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本章字节:8370字
麦娃去的第二户人家是胖二芹家,这位当年的“科学算命协会”秘书长以极大的热情接待了他。胖二芹还是当年的胖二芹,说话时口里往外喷气,走路全身哆嗦,只是头上多了些灰白颜色,不得不染一下。头发染过后又洗过头,颜色变浅,成了一头红发,看上去效果滑稽,麦娃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啊呀,坐坐坐,先烤铐手。”胖二芹瞄了一眼麦娃衣袋上方的那支钢笔,问电“你是城里来的记者吧?一看就是有大学间的人哩!”说着,胖二芹用一双筷子从炉子上夹下一块烧红的炭来,放到个小资碗里,递给麦娃γ先炜烤手,先烤烤手“麦娃笑了笑,把小瓷碗接了过来,暖了暖手。然后,胖二芹、正襟危坐:
“你要采访俺什么呢?对了,俺和俺儿一块儿开了个油坊…”说着,把头歪着朝院子里叫道:“小干巴三!小干巴三一一端盆油来让城里来的记者瞧瞧。”
随着院子里一阵鸣哇乱叫,胖二芹的哑巴儿子端着一脸盆油进了门,麦娃一看,小子巴三和老干巴三简直如出一辙既形似又神似,区别是小干巴三是个哑巴,而他爹老干巴三则是个演说家。小干巴三朝麦娃呜哇一阵比划,竖起一根弯弯的大拇指在麦娃眼前晃来晃去,意思是:好,好,俺的泊,大大的,好!说着,小干巴三把手捏向自己的干巴鼻头,发出哼的一声,又朝门框上抹了一把。他在揩鼻沸。
麦娃点点头,表示懂了,让他不要再比划了。他低头一看,油里漂着几根面条似的东西。油里怎么会有东西呢?麦娃不解,就问胖二芹:
“二婶,这是什么油?”
胖二芹说:“哎哟俺那大记者,谁不知道俺这泊是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啊?告诉你说吧,这是柳树叶子油!”
“柳树叶子还能榨出油来?没听说过。”麦娃惊道,“不过,我倒听说过柳树叶子茶。”
麦娃说着?瞟了胖二芹一眼。胖二芹脸上的大ie肉有些不自在地抽动了两下。
“哎哟,俺娘,你不说我倒给忘了!”胖二芹把脚一跺,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肥臀,后又拍了拍自己的丰乳,对哑巴儿子吼道:“快,去给城里的记者烧水泡茶。”
说完转过脸对麦娃道:“什么柳树叶子茶,那是过去,现在咱喝的是正宗’碧螺春‘!”
小干巴三呜哇一阵,进厨房烧水去了。小干巴三刚一出门,胖二芹就神色诡秘地把嘴朝麦娃凑近,嘴唇哆嗦,口水欲滴,麦娃还以为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早做好了逃跑准备,哪知胖二芹竟是向他说老邻居黄大补丁和张三焕两口子的坏话,于是心稍安。胖二芹说:
“我说记者兄弟,那两口子可发大了,都是黑钱。黄大补丁跟俺前夫干,俺前夫让他干万不能干违法的事,可怎么劝他都不听,结果连累得俺前夫也挨了罚,害得俺前夫的店都关了门了……他闺女叫黄小兰,在外卖x……麦娃欠欠身子,想站起来出门走人。他忍受不了胖二芹的粗鲁。他之所以到胖二芹家来看看,也是在心里存了一个幻想,以为一个人在经历许多事情后会有个变化,比如比过去变得好了。事实证明,一个人要想真正改变太难了。眼下的胖二芹就是一个例子。麦娃欠欠身子后又坐下了,胖二芹的嘴唇还在哆嗦。他的心思却想对那一盆柳树叶子油进行一番考察,就把鼻子凑近那盆油闻了一闻,觉得还真有点儿树叶味道。他顺手从茶几上拿一根筷子捞了一下,顿时一阵恶心之感在胃里上蹲下跳起来,因为那几根面条似的东西是哑巴在加工柳树叶子油时不小心将鼻沸虫滑入其中,它们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宛如几条白色蝴斟的尾巴。
这时,只见小干巴三手提大铜壶进得屋来,鼻头抽动,像一架小型谷风机呼呼作响,蚓虫斗的尾巴进迸出出,麦娃见状,慌忙起身告辞。哑巴嘴里一阵鸣哇,气得把大铜壶掷于地上。胖二芹迫出门来:
“哎一一记者兄弟,喝了茶再走!喝了茶再走!”
