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我想找个人说说话。”苏树东没有正面回答。他开始述说他的童年，少年，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是能够听出其中隐含的艰辛和痛苦，然后是中学，大学，一个穷人孩子的蜕变，他的理想和奋斗，接着是上海，白云湖赌场，这五年的黑道打拼，他那些对手，七飘飘，文五，缺牙明，每一个都是不可战胜的对手，每一次他都可能被踩到地下去，还有蓝许，还有现在的张宪，他用了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最后，他涩声说：“但是现在，我输得精光。”

他的身子再次微微颤抖起来，眼睛里似乎有闪光的泪，但是局二并没有被他的故事打动。麻木，或者说是冷漠，几乎已经成为他们这个圈子最常见的情感。局二沉默着，一言不发。

“阴四爷惹上部队那个杂种，我来向二叔求助，那个时候，我差点向你下跪。现在，我的心情也是如此。”苏树东用手抹了一下眼，转过头看着局二。

“你现在想怎么办，说说吧，看看我能帮上你不。”局二温和地说。再次重复刚才的话。

“我不想当傻瓜，不想自己的命运总是被人牵着走，哪怕他宣称出于好心，我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感情，如果有，也是一种自我陶醉的施舍，我不需要，我要走自己的路，哪怕会摔跤跌倒，很痛，很惨，我心甘情愿。”

苏树东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上了激愤。

“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威胜公司，为什么要拒绝赌王的原因。我想自己奋斗，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我想自己，当大哥。

“虽然，我现在失败了。

“我承认，承认自己失败，但我，不认输。

“现在，我想重新回到威胜公司。如果可能，我希望继续做我的梦，当大哥。当然，这必须得到二叔您的帮助和允许，也必须是在将来二叔您退休后，我来接您的位子。而现在，二叔您就是我的大哥，我，会一直做您的兄弟，我可以替二叔您做很多别人不能做的事。”

虽然很惊人，不可思议，也显得过分，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势下，几乎算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但是局二并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依然很有志气啊。但是你也知道，小聂快出来了，大哥，呵呵，五年前他差不多已经是威胜公司的大哥了，如果不是出了些意外。这次，他肯定要重新接掌威胜公司，你认为你比他更强，或者说你比他更有资格坐那个位子？”

“正是因为他快出来了，我才故意惹张宪的。二叔，我并不愚蠢，谁都知道张宪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事实也证明了我自不量力，可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只是想证明给您看，可惜，我失败了。”

苏树东咬牙切齿地说，第一次露出对聂山鹰的真实感情。

“我还必须……这只是替我自己辩护，并不是攻击他，我想说的是，他虽然是赚钱的好手，但是对于这个圈子的斗争，除了跟人讲和，并没有太高的天分。不然，他不会落到警察手中。

“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比他强。我能够从一个小混混一步步走到今天，二叔您一直看着的，我和我的兄弟们是如何从泥地里爬起来的，如果有二叔您的支持，我相信我和我的兄弟们可以挑战江城任何大哥。

“但是他呢？他一天到晚想着的，就是漂白，就是做正当生意。我承认他头脑聪明，跟任何人公平竞争时都能够占到上风，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能够赚到钱吗？谁会跟你玩这个？谁有资源不用，谁有邪路不走？这几次土地竞拍不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他的思想是错误的。

“他是一个商业天才，能够抓住很多机会帮威胜公司赚到大钱，但是，二叔，公司的钱还不够多吗？他再怎么折腾，也只不过是在威胜公司已经是天文数字的金钱上再添一两个零，我不是说钱多不好，但是，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吧？我认为，那就是权力！这个权力不是指政府任命，而是指我们手中能够掌握的实力，这往往比那些虚幻的、名义上的权力更加直接、有效，这是我们应该珍惜的，绝不放手！当有一天，二叔您退出江湖，我不是说现在，但人总会老，这一天总会到来，那时候，还有这么多人尊敬您吗？他们的尊敬还能够像现在这样虔诚吗？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会因为您有钱而另眼相看，但也只是对一个有钱人的礼貌态度，甚至可能还会在心里带上一些轻蔑。但是，如果您能够一直掌握着某种实力，还能够在我们圈子一言九鼎，就没有任何人敢在您面前张狂了，而我，恰恰就能够替您去完成这一点。我不会胡思乱想地漂白，认为脱离了这个圈子就安全，我会一直在这个圈子打拼，一直冲到这个圈子权力巅峰，大哥中的大哥。这就是我和他的区别。他想当逃兵，而我不会做胆小鬼。

