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债(1)

作者: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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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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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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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76字

民国二十八年腊月二十六,天将子时,喝得有点醉醺醺的屠户庄继宗冒着漫天的大雪,借着雪地微微的亮光,骑着自家的走骡走在回家的路上。


虽然已近除夕,天寒地冻,但一想到家里暖乎乎的青石板火炕、热腾腾的酒菜和老婆石榴那温软如玉的身子,庄继宗幸福地咧了咧嘴,用脚后跟轻轻地磕了磕身下的走骡。跨下的牲口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快活心情,兴奋地甩了甩头,打了几个响鼻,声音在雪地里传出很远。


狗日的,看把你美的。庄继宗嘴里嘟囔着。他从身后摸出酒葫芦抿了一口酒,满意地吧嗒了一下嘴,然后四不着调地哼起了小寡妇上坟,哼着哼着,心里突然想起了大兴寨的寡妇莲儿。几年前,他是和莲儿有一腿的。


庄继宗从小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只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石蛋,六岁那年流浪到这一带时被庄家营子的老绝户头、屠夫庄六领回家收为养子。


庄六年轻时曾先后娶过两房妻室,但不幸都中途病故。柳林镇有名的算命先生张铁嘴给他推过一卦,说他命硬克妻,无福消受女人,但将来身后必定有子。


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庄六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没女人哪儿来的儿子?再想问张铁嘴,张铁嘴却是一脸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庄六又一想,有子没子现在还不好说,命硬克妻看来却是真的,要不怎么两房妻子都和自己过不到老?一想到前头两个妻子都是自己克死的,他不禁有些内疚,看来再也不能娶妻了,省得害人。想通之后,他索性死心塌地地打起光棍来。


二十多年的光棍生涯一眨眼就熬了过来。


也该这爷儿俩有缘。一遇见石蛋,他立刻想起张铁嘴的话来,偏这石蛋天生愣头愣脑也不认生,爷儿俩一见面便觉得前世有缘般亲切,于是庄六毫不犹豫地把石蛋领回了家。


回家后,庄六郑重其事地请来庄家的族长和长辈们,摆了几桌酒席。这等于向族人们宣布,从今往后石蛋就是他的儿子了,他庄六从此后继有人了。酒酣耳热之际,族长欣然为石蛋起了个大号:庄继宗。


常言说得好,跟种像种,编筐像笼。虽不是亲生,但继宗的性格却像极了庄六,一副愣、硬、横、外加不要命的驴脾气。


刚开始他和村里小孩儿玩耍,小孩儿们欺生,骂他是野种,这小子也不管能不能打得过人家,扑上去就打,而且是往死里整。那些孩子往往被他那玩命的打法吓倒,不得不向他服软求和。因此,从外面玩耍回来,继宗经常是鼻青脸肿却满脸得意。庄六问起来,他也不说。时间长了,村里的孩子都怕他,背地里都叫他愣种。


庄六常出去杀猪宰羊,回来时少不得带些头蹄下水,家中锅里碗里从来没断过荤腥。小继宗如同施足了肥、喝饱了水的庄稼,迎风就长,八岁时已比同龄孩子高出整整一头。


庄六年轻时学过点三脚猫拳脚,还练过一阵摔跤,更难得的是他把这个爱好坚持了下来,经过多年的练习,一套长拳打得虎虎生风、气势如虹。如今他虽已是六十开外的人,身手却还非常敏捷,交起手来三两个寻常壮小伙根本不是对手。一有空庄六就教继宗压腿、下腰、练拳。那继宗天分极高,不到两年,庄六的那些拳脚杂活儿全让儿子掏了个干干净净。正当庄六不知如何继续教下去的时候,在外宦游多年的庄敬斋告老还乡了。


庄敬斋,字函之,是前清的进士,民国后一直在江浙一带任教育厅长,退休后思乡心切,遂带着夫人和几个仆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他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家的老宅里办起了庄家营子历史上第一个半私塾性质的小学堂,由他本人亲自坐馆授课。


