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7
|本章字节:9762字
阿香来找我还钱,并说还要给家里寄三千,她说家里写信来,大弟结婚要用。我说你要养老公哪还有钱呀。我觉得她娘家像个无底洞,每次写信来都是要钱,一会是弟妹上学要钱,一会儿是爸妈看病要钱,一会儿是买猪要钱。
除了吃饭和房租,阿香都没舍得给自己买两件衣服,口红是最便宜的,5元一支,眉笔是3元一支。
她说:“做服务员钱太少,一月800,交了房租连饭钱都不够,我已经做了‘小姐’了。”
“小姐?”
“对,小姐,也就是三陪。不过我只陪酒、陪唱、陪说,决不许他们碰我,就是卖艺不卖身那种。”
我忽然明白,那天,为什么阿三不让她穿连着内裤的紧身衣,她非要穿,原来是为了防止男人伸进手去乱摸。
她的脸有些羞涩,低了头,扭捏地站在那里。
看着她不自在的样子,我很难受。
这个星期天,是我们光明路18号这座二层小楼最火爆的一天,它第一次打破了惯有的宁静。
正在睡觉的阿香和阿三,被敲门声惊醒。阿三把门打开一看,是阿欢领着两个男孩找上门来,就愣住了。阿欢赶紧说她们母子已两个月没有拿到生活费,连买米的钱都快没了。
阿香傻傻地坐在床头,听着他们的对话,像做梦一样,呆在那里。许久只听那男人说:“你们走吧,我没钱,我的钱都花光了,又没工作,哪有钱?”
“没钱,你还在这包房养女人?”阿欢尖叫了起来,把两个七八岁大的儿子往前推,“没钱,没钱那你就把我们母子三个饿死吧。”
两个儿子呆瞪着他们的父亲,没一个出声的。
阿香“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冲上去抓住阿三又哭又骂又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为什么骗我?你不是没结婚吗?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啊,你说啊?”
阿三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流下两行泪来。
“你这个王八蛋,现在怎么办啊,你可把我给毁了啊!”
阿香痛彻心肺的哭声,穿过墙壁走廊,惊醒了我们这些左邻右舍,大家赶紧跑了过来,一看这乱糟糟的场景,都吓住了。
小广东的老婆阿萍、隔壁阿莲和我把哭得天昏地暗的阿香强拉走了,他们几个男的留在屋中帮阿三处理。后来大家凑了两千多元,给了阿欢,阿欢才领着儿子走了。
直到傍晚,阿三才到阿莲屋中把阿香“哄”了回去。
这晚上阿香没去上班。
静静地过了三天,阿香和阿三忽然说要搬走,搬到阿三他老婆租的那二室一厅里去住,说可以省房租。
我们不知阿香怎么想的,也没敢多问,只说要送送他们。
他们很干脆地说:“不用。”
他们把东西装在三四个大牛仔袋和红白蓝相间的编织袋中,阿三来回骑车载了三四趟,屋子就空空荡荡的了。
最后阿香穿着件短恤,短裙,肩上挎着个小花布包,和来时一样,坐在阿三的单车后,低着头,有些落寞的样子走远了。
这是一个烦闷、燥热、多事的夏季。
阿香阿三走了,东边的屋子空出了一间,楼上就显出些冷清的意味。
一天晚上加班时,陈先生忽然来了,他在他的办公桌边坐了一会儿,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问我:“叶子,你现在能看英文文件了吗?”
我心里一紧,有些局促不安。他挨得太近,男性身体的热力直接辐射到我身上。“基本上可以,不认识的单词,我就查字典。”
我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很好,白话会讲了吗?”
“会。”
“很好。”
又是很好,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带微笑,镜片后的目光含着笑意正看着我,里面透出从未有过的和善。我紧张的心,这才松弛下来。
“今晚,我把这个橱子的文件交给你,以后就归你管了,要保存好,这是公司自成立开始到现在的所有文件。我先教你怎么归类整理。”
他从壁橱里拿出两个黑色的文件夹,放在桌上,翻开,指着第一页对我说:“譬如这是工程部的文件,你先把所有的文件按部门分开,每一个部门再按年份分开,每一年的再按文件内容归类,每一类的再按字母顺序排放。”
他慢慢地一项一项地讲着,清楚而仔细,我听得很明白,早领会了他的意思。可是他还是把那文件夹中的文件,一页一页翻着,重新编号排放。
我有些不明白,他今晚怎么这么有耐心,平时他交代工作都是一句话:“林小姐,把某某文件给我整理出来。”
我请他坐,他也不坐,还是挨着我站着,边讲边示范。就这样大概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讲还在示范,第三个文件夹都快整理完了。
我觉得这偌大写字间,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因为不管哪个主管经理,从来不会给他的下属交代这么久的工作的。
我心里一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陈先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只是机械地讲着,不时翻动一下手中的文件。
突然,他停下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他有气管炎?
