这阵势可真够吓人的!不该来,不该来,我实在是不该来,七老八十了,干吗还要经受这急风暴雨、惊心动魄的考验呢?
但是,这会儿真轮到我出场唱“大轴”了。不管我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唱是不成了。我拿起板,端起鼓架子,硬着头皮往外走,脚底下是软的,脑袋里是空的。京韵大鼓唱了一辈子,这还是头一回“怯场”!谁知道今儿这些观众怎么对待我?八十年代了,八十年代!他们是一听见嘣嗒嘣嗒脚就痒痒、心就酥的主儿,吃不吃我这一套?
报幕员笑容可掬地走向台口,一手捏着话筒,一手扬起来,像是要平息台下的狂风,又像是要掀起更大的暴雨,高声说:“观众朋友!最后一个节目,我们特地请来了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著名的曲艺表演艺术家、素有‘京韵第一鼓’之称的七十八岁高龄的赵燕风女士,为大家演唱京韵大鼓,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主题歌……”
话音儿没等落地,就是一片掌声,竟然博得“碰头好”!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些观众,我所不熟悉的观众,为什么肯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是报幕员介绍的那一串头衔起了作用,还是瞅着我这满头白发登台献艺怪可怜的?或者是,他们当中也还有人记得名噪一时的“京韵第一鼓”?
甭管是怎么回事儿,我这会儿心里踏实了。
我朝台下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从黑丝绒旗袍的大襟底下抽出一块雪白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儿,抖开了,擦擦嘴边儿,往鼓架子上一搭,弦师的琴声响起,我左手执板,右手拿鼓楗子,“咚,咚,咚!”悦耳的鼓声响起来,我仿佛又倒退到年轻的时候,精气神儿来了,放开嗓子:“千里刀光影……”
刚刚唱出头一句,掌声“轰”地响起了,一个“满堂彩”!
我抖擞精神,把整个段子一气呵成:
…………
仇恨燃九城。
月圆之夜人不归,
花香之地无和平。
一腔无声血,
万缕慈母情。
为雪国耻身先去,
重整河山——
待后生!
掌声排山倒海般地响起来,经久不息。我觉得自个儿像是醉了……
这么说,我今儿个还是该来。
(发表于《文艺报》1989年9月2日。1989年第11期《选刊》转载)
醉笔
胡副省长不仅身居高位,还写得一笔好字,敬求墨宝者趋之若鹜。求字的并不见得真懂书法,有的人甚至辨不出真、草、隶、篆,分不清颜、柳、欧、赵,当然也就说不上他的字到底好在哪里。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字出自胡副省长之手,有幸得到只纸片言,便视若珍宝。但胡副省长毕竟不同于那些靠写字吃饭的书法家,普通人和副省长之间隔着八百级台阶,要想收藏他的一幅墨宝,又谈何容易!
偏巧,这等好事让一个小人物碰上了。
某个周末,胡副省长外出,到远离省城的一个地方,办一件他所要办的事——至于所办何事,不足与外人道。因为此行纯属私人性质,所以他轻车简从,仅一名秘书和一名司机随往,也没有通知沿途各市、县领导接驾,省却了许多繁文缛节。到了星期日下午,胡副省长的事情已经办完,心情极佳地返回省城。车子在长途公路上奔波,半路上,胡副省长肚子饿了。秘书眼见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何是好?他于是提议:“老板,我给县里打个招呼吧?”
不知从何方传来的风俗,如今时兴称首长为“老板”。当然只有贴近首长的少数人才可以这般称呼,官阶太低的干部或是普通百姓断不可跟着摹仿,若是他们不知趣地举着鲜花、小旗列队高呼:“热烈欢迎老板莅临视察!”就不像话了——这是题外话。
秘书的提议让胡副省长一听就觉得心烦。他不想招惹县里的那些家伙,前呼后拥的一大帮,跟吃跟喝,还见缝插针地向他“汇报工作”,啰啰嗦嗦,没完没了,讨厌不讨厌?连星期日也不让人清静,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
可是,他说“算了”,手下的人却不能算了,怎么能让“老板”饿着肚子赶路呢?司机望着前方,竹林边露出房舍一角,便说:“我记得前边有个小馆子,要不就在这儿随便吃一点?”
秘书瞪了他一眼:“不行不行,荒坡野岭的,这儿的饭,老板怎么能吃?”
不料胡副省长却说:“怎么不能吃?下去看看!”
秘书只好让司机停车。司机把车子开进辅路,到前边路口右拐,停在了竹林边的那家馆子前。门前的空地上横着几辆货运卡车,还有一辆中巴,显然那些跑长途的司机和趁双休日到乡下踏青的游人正在里面歇脚、吃饭,路边餐馆常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这馆子铺面不大,本地旧式民居似的两层楼,木骨架,白粉墙,黑瓦顶,瓦楞间青苔斑斑。门楣上悬一块匾,上书“野味餐馆”。胡副省长抬头看了看,除了那几个字写得差些,这小店倒也别致。三人进了门,见这里的生意不错,几张桌子差不多已经满座,女招待托着盘子穿梭,忙个不迭。四壁还张挂着花花绿绿的画轴,都是批量生产的旅游纪念品,粗俗不堪,偶尔夹杂着一两张本地文人写的字幅,胡副省长也看不上眼。
一个中年汉子迎了上来:“三位?里边请!”
秘书说:“我们老板要在这儿吃饭,喊你们老板过来!”