于是继宗进到庄敬斋的学堂里开始了他短暂的学生生涯,用庄六的话说就是:到学堂去圈圈性子。继宗虽然顽皮,但到了先生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循规蹈矩的,书念得倒也很上心。此后,庄六家的院子里便时常传出稚嫩、琅琅的读书声。然而,到了继宗十岁时,他却说啥也不念了。庄六问他为啥不念,他说是没有跟着爹爹杀猪宰牛有意思,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和那些比自己矮了许多、满口奶腔的孩子混在一起特没劲。庄六拗不过儿子,只好按儿子的意思领着他四处操刀杀猪宰羊。


俗语说: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十岁的小继宗已经快赶上成人的身量了,且天生力大,在外面干活时帮着爹爹挑水、烧火、褪毛,回到家里又麻利地帮着爹爹生火做饭;没事的时候就和爹爹务弄那几亩庄稼。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好几年。庄继宗十八岁那年,庄六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二岁。从此,庄继宗继承了庄六的香火衣钵,忙时种几亩薄田,闲时操刀杀牛屠猪宰羊挣几个钱贴补家用,日子倒也逍遥快活、自由自在。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要选屠夫状元的话,那绝对非庄继宗莫属。自打他接过庄六的营生后,这一带的屠户们立马觉得日子不好过了。一般其他屠户替别人家杀个猪宰个牛的,到了主人家吆五喝六不说,还得好烟好酒伺候着,等喝得有点意思了,才摇摇晃晃地起来干活,干活时还免不了指使得主人团团转,磨蹭一天下来,除去工钱不说,还得混上两顿饭,临走还毫无愧色地再踅摸点头蹄下水。


这样的屠户能干出什么样的活可想而知。更可笑的是店头村的屠户张驴儿,一次在主人家喝得有点多,一刀下去猪没杀死,倒让那头猪带着刀从其裆下蹿过,结果可想而知张驴儿被猪给阉了,而那猪则像戏台上身背旗帜的武将,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才倒地不起。


至于让羊顶翻、让牛挑在头上满世界跑的屠夫那就更多了。庄继宗杀猪与其他屠户都不同,每次都随叫随到,而且进门后直奔猪圈,从褡裢里捧出一捧自带的粮食,放在猪的面前,眼看着猪吃完最后一口,然后取出一钩一刀,嘴中念念有词:猪啊猪啊你别见怪,你是阳世的一道菜。不等话音落地,左手的钩已钩住猪的下颌骨,猪往后一挣,右手的刀已经准确而有力地刺入猪心,然后利索地一拔刀,血像喷泉一样喷射而出,一眨眼的工夫猪已气绝。然后他一探腰,两手抓住猪蹄提气旋身,两三百斤重的猪被轻轻提起溜入汤锅。接下来的煺毛、开膛更不用主人家搭手,一顿饭的工夫已收拾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让主人家准备打下手的人常常看得目瞪口呆。


至于工钱,继宗更好说话,主人给多少是多少,从不讨价还价,没钱的用下水顶替甚至管顿饭就得。继宗杀牛更绝,除了给待宰的牛喂粮食外,还要喂鸡蛋,然后用黑布蒙上牛眼,一手握着三尺长的宰牛刀,一手轻轻在牛脖子上摩挲着,嘴里不知在给牛念叨些啥,同时刀已经悄然压在了牛脖子上。只见他左手一扶刀背,右手迅疾推刀一抹,斗大的牛头落地,紧跟着牛身颓然倒地。一般屠夫杀牛还不得十个八个的帮手?可他从不要帮手,整个过程全是他一人完成。就凭他这一手绝活,十里八乡就没人不服的。


