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鲁一(2)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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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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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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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40字

未庄


天又簇簇地落开了雪,大路边是冬天枯死的树木和一片茅草。它们在风中起伏不定地发出了阵阵声音,呜鸣咽咽,像女人的哭声。我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风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米粒儿。眼看着天色渐暗,我不知道今夜要在哪儿露宿。


好在这样的情景我经历得多了,所以我并不感到有什么恐惧。在路上,我常常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来,敲开村庄的某一扇柴门投宿,那些乡下人望着我的模样,总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想我在他们眼里一定很可笑。他们好奇地看着我野人似的长发,一脸旺盛的络腮胡子,违背常人的行为举止,被风雨磨破了的衣角,先是感到害怕,然后就“孩子孩子”地叫个不停了。他们知道我其实不是一个坏人。当然,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流浪的意义。但他们问这问那,问得我很不耐烦。


有一次我还惹下一个很大的麻烦,这件事至今未曾了结。那一年冬天,我来到一个名叫末庄的偏僻村庄。令我惊讶的是那个村子几乎没有一个壮年男人,我甚至怀疑自己走进了一座神话中的村庄里了。收留我的是一对心地善良的母女,那一晚,我喝了她们母女俩专门为我熬的整整两大碗地瓜稀饭。那晚,我和她们母女俩一道搓了整整一筐麻绳。灯火跳跃,屋内洋溢着一种温暖的气息。那个名叫小玉的十七岁少女留着一根乌烟油的黑色发辫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瞅,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小玉娘关切地问我多大了,是否有了家室?我红红脸,尽可能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来,然后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我看到小玉娘皱纹密布的脸上立刻像一块橡皮糖那样舒展开来,露出了)阵明亮的喜色。小玉娘翻箱倒柜,从中寻出一个物件来让我观看,我发现她手中的宝贝是一只玉佩。她执意要把这个据说是祖传的玉佩送给我,让我戴在脖子上面一辈子也不要摘下来,她还说那是避邪之物,走在路上会有神灵保佑。我心里一阵欢喜,却又不敢受此大礼。那娘儿俩就顿嘴赌起气来,抹着泪说我这是看不起她们,要我即刻离开她们的家去别处投宿。当时天色已晚,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们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一-善良的人若是急了眼也会给人出难题,我当时想。我很无奈,只好将玉佩暂且收下,并在心里打定主意明天走时悄悄将它放在那张八仙桌上。小玉娘示意女孩小玉亲手把玉佩套入我的脖颈。见我戴上了玉佩,小玉娘高兴了,说,孩子,去睡吧,你的铺盖在西屋里。我道了谢,就去西屋睡觉了。那一夜过得很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星星在天空悬挂,风绕着屋顶呼呼刮着,村子里的狗偶尔会叫上两声,躲在麦垛里的黄鼠狼之类会闻讯寨擎一阵儿。然后一切又归入寂静。


由于旅途劳累,第二天我起床很晚。后来我被一阵热浪般涌来的欢声笑语吵醒了,透过门缝,我发现院子里早已站满了型号不等的老头老太。其中一位头戴瓜皮帽子的老头正高举一挂鞭炮,好像是在待命将其嚼嘛啪啪地点响。我看到小玉娘正笑眯眯地接受着来人的祝福一一人们把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子塞入了她的手里。这样的祝愿方式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美丽的小玉新换了一件大红棉袄,两腿打了红红的朋脂,见了人就微微笑上一下,樱桃般的小嘴里还轻轻吐露一句什么,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飞过。我当时想,她那温柔的样子可真动人,谁要是娶了她可真幸福。幸福得烧了八辈子高香!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手里端着昨晚用过的-只尿壶,那里面盛了满满一壶尿液。我准备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去将其倒掉。可结果事情变得很糟,我拉开门时门不失时机地发出了晾亮的吱呀一声,院子里先是掠过了一阵寂静,紧接着便是一阵欢呼之声。


“出来了出来了。”他们嚷道。“瞧,新女婿出来了!”“出来就好说了……”


我抬起头来,想看看小玉的新女婿是啥个样子,眼睛搜寻半天也没找到。这时,我看到那个头戴瓜皮帽子的歪嘴老头把用歪嘴叼着的一根吸了半截的老辣旱烟凑近了鞭炮的药芯儿,随着一阵嘴里啪啦的爆响,院内被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充满。我端着尿壶在那儿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一一我进退两难,出来不是退回去不是。此时,只见五六个踏着小脚的老年女人-朝我涌来,其中一个一把夺过了我手中颤颤巍巍的尿壶,她将它稳稳地放在墙根下的一个石墩子上。女人放尿壶的动作极其老练。另一个女人说,按住他的头,按住他的头。不由分说,将一条红色绸带套入了我的脖子。我当即就傻眼了,骂骂咧咧地问:“我操,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她们说:“拜堂成亲。”小玉娘走过来,拿一块毛巾擦了擦我额头上的大颗粒汗珠,安慰道:


“好孩子,你要成亲啦,你要娶媳妇啦!”我反问道:“什么?我娶媳妇,和谁?”


