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

太昊留下的语音只有这些。

贤雅一遍一遍地听着，像是聆听一次宣判。

原来，比离别更让人心痛的，是省去了所有理由和说明的通报。贤雅早该猜到，当从不迟到的他没有出现在婚纱照拍摄现场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但当时并没有预见到自己会有被奇怪的纸条威胁的这一天，也没有预见到独身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那天，在拍婚纱照的那天，当店员告诉她新郎打电话取消拍照的时候，她还满脑子都是脸上的痘痘。

“让其他人先拍吧。”

贤雅若无其事地笑着回答，也并不能为房间里的尴尬气氛解围。店员无奈地拿起一个粉扑捏了捏。贤雅避开那不安的眼神，看向了别处。

“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太昊留下的语音只有这些。

贤雅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这已经是第六次听这个录音了。世界顿时沉了下来，乌云密布的不是外面的天空，而是贤雅的灵魂。好像被独自关在了漆黑的深洞里一样，动弹不得。看不见的巨大的怪物在她的耳边阴沉地重复着对不起。

在作画的最后一个阶段贤雅只能和一个人——程润作家联络。别无选择。作家不分昼夜地缠着她。人居然可以执著到那个份上。最初想试着理解成是对作品爱的太深的缘故，但总之，过了头。

一旦贤雅关机，他就要么用聊天工具，要么用垃圾邮件来骚扰她，如果这也行不通的话，他就把主编张明福直接派到她家里。最后还是只好按程润的思路走。他的要求确实不无说服力。很不幸，他的实力的确不容置疑。最后的成品是一流的。虽然在折磨人的方面堪称世界第一，但是作为他的粉丝，能通过（无比粗暴的）作家之口勾勒出憧憬中的作品世界，这也是一种无法割舍的喜悦。那个作家是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不琢磨作品的人，若想跟上他的步伐，贤雅也必须变成那样。

当把全部的时间投入给程润作家后，她只能频频地放太昊的鸽子。想念也没有办法。如果接不到程润作家的电话，或是没有按时完成工作的话，他就会动员主编来刁难她。而对这样的贤雅，太昊留下的只有一句话。

我——做——不——到。

现在想想，比离别更让人心痛的，是省去了所有理由和说明的通报。

贤雅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脑子一片空白。不悲伤，也没有心痛，并没有真实的感觉。自己还毫无察觉地有说有笑，真是荒唐至极。就像眼看就要倒计时了却停止了运转，傻愣愣地停在发射台的罗老号人工卫星6一样。这是个玩笑般的失败。

猜到发生了什么的店员投来了恻隐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无数针头一样刺痛着贤雅的全身。经理在前台忙着打确认预约的电话，避开了她的目光。贤雅一动也不能动。一秒钟像一分钟一样漫长。

有一种时空旋转的感觉，让她直恶心，咽了好几个干咳下去。当胃里稍微平复了一些后，昏暗的眼前也逐渐亮了起来，贤雅身旁仍然站着微微哈着腰的店员。贤雅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握紧拳头说道：

“请给我化妆吧。”

“啊？”

店员瞪圆了眼睛反问道。又不是说我要当场咬舌自尽，求她给死人的脸化妆，但是店员的表情就像看着一个疯女人一样。贤雅还是咬牙笑了笑。

“我说请给我化妆，离开拍还有时间。”

店员有点不知所措，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贤雅的她一定是在这样想：“哦，神啊，请可怜可怜这个因为打击而认知紊乱的新娘子吧。”

“我工作太忙，老公因为联系不上我，所以误会了，他这人就是不喜欢麻烦别人。”

定妆后，贤雅穿上了鱼尾婚纱。原本喜欢荷叶边和蝴蝶结的贤雅特意为了他的喜好选择了这个简洁的款式。他总是说一切都按贤雅的意思来，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偷偷准备的。贤雅优美的脖子和胳膊露了出来。他曾为她按摩因为连夜工作而变得僵硬的胳膊。“你得再长点肉啊。全是骨头。”他担忧的声音还环绕在耳边。

“先从新娘的独照开始吧。”

可能是经理提前打了招呼，摄影师爽朗地引导着贤雅。其间贤雅给太昊发的信息已经有六十条有余了。贤雅把手机放到包里，站在了照明灯下，只能等待了。要相信他，他不是那种会把我丢下的负心汉。贤雅期待着一线曙光。但是能明显预感到，绝望正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

