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文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8
|本章字节:11198字
刚入睡没多久,扎西洛娃就来敲门了,很薄的门板敲起来有种碎裂的声音,门还没有打开,冷风已经顺门缝进来了,两人迷迷糊糊地起了床,起床后紧紧相拥了一下。两人清楚地知道,一旦走出这间房屋,就不可能表现出如胶似漆的样子,也不可能相拥相抱了,走出房间的瞬间,两人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无限深情地吻了一下对方的脸颊,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上车前,吴紫藤打开背包,专门查看了一下独臂骑手的那面红旗,她抚摸了一下旗子,将旗子规整好,放回原来的位置。司马君看见了,把背包的拉链拉好,揽了一下吴紫藤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周晓鸰挎着相机走来,走到车跟前,发现司马君和吴紫藤肩并肩坐在后排,只好坐到副驾驶位置上。
出协格尔镇子不一会,天就飘起了雪花,车灯照在飞雪中,雪花呈现出金黄色,飘飘洒洒的雪花,有种朦胧之美。车像脱缰的野马,在黑色的天宇间,在白色的雪花中,在厚厚的雪原上,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一点点接近光明,接近珠峰大本营。
高海拔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雪花飘飘,一会儿工夫,星星满天,月亮散发着清新的晨光,星星和月亮仿佛就在头顶,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八点以后,天色渐亮,阳光照耀在雪山上,照耀在草地上,照耀在砾石戈壁上。太阳一出来,大地一片光明,气温逐渐升高,吴紫藤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司马君紧挨着她,车转弯的时候,摇晃得很厉害,司马君怕她坐不稳,干脆把她的胳膊挽住。这是久违了的动作,也是完全清新和温暖的感觉,多年以来,他跟妻子很少手拉手,胳膊挽着胳膊,昨天晚上,是一个创举,一个全新的里程碑。他想把紫藤抱在怀里,暖在胸前,想抚摸她,亲吻她,想对她倾诉,对她讲述自己的童年、婚姻以及在单位和社会所受的欺凌。总之,他想让她了解他,让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想认认真真地解剖自己,想让她明白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但身处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海拔,又必须得控制。这是高原,是极高山,是珠穆朗玛国家自然保护区,离珠峰大本营越来越近了。
车戛然而止,珠峰大本营门票受理站到了,扎西洛娃买了进入珠峰大本营的门票,继续行进在之字拐形的道路上,一会上山,一会又从山巅下到谷底,汽车一直行驶在盘山砾石路上,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终于到了绒布寺,所有到珠峰大本营的汽车只能停在这里。
绒布寺海拔5100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院。绒布寺前面站着十多个年轻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个个穿着冲锋衣,戴着墨镜,每张脸都笑逐颜开。有一对欧洲男女举起自行车,让人给他们拍照。显然,这是一对从拉萨或者日喀则骑自行车来珠峰探险的青年。吴紫藤向人们注视和拍照的背景望去,并没有看见珠峰,她问扎西洛娃:“珠峰在哪里?”
扎西洛娃说:“这会儿还看不见,因为这里忽晴忽阴,忽然雪花漫天,忽然飓风四起,忽然阳光灿烂,很多人为了一睹珠峰的容颜,要在绒布寺或者珠峰大本营住几天才能看见,但就是看见了,有时也只能看见几分钟,甚至只有几秒钟,所以这些人随时准备着,乌云飘过,天空明净,珠峰露出峥嵘,立即按动快门。”
周晓鸰说:“原来他们随时在迎接珠穆朗玛峰,随时准备与珠峰相遇,我还以为他们早看见了哩。”
从绒布寺到达珠峰大本营还有8公里山路,所有机动车辆不准通行,只允许马车进山。两人乘一辆马车,扎西洛娃留在绒布寺休息,司马君和吴紫藤乘一辆马车,周晓鸰和另一位游客乘一辆马车。马夫将自己的马装扮得红红绿绿,头上戴着红花,耳朵上挂着黄色的布条,由于寒气重,也因为忽雨忽雪,马夫身上的羽绒服已经湿透了,由于语言不通,无法与马夫交流。马车向珠峰方向行驶,四周有高峻的山峦和湍急的小河,小河显然是从珠峰方向流淌而来的,水并不清澈,河床也不宽阔。
司马君回头问周晓鸰:“这就是绒布冰川吧?”
周晓鸰说:“可能是吧,如果在冬季,小河不应该流淌,而是冰川,应该就是绒布冰川,但现在这个样子大概只能叫绒布河吧。”
吴紫藤看着左右山峦上淡黄色的岩石和白色的云朵,身边潺潺流淌的小河,心情特别激动,这是一幅多么宁静大气的风景画啊,而她和她心爱的人就在这幅图画中,他们是这幅画的中心,是他们将这幅画装点得流畅而活泼。她向司马君靠了靠,依偎在他身边。山石路难走极了,马车颠簸得很厉害,腰部和肚子由于颠簸疼痛难忍,脖子也因为摇晃酸痛起来。马车夫则高一阵低一阵地唱歌,虽然听不懂,但曲调悠扬婉转,非常优美。
忽然,周晓鸰在后面喊叫起来:“哇噻,那不就是珠峰吗?”