众人七嘴八舌:“小玉啊!她可是俺村最俊的闺女响。”


我看一眼小玉,她早已在一旁害羞地低下了头。呈现给我一个圆润的背影,看上去院大腰细,的确有几分迷人。但这怎么成啊,我是一个流浪者。我急了,脖子上青筋毕露,问小玉娘道:“老太婆这到底是它娘的怎么回事啊?你今天可得给我说清楚了!”


小玉娘也哆嗦了,口吃道:“孩子,这、这可是俺村的规、规矩。”歪嘴老头现身说法:“她哥,女大当嫁男大当婚,男人不娶媳妇是傻席。”另一个老头说:“俺就是这样过来的。这庄的女人好着哪!”我当即反驳:


“怎么个好法?”


他说=“热乎着呢!烫人哩。”我不买帐2“那是烧火棍子。”他道“软乎着呢。”我说“那是烤熟的地瓜。,,他不甘心,又道:“香同一闻香。”我哈哈一笑:


“那不是一缸麻籽泊么?麻籽泊的干活。”


他眨眨眼,没了词了。


这时,歪嘴老头凑了过来,说话和风细雨、,很会做工作,一昕就是个出道多年的村干部,他说:


“她哥,你看小玉这姑娘,出落得多好。”歪嘴老头把歪嘴靠向我的耳朵:“你瞧瞧她的奶,多大;”歪嘴老头用胳膊捅我一下,小声道:


“隔着衣服都看得出来,够你和你们的娃儿吃上半天!”我当下想歪嘴老头不但嘴歪,人也挺坏,就一把将其操开:“去去,一边呆着玩去!”歪嘴老头并不生气,嘿嘿笑着躲边去了。他把手揣入棉袄袖子里面,脖子一缩,看上去像一只乐滋滋的啄木鸟。


幻觉


在旅途中,我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幻觉大地开裂了,咕嘟咕嘟地向外冒着炽热的汁液;一座荒野上的土岗是一个危险的象征,好像随时都要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到处是人群逃离家园的喧嚣与骚动,人声,狗叫,狼嚎和哭泣混杂在一起。天空乌去滚滚,庄稼与树木都被雷电烧焦……另一个可怕的情形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死命地纠缠着我的思维,它们是一些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可以说是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怪物,可它们居然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地出现了。它们舞蹈,肆无忌惮#有时是摄手躁脚,小心翼翼。它们是否在我的思维存在之前就有了呢?或者是它们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被装入了大脑中的某种程序里?我甚至还经常冥想我的体内还隐藏着另外一种生命,极有可能像歪嘴老头一样的人物,他像点燃鞭炮那样按部就班地操纵着我身上的某一项隐秘的开关…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潜伏着一个乃至多个隐秘的开关。


有了末庄的那次教训之后,我便很少去敲村庄的柴门了。我独自一人走在大路上,肩上背着一只简单的行囊,累了就到田野上的玉米堆旁边歇上一歇,渴了就化一点儿雪水润润喉咙。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我已认定自己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我的行为早在多年前就已惹起了全家人的愤怒,我的父亲把我斥为逆子,我的身上布满了他带给我的伤痕一一那是他给我的童年时代的最好的礼物。我的父亲在某一个政府部门供职一生,是一个真正的老革命,一个廉洁奉公的无产者我深知他为自己的家族中居然出了我这样的-个人物感到格外丢脸。我的母亲是一家饮食公司的小职员,一生唯唯诺诺,在她心里,只要能够活着便是最大的满足了。我真为他们这代人感到悲哀,。所以最终的决裂是必然的事情。可怜我还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在路上走着走着,我偶尔会跳出这样的念头来,如果我再有一个弟弟就好了。那样我的心会稍安一些。好在我有一个庸俗不堪的在邮电局干话务员的姐姐,她已于三年前结婚,并且很快生下了一个不足月却又肥头大耳的儿子。自那以后,我每次去她那儿蹭饭吃时都会遭到一种冷遇一-他们趁我不注意有意拧孩子的细嫩脸蛋,青一块紫一块;他们让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借机指桑骂槐地赶我出门。我在旅途中走着走着往往会突然冒出他们那极其势力的巴儿狗般汪汪叫的声音,好好的情绪会在瞬间跑光。