砰，砰。随着快门的声音，闪光灯一闪一闪。贤雅扬起了嘴角，粲然一笑。幸好这个时候需要她笑。向右歪头、向左歪头！在摄影师高声的指令下贤雅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但是直到她换下鱼尾裙，穿上宫廷风再换上公主风的婚纱，他仍然没有出现。

照了50张、100张后按快门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砰，砰，一闪，一闪。贤雅感觉自己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在防空洞中藏起来的轰然倒塌的内心，被照明弹的亮光照得一览无余。

摄影师放下相机，删除了刚刚拍下的贤雅的照片。lcd画面中新娘子的表情很是诡异。露出洁白牙齿的嘴在笑，而眼睛却在哭。脸上的肌肉毫不协调，宛若小丑。

“咱们歇一会儿再拍。”

砰。照明关闭了。一直在强忍眼泪的贤雅撩起裙子奔出了影楼。

解除婚约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双方父母通了几次电话，退了家电和韩服，把汇款再打回原来的账户，就结束了。相比拥有，果然还是丢弃起来比较迅速，都让人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那么锱铢必较地买下了它们。当一切在瞬间消失，突然让人怀疑，那些时光、那个人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在她解除婚约去找小颖哭诉的时候，小颖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已经厌倦了悲伤、厌倦了假装应对，我要开始独身的生活。小颖对贤雅的宣言如是回答：

“什么生产率越来越低啦，再这样下去两百年后就会亡国啦，念叨这些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爱国的。说得好像独身的存在会让人类灭绝一样。毫无交集的人的意见倒不用去理会。问题是家人和朋友都会像你生了重病一样担心得不行。

“父母会唠叨说我的女儿要变成老姑娘了，然后肆意打来电话一通说教：看来你和情人该做的差不多也都做了，怎么还不赶紧脱离那种非伦理非正常的人生啊。即使是避开父母的叹息和指责去见朋友，情况也并不会好转。

“还有那种朋友。‘为什么不想结婚？既然没有一定要结的必要那就是也没有一定不结的必要啊。你老了肯定会后悔的。一个人生病可怎么办呀。’好像自己不会老一样。怂恿我们赶紧去组建家庭。这些人倒还算单纯的。

“最搞笑的是这种人。‘你可真好。不用操心什么，也没有烦你的老公。你看我，生完孩子三年以后就变成大妈了。对了，我和你说过没？我老公这次出差你猜买了什么回来？水滴7！小型的那种，很小。我孩子可聪明了，思考能力好像比同岁的孩子强很多。’诸如此类。也不知道是真的羡慕单身呢，还是可怜单身。总之单身人士很容易在处处晒幸福的朋友圈里变成异类。”

小颖说，没准“为什么不结婚”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在“为什么要结婚”的答案中寻找。就是想结啊，因为周围的人都结啊，一个人很孤单啊，老了需要有人照顾啊，为了经济上的稳定啊，为了生孩子啊等等简单的理由开始直到为了确认自己当父母的样子，为了在家庭的共同体里寻找幸福等富有哲理的理由，五花八门。小颖从这些需要结婚的理由里寻找着独身的理由。

“就是不想结啊，周围人都结了不差我一个啊，两个人未必就不孤独啊，人老了向别人伸手也一样啊，经济上自己就能养活自己，生养孩子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值得感恩的体验。而且不结婚也可以体验到。既然对父母或家庭这个共同体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幸福和希望，那我可以从结婚这个领域全身而退了。”

然而即使再怎么理直气壮，每次都要为自己辩解一通也是怪令人难堪和恼羞成怒的一件事。为什么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生活方式，小颖对这一点总是很不满。想干吃冷面还是想煮着吃，那只是“选择”的问题，为什么结婚要被分类成“必选项”，而非要出示弃权声明书呢。

“你记住，感到孤独没什么。因为你没有放弃爱情，只不过是决定了你存在的方式。如果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后悔自己独守空房地老去，那就是个危险信号。屋子变得脏乱也是黄牌警告。”

小颖分享着切身的体会。在聊天的过程中电话一直在响，是小颖口中已经分手的小不点打来的，但小颖没有接。贤雅心想，总有一天叫小不点的那个人也会理解小颖的心思吧。

世上所有的离别各有各的不同，结局也和离别的理由一样五花八门。比如，不是所有解除了婚约的女人都会声明自己要独身，即使声明了，也不是所有女人都会被跟踪。贤雅想了想对策，无论如何，都要摆脱这个威胁。如果被逐出单身之家，那就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更主要的，是她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