“商人在这个时代是不受尊敬的。虽然表面看起来风光，但是，一个最低级的官员就可以随便扼杀一个产值上亿的企业，这是商人的悲哀，因为他们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有实力，因为他们没有力量。看看那些富豪榜上的人吧，他们年年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他们并不比我们安全，而且，至少我们不会被那些卑贱的人折辱，我们能够生活得有尊严，为所欲为。如果某一天政府和警察对我们进行宣判，那是我们的命运，但是，这也比一天到晚谨小慎微地活着，随时担心着别人的无辜伤害更强。我永远不赞成他把公司漂白，威胜公司离开了这个圈子就什么都不是。苏四叔当年也没有这样想过。如果威胜公司在这种时候洗白，只会像一头肥猪一样任人宰割，将来，需要花大钱去购买现在自动放弃的黑道权力。这就是我的考虑。

“所以，我认为我比他更适合威胜公司。至少，我认为二叔您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很长时间的沉默。

局二在心中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聪明了，也太可怕了，聂山鹰是这样，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是如此。

苏树东特别强调他能够替局二做很多别人不能做的事，这是委婉地暗示局二自己远征渝州，绑架黑皮的功劳，而直接提到土地竞拍，这几乎就是赤裸提醒局二所面临的压力。但是最打动局二的，是他对聂山鹰的认识和对威胜公司漂白后的分析。

十几年前，局二都没有想过自己会真正成为一位江城黑道大哥，老头子和苏雪峰都是罕见的强人，他一直乐于扮演一个辅佐的角色，但是人生往往都是那样变幻莫测，最强大的人都容易折断，连聂山鹰也进了监狱，他就这样无可避免地成为威胜公司的大哥。他完成角色转换，开始享受一位大哥的权力和尊敬，也开始面临一位大哥的苦恼。正如蜘蛛侠说的那样，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拥有的黑道权力越大，面临的麻烦就越多，而最大的麻烦，毫无疑问来自他最大的竞争对手，谢淳恩。尤其是经过两次结果迥然不同的竞拍，谢淳恩显得咄咄逼人，大有超越之势。

如果最后他不得不跟谢淳恩以某种方式做个了结，苏树东毫无疑问是一个值得笼络的帮手。

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将来。正如苏树东说的，他总会退休的，但他一定不甘舍弃现在这种众星捧月的生活，他喜欢热闹，不喜欢被冷落，或者确切地说，他喜欢那种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感觉，这可能是那些曾经长时间生活在社会底层，被人呼来唤去的小人物的共同愿望。

这说明他是一个权力欲很强的人，或者说是一个爱慕虚荣的男人。

当年他能够接受聂山鹰的建议，为了走出监狱而低头认罪，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担心自己在威胜公司接下来的战争中失去发挥作用的机会，担心大权旁落，失去话语权。这是几乎所有黑道大佬的惯性思维。

同样的表现也可以从刘成身上体现出来，为了获得他认为应有的尊敬，他不惜离开威胜公司，自己去面对黑道的腥风血雨。

如果苏树东真的可以为他的将来提供某种保障，他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这个年轻人已经证明了自身的能力和价值，值得投资。实际上，他一直都是这样考虑的，一直都想笼络苏树东，一直在等着这个野心勃勃、桀骜的年轻人低头。否则，当初他就不会出手化解苏树东跟团政委的冲突，现在，也不会丢下满桌的宾客跟他来到这儿。