麦娃头也不回,说声“不了不了”,仓皇之状如}只过街耗子。他昕到胖二芹在身后喊:
“下次别忘了带相机来!给俺娘俩’捏‘个影。”
村口莲亮爷
麦娃万万没想到亮爷还活着。他都百多岁了。从胖二芹家出来后,他又先后去了几户人家,都是在记忆中留下了好印象!的。可他差不多和前两户的遭遇一样: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有一户乡亲居然很可笑地把他当成了推销野药的游医,所以连门都没有开。爱娃这才真正失望了,想这些人甚至还不如黄小兰。而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瘸腿麦小拐,老通讯员小崽子……麦娃问他们:
“村子里的人都哪儿去啦?”
,他们面面相觑。有的说今儿是集,人们都到沙河镇赶集去了;有的却又说今儿不是集,人们都开车去盲常炒股票去了通过了解,许多麦娃认识的人都已死去:麦福成和他的哑巴老婆、老民兵连长黄大嘴、小脚燎燎等。新的一茬人正在黄金村成长起来。
麦娃失望地离开了他们。他在村口徘徊良久,决定到野地里去寻找那片瓜园,哦,那梦牵魂绕的瓜园。在它的旁边,就是爷爷的坟,就是姐姐麦会会埋葬的地方……他举目望去,眼前呈现一片白茫茫的辽阔雪野,一股浓郁的气浪朝他扑来。积雪把通往田野的道路给覆平了。他思忖半天,考虑着该从哪个角度才能尽快到达瓜园的大致位置。正欲抬腿,随着一阵冷风吹来,他被身后响起的一种奇怪的寨率之声打动,回头一看,立即惊住了:老槐树下,那片干枯的王米秸中,竟有一个人在蠕动着。他昕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一只乌鸦从昏黄的光线里飞来,落在那个人的身上,朝麦娃嘎嘎鸣叫,令人毛骨悚然。麦娃走过去,那人还在唠叨,声音很微弱,很细小,像是从墓穴里发出来的。麦娃昕了好几遍才听清他说些什么。
…嘀嘀,客、客宫,不,先生,要、要算一卦吗?“麦娃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亮爷?天哪!”他觉得身上的血-下子都涌到了头部,给他带来阵巨大的晕眩…“来来来,来上一卦,算不准不要钱,嘀嘀……”亮爷说着,咳嗽着,一边举起一只干柴棒似的手驱赶着那只乌鸦,“去去去,刚喂过你食儿,怎么又来啦?去去,到一边玩去吧,啊?要不,你给爹也去弄点吃的来,时候不早,爹肚子也有点饿了……嘀嘀…”
乌鸦昕话地点点头,仰天发出几声凄厉的悲鸣,展翅而去,绕天飞了三圃,又折回来,嘎嘎鸣叫,锐利的怪爪东烧西挠,从槐树枝缝里弃下一张黄颜色的草纸。草纸飘飘而落,由亮爷接过,亮爷摸索着,又朝它挥一挥手,口气温和:
“嗯,知道了,去吧,去吧,快去快回……”乌鸦又叫两声,振翅而去。麦娃看了一眼草纸,见上面是一首打油诗:
天皇皇,地皇皇,俺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据亮爷后来介绍,那只乌鸦原籍在个名叫黑风口的地方,于三年前在次练习飞行中遇到台风,跌落到黄金村的老磨房门前,小乌鸦迷了路,再也因不了家了,亮爷就收养了宫。起初,亮爷还以为它是一只可食怪鸟,养大后才知原来是一只乌鸦,亮爷很高兴,当即断了宰杀念头,将其收为义子。此后,老爷俩相依为命,、你喂我一口饭,我给你一口食,情节十分感人。这比起二大肚子之流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亮爷在那张黄纸上摸了半天,蝇一口伏短不齐的假牙,对麦娃道:
“先生路经俺这不毛之地,欲去何往?”
