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他干脆忍无可忍，罢工不干、拒绝翻译了，而且还振振有词地说：我乃堂堂华夏儿女，炎黄子孙，岂能为猪狗不如的小日本儿整天翻东译西。张胜听完忍不住大乐。这下刘大牙伤自尊了。他怒气冲冲地说：张老板，今日之刘大牙绝非昔日之刘大牙，佛祖云：回头是岸，我刘大牙当初有辱祖宗，今天我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行吗？张胜忙辩解道：刘先生，不是这意思，我这是替您高兴啊！\哼\刘先生，我小本经营也不容易，您就将就着点给翻译翻译吧，要不然皇军非砸了我的酒家不可。刘大牙抬头昂然道：头可断，血可流，日本语断不可翻。\好我的刘先生、刘大爷，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看在我每日好茶好饭伺候您的份上，您就将就将就吧。刘大牙一翻三角眼：那不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任凭张胜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无奈那刘大牙一张口就是大节大义、大忠大孝，竟驳得张胜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悻悻而去。

晚上，张胜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继宗、占魁、和尚，几个人几乎笑爆了肚皮。

占魁说：吃两顿饱饭不认识自己是谁了？狗能改得了吃屎？\对，饿两顿，他也许就清醒了。张胜却笑不起来。

第二天，刘大牙果然再不进酒家一步，日本人一来，害得张胜捉襟见肘、疲于应付，最后不得不依靠笔译才勉强打发了这群鬼子兵。继宗也有些急了，他知道，没有刘大牙翻译无所谓，但刘大牙不坐在店里，每天就少了许多的消息来源，据点鬼子的动静就一点也不清楚，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他和张胜一商量，决定要和刘大牙谈谈。给占魁、和尚一说，他俩也觉得事情重大，是得和刘大牙好好聊聊。酒桌上，刘大牙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连头都不抬，任凭哥儿几个怎样劝，就是一脸正色、不接话茬。后来实在劝得急了，他微微一笑，倒劝起张胜哥儿几个来：哥儿几个，我先谢谢你们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接济。我劝你们赶紧关门回家种地，有钱就去喂鸡喂狗，哪怕是吃喝嫖赌，也不能天天白喂这些不是人造的日本人啊！你们这是图个啥吗？这话看似平淡，其实很难回答。

张胜长叹一声：刘先生，你有所不知，我们现在已是骑虎难下，这店是借高利贷开的，还想指着它挣回本钱、养家糊口呢，关了，我们哥儿几个咋办呢？\你们一看就是好人，别到时闹得跟我似的没个好下场，告诉你们，日本人长不了了。\为啥这么说？

你们没到过日本，不知日本的情况。我当年到日本留学，学的就是采矿，日本巴掌大点儿个地方，有个狗屁的矿可采，现在四处扩张，无非就是为了掠夺资源。跟中国开战，日本已经是倾举国之力，现在又在南洋一带四处惹事，欧美列强能饶得了它？你们知道日本国内现在老百姓是个什么生活状态？说着不自觉地抓起了酒杯，刚要举起，突然觉得不对，又将酒杯放回桌上。

刘大牙接着说：老百姓连蔓菁藤都吃不上，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都拿来炼钢造飞机大炮，还想灭了中国！简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还一厢情愿的说什么以战养战，我看是饮鸩止渴还差不多。刘大牙滔滔不绝，半文半白，雅词里夹杂着粗口，哥儿几个听来倒也觉得形象有趣，不觉流露出专注的神态，一时竟忘了今晚叫刘大牙来的目的。继宗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大家一直在沿着刘大牙的思路走，根本不能劝动刘大牙，他决定要将话头转过来。想到这里，继宗盯住刘大牙不客气地问：既然你早就知道是这样，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为日本人卖力做事呢？刘大牙愣了半天说不上话来，脸色有些苍白。看来这句话击中了他的要害。看到有机可乘，张胜赶紧插话：过去的事情刘先生恐怕也有不得已之处，咱就不提了。来来来，先把酒喝了再说。说完硬将一杯酒塞到刘大牙手里，一使眼色，大家纷纷和刘大牙碰杯。

刘大牙不愿提过去，一提过去心里就烦，一烦就想喝酒，于是借坡下驴，滋溜一杯酒下了肚。紧接着举杯频频，三下两下过后，本来酒量就不大的刘大牙已经有五分醉意。

他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他妈也不知为什么？和尚一看有门儿，也劝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就是，过去的事老想他干啥？你帮我们翻译，又不是帮日本人，你怕个啊！

咱都是中国人，我们也都看见了，你现在也算条汉子，从不和日本人说话，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这一点比我们哥儿几个都有骨气。一听这话，刘大牙高兴了，睁着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天真地问：真的？在你们眼里我还是一条汉子，还算个中国爷们儿？原来他的心病在这里！

大家又是一顿臭捧，把个刘大牙夸得如岳飞在世、文天祥重生一般，还说只要他帮忙就等于救人于水火，胜造七级浮屠。几句吹捧下来，刘大牙当即决定：从明日起，继续翻译，条件只有一个：从明日起每日再加两个菜一壶酒。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转眼又到了秋末。

桃园酒家的朱砂已在据点鬼子的身上渐渐发生作用了。据点里越来越多的鬼子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情况严重的鬼子连眉毛和刚长出的胡子也一并开始脱落。这些十八九岁的鬼子俨然变成了一个个小太监，他们面色苍白，表情呆滞，顶着一个个光光如鸡蛋的脑袋，整日里浑身乏力，手足麻木，声音嘶哑，连吃饭喝水都有困难。不长时间下来，这些患病士兵就一个个骨瘦如柴，别说出操训练了，连站岗放哨都成了问题。