说来也怪,同样的猪、牛、羊,经他手一过,肉味就比其他人杀出来的香。如此一来,周围庄子上但凡谁家杀猪宰羊都乐意找他,尤其赶上逢年过节,他几乎连家都不回,转着村子挨家挨户地干活,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一来,周围的屠户们可不干了。在他们看来,继宗这么做纯粹是夺了他们的饭碗。于是一帮屠夫想要联起手来教训一下继宗,便凑钱请这一带著名的街皮老混混儿出面整治继宗。老混混儿名叫郑八斤,诨号七寸子蛇。这厮天生阴狠歹毒,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说来活该郑八斤倒霉,他也不考察考察这庄屠夫的脾气心性就大大喇喇地接下了这单买卖。在他看来,一个十八九岁满脸憨厚的愣头后生能滋出多高的尿来?摆平这个小后生,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小生意。


那天是个大晴天,白亮亮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晃得人眼睛生疼。


正晌午时分,继宗杀完猪,闷着头往家里走,迎面正碰上七寸子蛇郑八斤和他的俩徒弟挡在面前。看热闹的人呼啦围过来一大群,多半是那帮出钱的屠夫们。


继宗满脸茫然、睡眼惺忪,如刚睡醒的婴儿般看着挡在面前的三人。七寸子蛇跳着脚给了继宗一记耳光。再看那继宗,神色丝毫未变,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取出一把斩骨刀,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寒光过后,郑八斤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落到地上的手,抬头望了望天上白亮亮的太阳,身子往后一仰便倒在地上。两个徒弟见师傅倒地,咬牙切齿地做势要往上扑。又是一道白光。继宗手中的刀尚在空中,扑在前面的一个徒弟已嚎叫着躺倒在地,面门上钉着那把斩骨刀。继宗仍旧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又摸出一把剔骨刀来,两眼紧盯着另外一个徒弟,直愣愣地向他走去。这小子一看愣杀神又瞄上了自己,吓得肝胆俱裂,扭头就跑。


继宗在后面不急不徐地撵着,那小混混儿被赶得三魂出窍、慌不择路,见前面有一口水井,心一横,不顾死活跳了进去。可怜那郑八斤,横了一辈子,却栽在一个愣头后生手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师徒三人还落了个两残一伤,想报复却又没那个本事,只有把一肚子的怨毒发泄到那些雇主身上。别看师徒三人惹不过杀神转世的庄屠夫,却能降住另外的那些屠夫,三天两头找他们要钱要粮,要吃要喝,稍不如意便死狗般躺在那些屠夫的家里撒泼耍横,抹脖子上吊。


这下那帮屠夫们可惨了,打鸟不成反被鸟啄伤。屠夫们天天提心吊胆,掐着指头算计着郑八斤师徒拜访的时间,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大家一合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如今只有求庄继宗出面才能摆平此事。有人出主意说大兴寨的张胜和庄屠夫是铁哥们儿,搬他出来好说话。于是大家可怜巴巴地找到张胜,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张胜一听呵呵笑个不停,完了说道:我这兄弟不怕人硬,就怕人敬。你们以前早把这事跟他说明,哪还有后面的这档子事儿?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张胜到了继宗家里一说,继宗倒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断了别人的财路,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于是掏钱办了一桌酒席,邀上张胜及众屠户一同聚聚。


酒喝到一半,继宗提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袱,说声去去就来,就头也不回地去了。一袋烟的工夫,继宗回来了,只说了声事情已经办妥了就继续喝起酒来。


打那儿以后,郑八斤师徒再没敢到众屠夫家中闹过事。事后张胜悄悄问继宗:你给郑八斤提了一包袱啥玩意儿?继宗乐不可支:东西不多,就三样:绳子、刀子、地瓜烧。刀劈老混混儿郑八斤让继宗名声大噪。提起继宗,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会竖起大拇指夸一声:愣种。


