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允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3
|本章字节:10294字
单身之家
singleville
在值得庆祝的入住当天,满怀欣喜的润成接到意外的电话。
从此,楼梯拐角处抽泣的穿着婚纱的女人,再也无法从他脑海里剔除……
润成调高了音量,普契尼的《图兰朵》响彻整个屋子。放这么大的音乐也没有人抗议,这里真是天堂。入住单身之家的第一天,润成把这些年来由于看别人家的眼色而没有做过的事都做了个够。采光也很棒。阳光充足,且也没有过分,非常适中。但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相对于光明,润成更偏好适当的阴暗。他利用声音识别系统拉下百叶窗,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润成开了一瓶红酒,这是对他终于逃离了不堪回首的公共玄关和令人窒息的公用电梯的纪念。最值得庆祝的是终于摆脱了那个他一放音乐就来敲门的邻家男人。虽然庆祝或者聚会这类词汇和他格格不入,但是今天还是绝对值得私下张罗一下的。
当他打算尽情品味甘甜的美酒和恢宏的交响乐的那一刻,润成感受到从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类似悲伤的情感。但是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悲伤和孤独了。在许久以前,当盲目的爱情结束后,他在心里筑起了一堵高高的墙。当他彻底成为了一个人后,他已然无法区分悲伤、孤独、爱情和喜悦这样的感觉了。对他而言,平静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是最惬意的。
虽然是大白天,但利用顶级技术制造的百叶窗完全隔绝了阳光。润成在黑暗中把手伸出去,寻找他的眼泪。能感受到被打理得一尘不染的桌面的光滑。七年前,当他第一部作品的定金入手,他就开始了解书桌的行情。他把义王、新堂、盆塘这些首尔圈内的家具卖场都跑遍了,但还是没有找到心仪的书桌。最后还是跑到了洪川的木器厂,从挑选用来做实木板的核桃树开始,经历了砍、晒、打等层层工序做成的就是这个书桌了。润成觉得,打家具这个词的用法就像写作这个词组一样气派。
就像上次,用砂纸打磨到肩部僵硬后,一口气吹散粉末,用手掌触摸桌面的时候一样,他仔细地摸索着,没碰到任何东西。眼泪,眼泪去哪里了。
人工泪液4在两节小拇指大小的扁扁的塑料盒里面。身为所有物品都必须放在指定位置的强迫症患者,他唯一打点不好的就是这个眼泪。每次都会如在大象腿上寻找蚊子叮的包一样乱找一通,但奇了怪了,他就是会随手乱放。润成在眨了几次朦胧的眼睛后才在书桌上的简易书架底下找到了潜伏在那里的眼泪。
他仰起头,向干涩的双眼里各滴了两滴人工泪液。十年前通过近视手术矫正的视力又开始变差了。他知道关了灯只亮着显示屏写作有多么地致命,但没有办法,这个习惯已经改不掉了。就像海顿作曲时必须戴上假发一样,润成在写童话的时候必须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在黑暗中他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不用闭眼就可以想象出一个个崭新的世界。他对视力已经认命了。反正人生就是等价交换,有得,必有失。
电话铃响了。是张主编。直到音乐结束为止,润成自然地无视了有一定间距的三次电话。
“喂,主编。”
“忙吗?”
“听了会儿音乐。”
“是吗。听说搬家了?”
“请直接说事儿吧。”
“那么高冷干吗,合作伙伴之间就应该嘘寒问暖。”
“出问题了吗?您只有出问题才会打电话。”
“你知道俞静儿吧?咱这圈子里插画第一人啊。俞静儿说这次她给你画。”
润成眉头一紧。
“你就甭说二话了。她三年档期都满了,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来。”
“主编您才是别说二话呀。”
润成在行李堆中拆开了装文件的箱子,并从最上方的文件夹里取出了合同书。他开始平心静气地念起了第三条第二项。
“插画家应全权听从乙方的意见。违反此规定时,乙方可单方毁约,无需赔偿违约金。”
“喂,程润作家,润成!”明福心急如焚。
“当时我都要解约了,这可是前辈亲笔写下的条款。还继不继续了?”润成没有一点退让。
“给她加钱她也不干,你说让我怎么办。姜贤雅画家,她说你毁了她一辈子,对你咬牙切齿的。你到底把她怎么了?她把脾气都撒在我身上了。”
“作品发给她了吗?”