司马君和吴紫藤一眼就看见了珠穆朗玛峰,整座山峰被白雪覆盖,峰顶上空有白色的云朵和蓝色的天空,司马君和吴紫藤也学着周晓鸰的样子“哇噻哇噻”地喊叫起来,然后三个人同时呐喊:“哇噻,珠峰——哇噻,珠峰——”
周晓鸰激动地说:“真是珠峰,跟画册上的一模一样,咱们运气真好,真看见珠峰啦!”
司马君也大声喊道:“中学课本上就是这个样子,大学课本上也是这个样子,白雪、蓝天、阳光、云雾,哎呀,真是漂亮极啦!”
周晓鸰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他顾不上马车颠簸,边拍照边说:“我说能看见珠穆朗玛峰的尊容嘛,扎西洛娃还担心,真是太神奇了,想念什么,什么就出现了,真的像我爷爷哩,我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跟珠峰一样英俊伟岸。”
司马君说:“是你爷爷像珠峰,不是珠峰像你爷爷,你多幸运啊,终于看见你爷爷了,回去以后可以向你奶奶和父亲交代了,祝贺你啊!”
周晓鸰说:“谢谢,谢谢,咱们的运气都好,我爷爷在保佑我们哩。”
司马君说:“是啊,老人家在保佑你,也在保佑我们,我们也像你一样仰慕和尊敬他,你爷爷和——珠穆朗玛峰。”
吴紫藤想,到了安全地带,回到低海拔地区,一定要把这份激动释放出来,一定要放声歌唱,歌唱亲眼所见的珠穆朗玛峰,歌唱那首美妙的歌曲,要把对珠穆朗玛峰的震惊和敬仰补偿回来:
我多想弹起神奇的弦子
向你倾诉不老的情话
我多想跳起热情的锅庄
为你献一条洁白的哈达
她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想跳下马车,站在平坦的地方好好欣赏这难得的奇观,从拉萨出发,就是冲着这座山峰来的,这座山的重要性无可比拟,在全世界人的心目中都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决意来珠峰大本营,将独臂骑手的红旗带到这里,在这里,她将完成骑手的心愿。她想,如果独臂骑手在天有灵,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应该心满意足,应该含笑九泉。她为他完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为他了却了心中的夙愿。
马车还在颠簸,还在缓慢前进,司马君把她的手紧紧握住,给她指点旁边的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位武装得只剩下小小一块脸颊的男人正浑身发抖,大声哭泣。同伴正在帮助他,有的帮他拽紧冲锋衣,有的帮他戴好防寒帽,有的掐他人中,有的捂他嘴巴,怕冷空气进入口腔,一个人怀里还抱着氧气瓶。吴紫藤看得脸色都变了,她顽强地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更紧地拽住司马君的胳膊。此时,她不敢情绪高涨,不敢兴高采烈,不敢有大的举动,高原反应随时可能找上门来,鲜活的例子就摆在眼前。
8公里路程用了45分钟,终于到了珠峰大本营。
下了马车就向平坦的地方走,尽管走得有点吃力,还是很激动。峰顶云遮雾罩,威严神圣的珠峰很快罩上了一层面纱,怎么专注,怎么用力,都白费神,都看不清山顶的英姿。正感叹间,忽然下起了雪粒,大家纷纷躲藏,又无处躲藏,正急得毫无办法,峰顶又阳光灿烂,云开雾散,珠峰又一次露出了恢弘雄壮的本色,大家欢呼雀跃,不顾风雪,不顾高原反应,跑向更加宽敞的砾石滩,每个人都抢着摆好姿势,按动快门。一位70多岁的老人,欢快地跳起来,双脚离开地面,让同伴给他拍照留念,并用手机打回电话,大声告诉家人和单位离退休办,说自己平安到达珠穆朗玛峰大本营。几个年轻人见他高兴的样子,走过去跟他握手,向他表示祝贺和敬佩。
大本营旁边有几顶帐篷,帐篷上冒着白色的轻烟,伸长脖子向帐篷里面张望,里面支着窄窄的床铺,烧着牦牛粪炉子,她想,那些来珠峰探险的人,在珠峰大本营待好长时间的人,晚上大概就住在这里。帐篷后面,就是珠穆朗玛峰大本营海拔标志石碑。石碑上刻有藏文、汉语和其他文字,文字下面刻着“海拔5200米”的字样。石碑底座和身上绑缚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微风吹拂,经幡飘飘,阳光照耀在经幡上、砾石上、人身上。她感觉到了温煦,感觉到了惬意,感觉到了温暖,同时,也感觉到了些许的气喘。
离石碑不远的地方,同样有经幡飘荡,那是几个高出地面的砾石堆,吴紫藤说:“这里怎么到处都有经幡,连高土堆上都挂着经幡,是不是玛尼堆哩?”