我又怕又急,而他的喘息声愈来愈粗重急迫,直喷在我的脖颈上。这让我记起我和李伟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个夜晚的情形,陈先生此时的喘息和李伟那晚的喘息一模一样。
我心中大惊,抬头又望了他一眼,只见他满脸憋涨得通红,脸上额上都是汗。
他一句话也没说,突然转身走了。
七月十五日,是大家都盼望的发薪日,厂部却通知大家开会,说:“由于近来国际社会对中国大陆实行经济封锁,致使公司销往欧洲和美国的产品收不回钱,同时新的产品被各大公司拒收,公司因周转不灵而发不出工资。恳请大家原谅。”并许诺一旦产品卖出,收回货款,第一件事,就发工资。现阶段请大家忍耐,共渡难关。
黑压压的四五千人,一听此话,顿时炸了锅,但厂长宣布散会,所有的人又立时静了下来,默默地四散开去。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还是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可是工厂已经停产,再生产就连放的地方都没有了,一个个仓库都塞得满至屋顶。
上下班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往大门口墙上的通告栏望一眼,看有没有领工资的通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通告栏始终空空荡荡。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第二个月又来临了,可是工资还是没有发下来。大家再一次失望,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宿舍里躺着的越来越多,已有不少人在向其他工友借钱。食堂提供的免费午餐,菜色越来越少,伙食越来越差,后来渐渐成了小白菜煮白肉片。很多工人,一天只能吃这一顿,到开饭时都没有耐心再排队等待,蜂拥而上,人叠人,人推人,人挤人,乱哄哄一大屋,一个个都饿得脸青眼绿。虽然这样,偌大一个厂,也绝少有人走,有的白天出去逛一圈,回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希望着明天也许就有钱了,就发工资了,就开工了。
似乎在一夜间,海口人去楼空,冷落凄清,一片死寂。
许多刚刚破土,建到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甚或快要封顶的大楼都扔在那里,灰头土脸,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外资外商几乎全撤走了。
那些平时川流不息的车流,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辆老旧的没有冷气的出租车和摩托车,在烈日下街道上乱窜乱跑,一遍遍兜圈揽客。
可是坐车的客人实在太少了。
街上墙角边,树荫下,人行道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从内地过海来找工作的人。每一个工厂、公司和大厦的门旁,总有一群群的人在转悠,看有没有招工的告示贴出来。可惜他们等来的不是“招工”,而是“歇业”、“停工”的告示。
看着大铁门外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我们这些铁门内穿着柠檬黄工服的人,虽然饥肠辘辘,袋中空空,但心中却充满了自傲。
陈先生还是天天来上班,但是现在他已不用巡查监管了,他就坐在他的办公间里看书,做笔记,下午教我学英语。
每当星期五下午他和厂长返港,星期一早上他和厂长出现在厂里时,几千双眼睛都盯着他俩,盼望着他们突然宣布开工或发工资的好消息。但是,一次次,什么消息也没有。
三楼四楼的两个漂亮的女拉长,这天下午突然来找我。她们看了里屋一眼,见陈先生不在,就坐在我旁边。我抬头问:“有事吗?”
她们有些难为情,扭捏了一会儿,说:“林小姐,我们想让你帮我们跟陈先生说说,跟他借点钱。”
“什么?你们怎么这样说话?”
这是她们第一次私下跟我接触。
“对不起,林小姐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想,你是他的秘书,比我们要熟一些,好说一点。你放心,他这人挺好的,以前我们工段长生病时,他也给过钱,我们也向他借过钱,他都借了。”
天,她们私下都借过钱了,我这位“秘书”,却是一点儿也不知,还说我更熟呢!真是谢谢你们的信任和恭维。我真佩服她们的大胆。
“你们借钱干什么?”我问。
一年多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和她们坐在一起说话,成为朋友。今天她们终于站到了我的面前,可不是为了友谊,而是让我替她们借钱。
“我爸病了,要钱买药,我以前的钱全寄回去了,每月只留100块钱吃饭零用,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阿英也是,她现在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了。我们俩家都是农村的,家里负担重。”
一个女孩急急说完,垂下了平日骄傲的头。
我听到那女孩说另一个女孩的那句话,脸立时涨得通红。
我没有想到,平时两个漂亮骄傲得如白天鹅一般的女孩,会是从农村来的,是从那么贫困的家庭走出的。我佩服香港老板改造人的本领,一个个土得掉渣,见了人缩头缩脑的男孩女孩,只要进了这些外资合资企业,领了工资,扔掉了原先从家中穿来的那身旧衣破裤烂鞋袜,换上新买的廉价的时髦的衣装,立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顿时精明漂亮了许多。不出半年一年,那做派、举止、风度、谈吐,就大方得体和城里人难有分别了。若回乡探亲,更是鹤立鸡群。
我想了想说:“那你们写个借条吧,陈先生来时,我好跟他说。”
快下班时,陈先生回来了。待他坐定,我鼓足勇气,拿着两张借条来敲陈先生的门。陈先生抬头见是我,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进来。”他坐在宽大的大班台后面说。
站到他桌前,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向一个看不起内地人的香港人借钱,让我感到屈辱。
他注意到我手捏着的两张纸。
“有事?”
我把两张纸递了过去。
他拿在手中,看了一眼说:“行,你去把她俩叫来。”
两位拉长从陈先生办公室走出来时,一人手里拿了一个信封,一脸兴奋的样子,眼里都是光,这个时候,她们显得单纯而快乐。经过我的办公桌时,热情地向我说“谢谢”。
但整个下午,坐在办公桌边的我浑身不自在,总感有一道犀利的目光,冷冷地刺向我的后背。
李伟和小广东阿康已在家里待了两个月了。
他们的工地早已停工,“望海”开发商——那个香港老板连资金带人,一齐撤回香港去了。
李伟和阿康的工程已建到三分之一了,地基都露出地面了,筹集起来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开发商却一分钱工程款也没有给他们。工地上死寂一片,到处是砖、水泥、钢筋、木料、长钉短钉,散乱地堆在那里。
工人们每天躺在简易工棚里,等待复工,发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