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88,我们在海南一文不值(4)

作者:林雪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7

|

本章字节:10678字

他平常的一句话却吓了我一跳,我立刻清醒过来,这是老板,可别犯晕啊!


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故事,故事最后有一段总结性的话:“下属不要试图与老板做朋友。因为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会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


其中的道理我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但我一直以此来警告自己。


我望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睛在幽暗中熠熠闪亮地看着我,不免又吓了一跳,忙低头避开。


陈先生给我的印象是,此人不轻易许诺,说出来了,就会去办。


面试那天,他问我会不会英语,我说懂一点,读得不好。他又问我,你会不会电脑,我也说,懂一点,不太熟。他就说:“英语和电脑,在这里做事,你一定要非常熟练,否则你很难做下去。”听了他这些话,我的心不由紧张起来,不知他还会不会录用我。


沉静了一会,他又说:“这样吧,以后,每天下午,我教你两小时的英语和电脑。”


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我上班的第二天,他真的来教我。


这成为办公室那些女孩嫉恨我的原因之一。


现在,我的心里,开始为以后担心。


好不容易跳完一曲,陈先生彬彬有礼把我送到舞场外,他一本正经地谢谢我,我觉得有点好笑,看他兴奋得像个孩子的样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过得新鲜又热闹,大家都很兴奋。我觉得美国人、香港人真是特别有办法,把平日有着那么深的鸿沟的多个层面的不同身份的人,聚在一起,立刻就能让大家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个个忘形,一同欢乐,真是太伟大了。


现在,我应该来介绍一下我们的三家新邻居。


自从搬到光明路18号的二层小楼上后,我们楼上的四家邻居,一到星期六星期天,就要排队使用公用厨房做饭,这样一家一家等来等去,实在很麻烦。后来,不知是谁提议,每个礼拜的周末两天,由一家做东,四家一起吃,轮流坐庄,这样又省事、又省力、又省时,三大盆菜一大盆汤,喝酒聊天,既交了朋友,又互相交换了信息,像过节一样,挺开心。


楼下的房东,很少打交道,似乎隔着一层。我想大概是他们怕太熟了,将来有些什么事说不开,所以还是远远的好。


我们的隔壁,是晚上经常搅得我们睡不着的男女。见了他们的模样,却实难想象,这样两个矮小又干瘦的典型的广东人,竟能干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来。


他们是搞建筑的包工头,识字不多,挣得却不少。男的脖子上挂着两圈粗大沉重的金链,手上是宽宽厚厚的板金戒指,腰里还挂着那时刚刚兴起的bp机,还是汉显的;女的手上脚上,也都套着金灿灿的手链脚链。


(而那时,我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只有李伟为我买的一只小小的价值600元的金戒指,作为定情之物。)


听说,他们把挣的钱都已寄回了汕头老家,家里已盖了二层小洋楼。平常,他们穿着很朴素,男的叫阿康,一身工装,女的叫阿萍,一身花衫花裤。他们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却是四十多岁的样子。


再往东边的一家,住的是西安的文物贩子阿三,他的女人水灵漂亮,叫阿香,是四川人。阿三魁梧英俊,只是看上去,身上似乎带着一点油滑的气味,皮肤黝黑,颇有些风霜的样子。


后来听阿香讲,他们是在来海口的船上认识的。


最东边是武汉音乐学院的两位音乐家。女的叫阿莲,除早上五点半起来跑步、做操、练声外,白天她一般是躺在床上睡觉,晚上则化上各式各样的浓妆,穿上各式各样的漂亮衣裙,去海口最大的俱乐部——世贸俱乐部唱歌,一晚上能收入一百多。如果有人点歌,给小费,收入就更高了。


除了在世贸唱专场,她还常常被其他歌舞厅请去表演,唱半小时,收50元。


她的衣裤鞋袜和手包,做工精细质地优良,既漂亮又多。


我和阿香见了,总忍不住艳羡。


她男人拉小提琴,叫黄健,收入据说比阿莲还高。


四家人中,收入最少的是我们俩,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打工仔打工妹,挣一份老实钱,辛苦钱。


也许他们看我们年轻,又有知识,前途无可限量,所以并没有瞧不起我们。


以上是我们四家房客的基本情况。


每次聚在一起吃饭时,小广东话最多。他总是讲他这个礼拜接了哪单工程,到哪去招人,工程进度如何,有时候,又骂那些内地来的工人如何懒,如何不好管,总之还是广东人好,勤快,能吃苦,做活精细。


他拖着长长的广东腔总结道:“嗨,你们内地人,出来挣钱,又不肯吃苦,哪能挣到钱?天底下,哪有又轻松又挣钱的好事?”