那人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要吃什么请吩咐,我就是本店的经理。”
这年头,不该叫“老板”的偏叫“老板”,而真正的老板却要称“经理”,似乎都是出于某种心理需要。
说话间,餐馆经理把秘书身后的那位“老板”打量了打量,此人虽然衣着平常,上身只穿一件极随意的夹克衫,下身的裤线却笔挺,脚下的皮鞋锃亮,不沾半点泥星草叶,便觉得不是寻常人物。再看他那面相,谢顶的脑壳,脂肪丰富的脸,淡淡的眉毛,细眯的双眼,厚厚的嘴唇,觉得面熟得很,猛然想起在电视新闻里见过,不禁吃了一惊:“哎呀呀!这不是……”
说时迟,那时快,秘书伸出一个指头,竖在自己的唇间,“嘘”了一声,把餐馆经理的下半句话挡了回去。餐馆经理是个极精明的人,赶紧指着身后的木梯:“楼上请!”说着,隔着玻璃扫了一眼停在门外的那辆小卧车,要真是商界的大款就该坐“奔驰”、“宝马”了,可这车却是上边规定的官车“奥迪22”,车号“0003”,这就绝对没错了,车主是本省的第三号人物!经理的那颗心脏“怦怦”狂跳,好似怀揣了一只兔子。
秘书陪着胡副省长,跟着经理上了楼。司机却自动留在了楼下,与那些普通百姓为伍——等级差别在任何场合都是分明的,司机不能和“老板”同桌进餐,更重要的是,胡副省长此行没带保镖,司机还兼有警戒任务。
经理把贵客请到楼上雅座。“省长光临小店,是我的荣幸哩!”他没让女招待跟着上楼,一切都亲自动手,布下了碗筷盘盏,捧着菜单的一双手兴奋得发抖,笑眯眯地问,“不知省长想吃点什么?”
一口一个“省长”。称官衔不带“副”字,这也是如今一项风俗,当然中央领导不在此例,比如,副总理就是副总理,不能称“总理”,但下边就不同了,副部长、副省长、副厅长、副县长、副局长、副科长,乃至副乡长、副村委会主任,一律都得把“副”字省掉,若是哪个不知好歹,当面叫人家的全称,那便是大不敬,不仅当官的本人不爱听,连旁观者也认为你“有毛病”哩。所以,这位小小的经理称胡副省长为“省长”,是极为得体的。
胡副省长接过菜单看了看,只觉得那些菜名都怪怪的,不得要领。于是说:“随便吃一点吧!”
这就是表示客随主便,经理只好替他做主了。先上来四个冷盘:一盘“踏雪寻梅”,凉拌豆腐上嵌着一枚鲜红的樱桃;一盘“春风杨柳”,凉拌香椿和柳芽;一盘“雨打芭蕉”,一片蕉叶上托着几个剥了皮的芋头;一盘“四季发财”,盐渍荠菜和发菜。这些本是寻常之物,却煞费心思地起了五花八门的菜名,虽有些附庸风雅,但也聊胜于俗不可耐,胡副省长觉得有趣,一一品尝。餐馆经理忙着斟酒,这酒也不是什么茅台、五粮液,更没有洋酒人头马xo,只是本地产的一种六十五度烧酒,名字也起得怪,叫做“酒仙不醉”。胡副省长抿了一口,味道尚可,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经理忙又斟满,张罗着上热菜。先是一盘“金枪不倒”,这名字叫人听着有点“那个”,其实就是炸全蝎,通体金黄油亮,蝎尾高高翘起,挺着那根尖刺,倒也名副其实。胡副省长会心地一笑,夹起一只,嚼在嘴里,酥酥脆脆,嘎吱有声。接着上来一盘“玉兔嫦娥”,野兔肉烩鹅掌,据说兔肉本身无味,和什么肉相配就是什么味,胡副省长尝了尝,果然如此。
又上来一大盘“片甲不留”。胡副省长一愣:“什么东西?”
经理神秘兮兮:“穿山甲。”
胡副省长作色道:“这是受保护的野生动物!捕杀穿山甲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
经理早有准备:“晓得晓得。这是小店自养的,只有一只,请省长尝个鲜!”
假话说得煞有介事。穿山甲不比小猫小狗,哪家养来作“宠物”?这是谁都明白的,但胡副省长却不再追究,顺水推舟地说声:“下不为例噢!”便举起了筷子。
经理心里有了底,省长好随和,不驳人面子!
最后一道菜端上来了,是一只砂锅,餐馆经理报出菜名:“克林顿莱温斯基。”
胡副省长笑道:“你搞的什么名堂?连美国总统都上来了!”
餐馆经理正色说:“我给省长汇报一下。这是深山里的两样土产,一是蘑菇,山民叫它‘克林’;一是山鸡,因为尾巴是蓝色的,所以叫‘蓝尾山鸡’,把这两样炖在一起,就是‘克林炖蓝尾山鸡’了!”说着,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的砂锅中,清香扑鼻。
胡副省长仍忍不住大笑。于是动手大快朵颐,不一时,蓝尾山鸡便只剩下头、爪和肋骨,那瓶“酒仙不醉”也消耗了大半,说是“不醉”,倒有了几分醉意,接过经理递上的纸巾擦擦嘴,心满意足,说:“怪了,真是怪了!我什么宴会没吃过?哪次也没有在你这家鸡毛小店吃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