据点里的军医山野少尉最近忙坏了，天天有人排着长队来打针吃药。这些人的表面症状好像是水土不服而引起的肠胃病，吃了药、打了针后症状往往能稍有缓解，但过不了几天，病情就会再一次发作。他不得不一次次将情况严重者往县城的陆军医院送，但去了的人几乎没有再回来的。他们的病在陆军医院里越治越重，最后不是一命呜呼就是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可怜这些小鬼子到死也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就没命了？

从九月份到现在，已有二十多名鬼子陆续死在了医院，其余的病情轻重不一。这种现象引起了陆军医院专家的注意，他们对这些患病鬼子进行了详细的病理检查，但查来查去，却没有查出丝毫病因。和治疗时的思路一样，他们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消化道传染病上，所使用的设备和手段均和此有关，当然一无所获。

这种怪病引起了据点鬼子的一片恐慌。越来越多的鬼子因为心情郁闷而频繁到桃园酒家来喝酒，以排解心中的紧张和不安，于是更多的鬼子开始渐露症状。

鬼子军官终于坐不住了，大批的鬼子医生和细菌专家被派往柳林镇据点，他们对据点的饮食卫生状况、饮用水的水质、宿舍卫生状况分别进行了化验、分析、综合评估，最后得出结论：据点壕沟的水质恶化并污染了井里的饮用水导致的胃肠道传染病。并建议道：为防止此类传染病的大规模流行，据点的井水已不宜饮用，应从据点外引进饮用水。无奈的濑川只好驱赶着那些身体尚好的士兵开始了他们的饮水工程。

鬼子据点发生的这些情况被张胜他们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心里这个乐啊，别提多高兴了！

和尚的方法真管用，据点的鬼子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病是爷们儿给他们做的。

快来喝朱砂酒啊杂碎们，喝完就舒服了。占魁高兴得几乎要扯着嗓子喊起来。

然而尽管有了这样的结论，濑川却很怀疑。他心里骂道：什么水质污染？

狗屁！引起他警觉的是那些参与饮水工程施工的士兵们的牢骚。我们真命苦！他们天天饮酒作乐反倒得病，还要我们替他们出苦力。\纯粹是饮酒过量把胃喝坏了。\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他们。看来所有患病的士兵似乎都嗜酒，难道酒是导致这一怪病发作的主要因素？于是他把士兵们分成三类进行统计调查，第一类是滴酒不沾的；第二类是稍饮辄醉的；第三类是嗜酒如命的。通过比对，他发现了一个大体规律，即第三类多病情严重，前一阵子死亡的士兵也多出自此类。但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却依然无法解释：滴酒不沾者中也有人患病，而嗜酒如命的酒徒中还有身体健康之人。

问题似乎出在酒上，无论如何，对士兵饮酒问题一定要重视起来，今后要严禁饮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柳林镇据点的鬼子们开始了他们的禁酒运动。

酒是不敢公开喝了，但这依然没能阻止住还在不断发作的怪病。据点里几乎每天都有士兵死去。没有了酒精刺激的士兵们一日日显得更加萎靡不振、面色阴沉，没有得病的士兵则在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厄运的来临，不知道哪一天这种病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整个柳林镇据点每天都静悄悄的，死一般寂静。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冬天第一场雪来临。

濑川大队因病减员严重，还活着的鬼子在长期的忧心忡忡中几乎也都不同程度患上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一个个几乎都快成了人干。

柳林镇据点的这种久治不愈的怪病被一直上报到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经过专家反复论证和磋商，司令部认为：这是一种未知的传染性极强的慢性病，任其发展下去，有可能造成此病在整个华北驻军中大范围蔓延，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大东亚圣战的最后胜利，柳林镇据点的所有官兵必须为此作出牺牲！昏暗的天空中飞旋着如鹅毛般的大雪。身心俱疲的濑川中佐披着厚厚的军大衣懒懒地坐在圈椅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这里的雪景太像故乡冬天的景象了。

尽管炉子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但他仿佛怕冷似的将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他的耳中不断回响着酒井联队长在电话里给他的冷森森的命令：部队所有人员不得擅离据点，就地封存所有武器弹药，等待派遣军直属生化部队来检疫消毒。\封存所有武器弹药，就地等待，濑川自言自语道：还要出动生化部队，有这必要吗？他的眉毛突然一跳，不由得全身战栗起来。他突然想起了在南洋作战的有些日军部队因热带病蔓延而被集体处理的事情。难道我们也会受到这样的处理？

从早上等到天色将黑，一直不见生化部队的影子，他想问又不敢问。天色更暗了，他的心缩成了一团，如果此时生化部队出现，那就意味着绝对的凶多吉少了。可直到晚上十点，也没有任何动静。濑川自失地一笑，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他站起来刚想拿起放在炉子上的晚饭，据点外传来一阵隐隐的汽车引擎声，听声音汽车还不止一辆。

咣当饭盒掉到了地上。

他艰难地推开厚重的门帘，走出去。外面足有二十几辆汽车，车灯大开着，灯光里，四五百身着白色防化服的士兵将营房团团围住，站在前面的士兵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枝德式冲锋枪。还没等濑川张口说话，密集的冲锋枪声便响了起来。

在枪口喷出的火光里，濑川最后一次看见了盛开的樱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