听他这样贬损内地人,虽知道不是说自己,其他人的脸上还是有些讪讪的,只碍于情面不好发作。我听了就有些烦他,不客气地说:“阿康,这样说话,可就不对,你才看到几个内地人?又吃苦又能干的内地人,可多得很哪!”


“叶子,你可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你们两个有文化,肯做事,能吃苦,我知道。对不起,我没说好。”


阿康见有人要跟他较真,马上就蔫了,不像刚才那么肆无忌惮!


那两家见我们辩嘴就都笑了,西安的阿三对小广东说:“阿康,像你这样卖死力,就叫赚钱?我给你两样东西瞧瞧,还不吓死你!”


阿三起身出去,一会儿回来,站到桌边说:“看,你们看仔细了。”


他伸出手掌,掌中托出的是一尊半尺高的玉观音,碧绿水润,晶莹透亮,体态安详,微微翘起的那个小手指和半闭含嗔的眼波,撩起万种风情,飘飘裙裾,像风吹祥云。连一根发丝都刻得那么流畅自然,雕刻之精细,见所未见。用手一摸,清凉沁骨,好一尊上品玉雕。


屋中响起一片惊叹。


“这是李鸿章家的镇宅之宝。这还有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图。他一共画了八幅,这是第八幅。”


说着,他把玉观音交给阿香,自己又展开了一幅画。


众人果然又是一片惊叹,眼睛都直了。


古色古香的画上,一位古代仕女,发髻高高挽起,插在发髻上的发簪精致美丽,妇人的前额宽亮,凤眼,樱唇,半裸的酥胸高耸饱满,泛着迷人的光晕。她的柳腰微弯,轻移莲步,仿佛在做一个什么游戏,是追蝶,还是捉迷藏?


背景是两三棵形态各异又互相呼应的树,和一些小草,还有一个小童和蝶。


这是一个典型的古代贵族妇女形象,优雅高贵、性感、慵懒、风韵万千。


被这古代妇人一照,我们三个女人,包括阿莲,顿时显得俗陋不堪。


这么好的珍贵的东西,怎么会到了阿三这个不声不响的人手里呢?


“这绝对是真品,你们看了就看了,不要张扬出去。”


“阿三,老哥,你是真人,还是你路子野,来,咱们喝酒,我敬你一杯,你老大。”


看来阿康打从心眼里先佩服了。


“其实,我这钱也不好挣,是卖命钱,现在真正好挣钱挣大钱的,是阿健两口子,你们说,对不对。”


阿三喝了两口酒,讲了心里话,大家都说对对对。


阿莲飞了她老公一眼,有些得意。


“我们挣什么钱?小钱。我们是喜欢舞台,喜欢在舞台演出时,观众的仰慕眼神,热情欢迎时的那种成就感,钱不钱无所谓。在武汉音乐学院,一辈子恐怕也捞不着几次上台表演,演员的青春是很短暂的,没几年就人老珠黄,没人睬你了,所以,我们想抓住这最后一班车,再闯闯,也不枉此一生,将来也免得后悔。钱多钱少,倒随缘了。”


阿莲的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像唱歌一样动听,可是有一句,我觉得阿莲这样的知识分子在钱上太虚伪,明明喜欢钱,却老说什么钱不钱无所谓。真无所谓,就会每天到人民公园义务演唱去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看阿莲,喜欢看她画各种各样入时的妆;喜欢看她一件一件搭配着试穿各种各样的衣裙;喜欢听她逛商场时的轻声慢语,莺声燕语,把一个个品牌的特点、优点和那些品牌背后的故事,一个个讲来;喜欢看她买自己喜欢的衣裙付钱时的那种自信、平和,和那些女店员羡慕的眼神;喜欢看她打车时,高高瘦瘦、裙裾飘飘,站在道边,轻轻一抬手时的那种从容和柳树迎风的风姿;喜欢看她又白又长又嫩,像尖尖葱管一样的纤纤十指;喜欢看她缠着黄健撒娇时的那种娇滴滴的样子。


