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哭了没有？

润成回忆往事时，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唯独一句“从现在起，我要离开你”变成囚牢，困着他度过了15个春秋。

现在，终于有个人可以把他从中解救……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二，二！”

只剩一个数了。被打了个耳光。知了在吱吱地叫。唰地流下的不是眼泪，而是汗。在他数着差一个就到十的九个数字时，她瞬间跑回来，给了他一记耳光。柔柔弱弱的手腕。一点也不疼。二十岁的润成默默地看着。

“别孩子气了。”她说道。不，有点记不清她的话了。

吱吱——知了的叫声最为鲜明。其余的声音仿佛浮在空气中的噪音一样在意识中嗡嗡地回响着。“没准是好事。”好像她也说了这句话。“不懂事。”“真拿你没办法。”嗡嗡。“傻瓜。”“滚开。”“我会把你忘掉。”“你绝对不会懂。”“混蛋。”吱吱。“毫无保留。你到最后也躲在你的壳里……”吱——吱——那是好似太阳都在尖叫的嘈杂的夏日。忽然之间，一切变得静悄悄。好像有人按了消音按钮一般，好像变成了无声的真空地带一般。而她的话却很清晰地传来。

“孩子没有了。我打掉了。”

在滚烫的柏油路冒出的热气之间，她的嘴唇动得像慢动作一样。好似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吐出来。

“在我说出结束之前，我们已经结束了。”

“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在数十个数呢。”当她说完这句话，知了又开始吱吱地叫了起来。她再次转身，后背的两个骨头显得尤其突兀。很消瘦，但很坚韧，另一方面，又显得无比孤单。

那天她哭了没有……记不得了。很奇怪，记不起她的脸。只能清晰地回想起她那笔直的背影。随着她向前迈步，从随手扎起的马尾辫里掉了些碎发出来。被卷起的长袖衬衫的袖子下裸露着胳膊，运动短裤下修长的双腿显得非常有力。看着很坚决。“从现在起，我要离开你。”她全身绷紧的肌肉仿佛一齐喊着这些话。

随着低跟凉鞋的声音，她渐渐远去。二十岁的润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她变成一个遥远的小点。那个小点也不见了，但她的脚步声却像幻听一样回荡在他的耳边。

二十岁的润成张开了嘴。他想喊出最后一个“一”。然而有什么东西涌到了喉咙里，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趁我数十个数之前给我回来，我数完了咱们也完了。”他说。润成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一”。从那天到现在，润成神经里的某个角落一动不动地定格在了那个夏日，停留在了那个地方。

少了个一的心。他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活到现在的。

“没有努力挽回，只是一直在恐惧中生活。”

贤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抚摸着润成的后背。二人在贤雅家的客厅里促膝而坐。电热水壶悄无声息地烧了起来。

“那大叔呢，那天大叔是什么感受？哭了吗？”

“不知道啊，也记不得了。好像是生气了。”

“不是生她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吧？”

润成默默地点了头。贤雅冰凉的小手一直在抚摸着润成的后背。由于润成体温的传递和摩擦生成的热气，贤雅的手变得越来越热。水壶开始有了动静，贤雅站起来准备沏茶。

“我给你讲我认识的姐姐的故事吧。这个故事我对谁都没有提起过。”

润成望着贤雅。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呢？贤雅迟疑了一下。但是有些话她特别想对润成说。

“是我在电影圈工作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姐姐。真的特别潇洒，我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然后就变成了闺蜜。那个姐姐也是在二十岁左右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在她迟疑不决的时候孩子自然流产了。姐姐说过。那时还太小，不管是那个男人还是她自己。”

贤雅没有看润成。她把茶包的包装打开，故意一个一个地扔到垃圾桶里，踩着椅子从高高的橱柜里拿出了沏茶用的陶瓷水壶接了水，又拿出过滤网，就这样不停地忙活着，并用讲故事一样的平淡口吻继续说着：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接受，也无法解决，更没有能容纳彼此的恐惧的那种从容。姐姐是这样说的。亲眼看到男人卑鄙地后退、逃跑，她感到无比失望和愤怒。几年过后她才觉得，那个时候那个男人也一定特别害怕。”

贤雅把茶杯递给润成。能用一只手环绕住的小茶杯里装着薰衣草茶。小啜一口，能如实地感受到顺着喉咙流过的温热的水流。

“不过我还是觉得那个男人很卑鄙。”

流过润成的喉咙的茶水又倒流了上来。咳咳，润成咳了好几声。

“您没事吧？”贤雅问道。

润成点点头。极其细微的微笑挂在了他的嘴边。

“当时应该起码问一下。不是吗？”

贤雅的话没头没脑的。润成默默地集中了精力，拼凑着完整的故事。

“你是说那个卑鄙男吗？”

“应该问一下。或者说一声。说自己害怕。畏惧。你怎么样。没事吧。”

贤雅用清澈的眼眸望着润成。

“就像刚才大叔对我一样，应该抱一抱。”

润成觉得喉咙发烫。贤雅的话对过去那个年轻的润成来说是狠狠的一鞭。同时对现在的润成是一个暖暖的拥抱。存在的孤单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解决。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需要“当你孤单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的约定。贤雅正在给润成上一课。

贤雅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茶杯，和润成面对面坐着，二人交换了微笑。窗外晚霞似锦，真正的夜幕要降临了。“在以后的属于二人的夜晚，要多听听贤雅的故事。”润成想道。“首先要理清太昊的故事，可能会心痛吧。”润成不由得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