麦娃笑答
“此乃故地重游也。”“噢?”亮爷从柴窝里欠欠身子,朝身后指了一下:“可肯到寒舍一叙旧情?”麦娃看了看,这才发现那个老磨坊还在,不过是被玉米秸垛给遮挡住了,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口。麦娃想正有许多疑惑需要解答,就把亮爷从柴窝里搀起来,进了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磨坊。在搀扶亮爷的过程中,他发觉亮爷的身子轻盈如纸,用手轻轻一提就到了半空亮爷忙叫起来:“放下我,放下我。”麦娃还闻到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怪味,与蛇肚皮上的气味差不多。、总之他从没闻到过这种气味。
老磨坊里光线很暗,蛛网密布,使众多苍蝇蚊虫纷纷束手就擒,尸体悬浮于上,像一幅阴阳八卦图,又像是在进行古尸展览。为使光线透明,麦娃又到外边很费力地把玉米秸杆挪开,使其原有的一个小窗户暴露出来。这样,屋内果然亮了许多。亮爷笑道:“我要窗户没用。”又说前些日子给一个过路客商算命,那人虽腰缠万贯,竟然连区区五元钱都不肯付,扔给他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就抬屁股走人了。说到这里,亮爷把那个一次性打火机从炕席下取出,递给麦娃:“你拿去用吧。我要它没用。”麦娃接过打火机,按了几下?竟没出火,仔细一看,里面的气已经烧完了。亮爷愤怒不已,叹道:
“世风日下啊!”
亮爷又抱怨自己怀才不遇、来他这儿算命的人越来越少,他本人已经成为村中笑柄。偶尔来个过路的人即兴算上一卦,也还以鸡毛充铺箭,活活把人气死。亮爷用拐杖一指四壁,对麦娃道:
“你看看,我这一肚子学问自费了!”麦娃吃惊于瞎子亮爷竟有如此众多的藏书,就走过去随手翻了几本看看,发现亮爷藏书档次还行,有《阴阳学》、《占星术》、《择吉避凶术》等v皆为名著,还都是正式出版读物。上面有主编顾问编委,名字列了一大串。
叹了一会儿气,又聊了一会儿天,麦娃对亮爷心存已久的怨气竟在短短的交谈中谈化得快要没了,因为他发现眼前的这个百岁老者并不像他印象中那样不好,不但如此,他发觉他简直是好极了!比如他对义子乌鸦的慈父之爱:每天都要给它的窝换麦秸草,把它的小床铺得暖和和的,睡上去很舒服经常给它洗身上的羽毛,让它出门后干干净净的,免遭朋友同伴耻笑它家境贫寒,那样亮爷脸上也显得无光……介绍至此,麦娃就忍不住夸了亮爷几句,亮爷掩面而羞,接着又手舞足蹈可爱得像个三岁顽童: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谈起过去,亮爷显得痛心疾首,从翻开的眼角挤出几滴老泪:“荒唐哩,那时老夫我哪会算什么命,随口胡说罢了!现在想来,心口还疼……喃喃。”昕亮爷如此率直,麦娃暗自吃了一惊老人敢于反思自己实在可敬,麦娃就说:“瞧亮爷这么谦虚,据我感受,您老算的……准极了!”昕了麦娃的话,亮爷机警地把头转了过来“昕先生你那话里的意思,难道说老夫我给你算过一回不成?”麦娃点点头,说出身份。遗憾的是亮爷把给麦娃算命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经过反复提醒,亮爷才摸摸秃头,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