我觉得女人就应该活得像她那样。


我没听见李伟说一句话,就不时看他一眼,见他一直听得很认真,没有什么不高兴,也就放心了。


经过几次这样的聚会,我越来越感到,我俩每月挣的那些钱,那些曾让我们非常满足快乐充满希望的钱,忽然变得少得可怜。整日辛苦,付出智慧青春,挣这点钱,还不如一个字不识的包工头,真让人沮丧,觉得不值!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伊索寓言中那个日日梦想着靠这一个蛋,然后蛋生***生蛋来发财的傻瓜。


半年来,我学会了到小商品批发市场——这个穷人的乐园、穷人的购物中心去淘那些又便宜又好的物品,学会了去跟小商小贩们为一毛钱两毛钱讲价计较,学会了节约省钱,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自己的寒酸和渺小。对这种穷人的生活,我深恶痛绝,只有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


大年初一初二,公司放假休息了两天,我和李伟去了三亚。我决定初四才回去,因为公司的通知是初三初四上班,最迟不超过初四。


这三天我们玩得很开心,来海口半年了,我们一直忙着工作赚钱,竟没想过出去看看海口和海南岛的风景。


我们在海滨游泳,在蝴蝶谷中和蝴蝶一起追逐,在天涯海角鹿回头前拍照留念,互相起誓,要相爱永远。


在山林的吊床上,听着海涛声林涛声,数着天上的星星,在与李伟无尽无休的欢爱中,度过了我们相识相恋相爱以来,最浪漫最尽兴最轻松的两夜。


初三初四,公司又井然有序了。港澳台和外籍管理人员,也陆续回公司上班,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见面互道“新年好,大发大发”之类的吉利话。


春节的发明,真是这世界最美好的发明,它使人们在紧张压抑的现实生活中,有几天让自己放松下来,互相表达友好善良,使自己有一个喘息的机会,允许自己有那么一刹那朦胧的幻想的空间。


初六,公司大门挂上大红灯笼,贴着大红春联,放了上万响的鞭炮,来了个开门红。按照习俗,公司举行团拜,香港分公司老板给每个经理主管拜年、发红包。我们的经理主管,也给手下的每一个员工拜年,发红包。


每个员工受了上司的祝福,接了鲜艳的红包,都有说不出的兴奋开心。


办公室里的文员和那些拉长线长们围在一起,互相展览欣赏她们的老板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一个个羞红着脸,却灿烂无比,眼睛闪闪亮亮。


我一向不习惯与太多的人在一起扎堆热闹,就没有加入她们的群体,径直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只见台面上放着一张深红的烫着金色隶书体“福”字的16开大的贺卡。打开贺卡,一首非常清脆悦耳的曲子响了起来,是美国歌曲《铃儿响叮当》,我连听了三遍,才看贺卡上的字,那熟悉的潇洒字体无疑是阿锋的。


叶子:


新年快乐!


祝你永远年轻美丽。


祝进步!


阿锋


1989年2月5日


我还注意到他签的日期是2月5日,即年夜三十,说明贺卡是早写好,早买好的,这让我喜欢。女孩子大概都爱慕虚荣,喜欢男人惦着自己,哪怕自己并无他意。


我又想到李伟,想到三亚那销魂荡魄的夜晚,不由悄悄地笑了。心想:李伟,我是多么的爱你。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有人哭了起来。我吃惊地循声望去。


新年佳节,刚刚上班就哭,这太不懂事,太不吉利了吧!


再听,还不止一人哭,是几个女孩同时哭。


我心中更加骇异,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向了那一群人。


“什么事。”我悄声问站在人群外边的一个文员。


“她们的礼物都是用过的。”


“什么?”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会有这种事?我在心里骂!他妈的,真是把人不当人看,什么东西!


“他们送的是什么?”


“都是一些日用品,什么洗发液呀,洗面奶呀,擦脸油呀之类的东西。一开始还挺高兴,可是打开一看,有的用了半瓶,有的半瓶还不到。他们也太欺负人了,不想送就别送呗。”


女孩显然也很气愤,感到了一种屈辱,有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是一个特殊的节日,本来这些人就想家,思想特别脆弱,如今,这哭声引发越来越多的人的悲愁,几乎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一时间,写字楼竟是哭声一片。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