周晓鸰说:“那些高土堆不是别的,应该是殉难者的坟墓。”
吴紫藤“啊”地叫了一声,重复道:“那是坟墓,是那些勇敢的登山队员的坟墓吗?”
周晓鸰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有的很有名气,有的是无名英雄,大概还有国际登山队员吧。”
吴紫藤把早已准备好的旗帜拿出来,司马君立即双手接住。周晓鸰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他不能过问,他懂得驴友之间的规矩,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上次来西藏的时候,跟几个驴友结伴而行,从成都到拉萨十多天时间里,有的彼此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年龄多大,从事什么工作,哪里人士,相互称呼只叫网名或者姓。这个时候,他看见司马君将写着“我要到拉萨”的小红旗展开,双手举在胸前,静静地走向一个高出地面的土堆,土堆好似玛尼堆,上面经幡飘飘,清风阵阵。两人把红旗绑扎在玛尼堆上,使本来就五彩缤纷的玛尼堆更加亮丽。两人认真地扎好旗子,站在玛尼堆旁边久久不肯离去,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向玛尼堆鞠了三个躬,司马君才拉了一把吴紫藤。两人边朝周晓鸰方向走,边低声交谈。
周晓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吴紫藤说:“这下好了,他的灵魂可以安息了,我算尽到了一个老乡的职责。”
司马君说:“不但你尽到了,我也尽到了,我们可以给他一个圆满的交代了,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吴紫藤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就这样走了,完完全全地走了,什么牵挂都没有了。”
吴紫藤说完,一脸严肃,司马君也严肃起来。见他俩走近,周晓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几个人同时望着珠穆朗玛峰,又望着红旗和经幡飘荡的玛尼堆,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吴紫藤“哎哟”了一声,快步走向一处高土堆,土堆四周有绿茸茸的浅草,浅得都有点看不大清楚。她弯下腰——奇迹出现了。
在泥土上,在砾石裸露的湿漉漉的浅草地面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紫红色的花朵,伸手去摸,刺骨的寒气从指尖一直传送到周身,到大脑。花朵竟然是硬的,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鲜花是紫红色的,紫红色的鲜花紧贴地面,花瓣像冰碴,花朵边细小的绿色叶子也像冰碴。吴紫藤摘了一朵,举到嘴跟前,哈了一口热气,司马君和周晓鸰看见花朵,兴奋地走到她跟前,周晓鸰说:“想不到珠穆朗玛峰脚下还有鲜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谁会相信。”
司马君说:“真的是鲜花吗,那应该是格桑花,大概只有格桑花才会在五千米以上的海拔生长,才会开花。”
周晓鸰说:“珠穆朗玛终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天,另一个还是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现在大概是暖冬,竟然有绿草,有鲜花,真是太神奇了,也可能这就是珠穆朗玛的春天吧。”
司马君说:“还有阳光,阳光还很温暖,你用爱的阳光抚育格桑花,你把美的月光洒满喜马拉雅。真是名副其实,在珠穆朗玛峰山脚下五千多米的地方,阳光普照,格桑花盛开。”
吴紫藤说:“这种花大概真就是格桑花,我也觉得这个季节不是喜马拉雅山的冬天,不是珠穆朗玛的暖冬,而是春天,是珠穆朗玛的春天,只有春天,花朵才这样娇艳。”
司马君说:“你说是啥季节就是啥季节,那就是春天吧,珠穆朗玛的春天,内地在过夏天,我们在这里过春天,多有意思啊。”
三个人笑了起来,周晓鸰也说:“不管内地与边疆,不管春天与夏天,此时我不关心人类,只关心咱们自己,咱们在珠穆朗玛春天里的感觉。”
两人弯腰给吴紫藤帮忙,一下子就采摘到了七八朵鲜花,吴紫藤把花捏在手里,不停地哈气。
周晓鸰说:“干脆把花插在你头发上,手就不冷了,也好看。”
说着,周晓鸰和司马君帮她将花朵插在发辫上。吴紫藤摸摸发辫,高兴地说:“好多年头上都不戴花了,没想到在这里还戴着鲜花,还是珠穆朗玛的鲜花,你们给我照张相吧。”
三个人回到珠峰大本营海拔标志石碑前,吴紫藤摆好姿势,周晓鸰用他的小相机,司马君用吴紫藤的相机,分别给她照了几张相。
帮周晓鸰拍照的时候,司马君说:“这下好啦,你终于和你爷爷合影留念了,做成幻灯片,绝对真实亲切。”
周晓鸰笑着说:“是啊,我终于完成了寻访爷爷的心愿,也亲眼目睹了爷爷的尊容,这对我以后的生活和工作都是一种激励,我会好好珍惜这份感觉,这份荣耀。”
很长时间以后,吴紫藤从电子邮箱里收到了周晓鸰发给她的照片。珠峰巍峨、阳光灿烂、笑容甜美、情绪欢畅,发辫上的冰碴花艳丽而夸张、精美而妩媚,照片一角,就是那条举世无双的绒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