当然，这需要一些条件，也要对这个年轻人进行一些制约。在他们这个圈子，诺言跟谎言几乎是同义词。

同时，这个年轻人也有很多缺点，有些还相当令人不能接受，比如缺少博大的胸怀，缺少仁慈和宽容，这注定他无法达到老头子那样的高度，老头子就像圣经旧约中的上帝，既是冷酷无情的执法者，又是温情脉脉的保护人与施恩者。但是，自己至少能够使用这个年轻人的一些优点，或者说是利用他的野心。

是的，利用。

局二从这个年轻人身上不仅看到老头子的影子，也情不自禁地想起苏平。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

最后，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原因，他觉得，可以利用苏树东来考验一下聂山鹰。他一直对那个年轻人不放心，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聂山鹰比很多敌人还要危险，还要难以把握和对付，也许，让苏树东参与竞争可以最终确定他对聂山鹰的认识，而他，也将因此成为大权在握的仲裁者，这是一个非常有利，也非常有趣的角色。

“好吧，我给你这个机会。”局二说。

他再次用力拍拍苏树东的肩，以示鼓励。夜晚，在这个时候开始真正降临，像蝙蝠一样慢慢张开黑暗的翅膀，笼盖天地。

这句话宣告苏树东和张宪这一场短促而激烈的黑道战争就此结束，局二出面替他们画了一个句号，接下来是苏树东向张宪认输，做战败赔偿。

苏树东的物管公司被张宪全面接管，假酒生意则由驴子接手，色情托拉斯张宪不屑一顾，他不想玷污自己作为大哥的名声。东明公司其他的生意也是如此，利润丰厚，渠道清白的生意全部被张宪强占，只剩下一小部分又脏又累赚不了钱的生意。在这一点上，局二没有替他向张宪求情，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一种规矩，一种尊卑次序，是对胜利者的奖赏。

但是接下来的变化令所有大哥瞠目。

苏树东被聘为局二置业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似乎不可思议，他是东明公司的董事长，怎么可能替人打工？当然，这只是一个名义，只是为了向所有的人宣布，苏树东正式成为局二的兄弟。

那个夜晚，局二跟向明宇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发生激烈的争执，这在他们的历史上，几乎是第一次。最后，他们彼此都选择了妥协，他们都具有理性，同时，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真挚、牢固的。苏树东没有直接进入威胜公司，但威胜公司实际上接纳他成为一个单独的战斗队伍，跟孙洪、陆旭东他们的身份一样。这也不是苏树东的愿望，他的野心不局限于一个威胜公司的头目，但是目前，他也只得妥协。

即使如此，这个结局对于苏树东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他的名声并没有受损，反而增长，挑战张宪，显示了他的实力和勇气，现在加盟威胜公司，他获得一个更加强大的支持和舞台，他的前途肯定更加宽广。年轻人总是这样幸运的，从他开始闯荡黑道，每到重要的关头，他都能够绝处逢生，跳跃式地前进。

张宪理解局二的做法，谢淳恩感到愕然，他轻视了局二，实际上，他只是没有想到苏树东会在那种情况下作出那样的举动，他本来准备在最后关头拉其一把，然后彻底把这个年轻人网罗在他的麾下。道上的其他大哥大多佩服局二，认为他不愧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黑道大佬，只有一个人持有异议，就是局二最得力的兄弟：伍明。

他并不是担心苏树东从局二那里抢去本属于他的宠信和位置，而是出于他对聂山鹰的深刻认识。白云湖和平谈判的前夜，聂山鹰亲自主持了对刘四刘顺德的报复，他看出了聂山鹰温和表面下某些坚硬的东西。这一点，他不像局二那样偏见，认为聂山鹰只适合担任一个总经理的职务，他认为，聂山鹰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哥，甚至可能超越苏雪峰和老头子。所以，他认为局二这一次可能做错了，做了错误选择。但是，他只能委婉地提醒，他不能命令他的大哥。

或者，让苏树东去试试也不错，就像那些未曾开刃的宝剑，需要石头的磨砺。伍明换了个角度，怪有趣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