五年前,也是腊月二十六,张胜邀他去大兴寨杀猪。继宗忙了一整天,从早上开始到太阳快落到西边的山梁上,继宗一共撂倒了三十口猪、十只羊。寒冬腊月的,他光着膀子,一副毫无寒意的样子,一身结实油亮的腱子肉随着每一个动作骄傲地滚动着。渴了喝口茶,饿了从刚开膛的猪肚子里割下巴掌大一块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板油吱溜一口吸下肚,再举起随身带的特大号酒葫芦灌口酒就算吃过了。


继宗干活时身旁总围着一大帮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青头小伙儿,他走到哪儿,小伙子们就跟到哪儿,为的就是看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活路和一身的彪劲儿,再借机和他套套近乎、说上一阵话。


每当继宗停下来想吸口烟,旁边立刻有十几个人递烟打火,嘴里还乱叫着:庄哥,来抽我的。\庄哥,我的是大前门,抽我的。\大前门咋了?我的还是红锡包呢!来,哥哥抽我的。\庄老弟,咱俩以前喝过酒。来,抽我的。这闹哄哄的劲儿弄得继宗心里热乎乎的。于是他拿出自己的酒葫芦请大家喝酒,大伙的情绪立刻达到高潮,不管会不会喝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开喝。继宗的酒是高度老白干,几口下肚,酒量小的往往当场醉倒在地,被拖到一边的柴火垛旁自顾睡去;没醉的得意洋洋,心想今后说起来咱也和庄哥喝过酒了。


张胜媳妇两次送来的酒菜、馒头自然也被大家分而食之,直气得张胜媳妇破口大骂:馋鬼、饿死鬼托生的,都滚一边去,我兄弟还没吃饱呢!愣头青们腆着脸笑着任由她骂,嘴上照吃不误。其实继宗根本饿不着,早有人飞快地从家里端来饺子、馄饨、猪蹄、条子肉等,场面热闹得如同过年一般。


一天就这么下来了。最后只剩下张寡妇家的猪了。继宗长出了口气,微微歇了一歇,和大家拱手告别,大步流星奔张寡妇家去。


张家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分前后两进院子。前院正房三大间,两侧为六间开的厢房,廊檐下矗立着一根根朱红色的廊柱,所有的房间均青砖到顶,镂花带彩的木制门窗镶着明亮的玻璃,中间宽敞的空地是天井,用青砖砌出一个圆形花坛,一道月亮门隔开了前后两院。


张寡妇看起来三十来岁,上衣是水红缎面带滚边的对襟大袄,裤子为葱绿色,一双纤秀小巧的天足穿着大红起花缎面鞋,露出雪白的袜子,乌黑光亮的头发向后紧紧地抿着,宛若刀裁过一般,一根玉簪横斜在脑后,看样子是经过精心的修饰,面部保养得很好,肤如凝脂、眉似远黛、眼若秋水。


庄继宗心中微微一叹: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继宗和张寡妇略一寒暄,便来到后院,抖擞起精神开始张罗着干活。到掌灯时分,一头猪已被庄继宗收拾得停停当当、利利落落。想着寡妇女人家家的,干力气活不利索,他还破例顺手将头蹄下水洗得干干净净,大块的猪肉也被分门别类地分割得整整齐齐码在石几上。嫂子,庄继宗高声唤道,活已经干利落了,往哪儿放?我顺手给你放好。女人闻声而出:先搁那儿甭管。大兄弟,你进屋喝口茶喘喘气再说。说着话引着庄继宗进到正房中堂。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酒菜已经布好。六个清一色的白细瓷菜碟,一碟酱牛板肠、一碟花生米、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爆炒腰花、一碟心肝拼盘、一碟热腾腾的馒头,旁边是紫铜酒壶、酒盅以及俗称三炮台的盖碗茶,烛台上点着小孩胳膊粗的红烛。


张寡妇热情地张罗着继宗入座。这里是燕国故地,民风粗犷淳朴,在乡间,人们并不拘泥那些男女有别之类的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