“哭,叫你哭个够!”这是姐姐的声音。


那一天,她本来正在给孩子喂奶,把一只鼓胀的***塞入小外甥的嘴里,当看到我又在他们就要开饭时出现,脸色开始变得铁青不说,小外甥也跟着受到牵连。我那个混蛋姐夫本来在厨房手持锅铲子炒菜,忽闻耳边婴儿哭,知道外面有情况,怒气冲冲放下手里的锅铲,也不顾正在滋滋胃烟的油锅了。他走出厨房,从姐姐怀里一把夺过孩子,让孩子那软乎乎的小屁股裸露在外,然后拧开水龙头,随着一声变了调的哭声,一股冰凉的水流顺着小外甥的屁股眼儿攥布般喷涌而下……姐夫破口大骂:“你这个吃自食的曾看我们家好过怎的!”然后他们俩都拿眼扫我,眼光怪异。我明白了,他们这是在昨晚就商量好了。这是在实施对付我的计划哩。我当即想不就一顿饭吗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咱不吃了,咱走还不成吗?我悄悄出了门,眼望着夜空走了很久,后来委屈的泪水一直在我的眼里打转儿。我想他们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无情?打那开始我就明白人原来是最善变的一种动物了。


唉,我当年遭受的不公可真多。不提它啦。


夜幕降临时天空及时地跳出了明亮耀眼的星星,直到这时我才发觉雪早已停了,四周一片静寂,到处闪耀着白色的雪光。又起风了,呼呼地吹响了路边的一丛丛灌木。我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河,那儿响起了更灾的风声,河岸上的芦花在风中摇动着。我停下脚来,用眼睛瞅一瞅四周,又用鼻子使劲儿吸一吸,闻到了从泥土深处散发出的一股浓烈的温暖而又清香的气息。我高兴地发现旁边有一个荒废了的土窑,我走过去,靠着它坐下,然后躺下来。


我茫然地抬头望天


我出名丁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多过去了。在这三年里,我失魂落魄,像一只无头苍蝇。又一个冰冷的冬天悄然来临,我在冰冷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无所适从。在这短而又长的三年当中,一切都起了变化,先是我的事迹被见诸报端,接着是一阵热妙。我出名了。随着一系列东西的来1恼,我终于结束了多年的流浪生活。可是……我已不再写诗,因为我认定我也许从来就不是一位诗人。与诗结缘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误会罢了。


终于有一天,我对自己说=阿鲁,算了吧……我知道这需要勇气,这意味着必须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几乎每天都收到形形色色的报刊约稿,我的诗集竟然上了书贩们的地摊。另外,所谓的“好事儿”开始对我频频光顾:我被某大学授予“名誉诗歌教授”称号g大学里一些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们总是围着我问这问那,比如某首诗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从何处获得的灵感之类,并以得到我的签名为荣。几个月前,我还被一家酒店授予“吧台诗人”称号,盖因我曾在那家酒店开业典礼时被邀请前去助兴并朗颂诗篇《让诗歌与酒和金钱结合》而博得阵阵掌声。据说那次活动给酒店带来了很好的效益。那家酒店还按月送来干自陈酿各一瓶。我不太喝酒,他们送来的酒塞满了我的酒柜儿。有一次当酒店里的人屁颠屁颠地又来送酒时我便客气地说你们不要送了,我不喝酒。他们吃惊地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自古以来哪有诗人不饮酒的道理?我急忙说李白是李白,我是我,我喝了酒只想睡觉。他们就笑起来。


打那开始,酒果然不再送。


虹时常从城赶来。我们在一起过上一两天喜忧交加的偷情生活,然后她便独自返回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从没超过三天的时间一一主要原因是怕她的丈夫发现。那样就对谁都不好了。


虹走后我陷入更加无可名状的空虚之中。眼看着秋天的落叶在大街上随风翻滚,它们像一群真正无家可归的乞丐一如当年的我。在这座欲望随物价日益上升的城市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园。谁都不能免俗啊。我的理想,我的奋斗,我的一腔浪子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