“邮件倒是发了,估计她看都不会看,现在都不接我电话了。”
“那就等着吧,她会主动联络的。”
挂了电话,润成慵懒地倚在沙发上。都说人老了爱操心他觉得张主编近来变得尤为焦躁。姜贤雅画家能比谁都准确地理解他说的话。除了合作时,在交换意见用的聊天工具里运用过多的表情符号这一点让他有点看不惯以外,姜贤雅画家和他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尤其在按照润成提出的要求进行修改这一点上堪称天才,没有对作品的深入理解是不可能做到的。润成坚信她会答应这次的合作。
对了,毁了她一辈子?我吗?毁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的一辈子?因为不想对任何事负责,所以他一直深居简出,埋头工作,怎么会被扣上这么一顶帽子?一旦开始新作品的工作,就得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别说瞎话。润成如是想道。
当他打算继续收拾行李的时候,广播响了起来。
“各位单身之家的居民,欢迎大家入住。十分钟后在中央休息区召开居民会议,请各位务必参加。没有罚款。不出席者,请即刻退宿。请大家注意。”
本以为告别了鸡笼般的公共住宅,没想到这里还有让人联想起法西斯的广播。润成嘟囔着,又放了一首音乐。然后能有多慢就有多慢地打开了其他的行李。
润成早早就完成了单身之家的入住手续。当他第一次在网上的独身人士贴吧里看到单身之家的招募入住公告时,他不禁拍案叫绝。即使再怎么闭门不出,住在能容纳数千人的公共住宅里还是有很多烦心事。不管走到哪里,都没有办法避免和这样或那样的人碰面,且大部分都是孽缘。
在申请完单身之家回来的路上,走到一楼上二楼的台阶那里,润成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因为在二层的紧急出口那里有一坨白色物体正堵着门口。他向下挪了一下太阳镜,看到一个穿着雪白的婚纱蹲在地上的女子,润成眉头紧蹙。
这是他故意避开嘈杂的电梯而选择的路,他最讨厌的就是和陌生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挤在一起。用作紧急通道的楼梯几乎是没人用的,多亏了那些认为为了身体的舒适而忍受心灵的不快是理所当然的人们。虽然楼道里总是脏兮兮的,而且偶尔还有点瘆人,但是对于润成来说,独自一人是更重要的。然而现在居然有一个耷拉着一身蕾丝的女人占领了整个二楼的台阶,侵犯着他的专属空间。女人还在捏着鼻子抽泣着。
这个女人宛如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动物。她流着眼泪,身子在不停地发抖。婚纱心形的胸线随着她每一次的抽泣反复地鼓起来,又陷下去。润成压低了帽子,转了身。为何她穿着婚纱如此悲凉地哭泣?这完全不让他好奇。润成一点也不想和她搭话。
五分钟过去了,女人还在捏着鼻子哼哼着。润成觉得闷得慌,还不如放声痛哭呢,干吗那副蠢样呢。这时,主编的短信来了。虽然尽量避免在市区里见面,但是对已经约好的事情润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看了下表,离赴约时间只剩下三分钟了,不能再耽搁了,无论如何都要上去。
润成把黑色的围巾一直围到了鼻子那里,一呼气,就能立马感受到一股热气。他对女人扫了一眼,在脑海里想象着该怎样越过她上楼梯。女人好像听到了动静,用泪汪汪的眼睛看向了润成,但似乎没有任何要让路的意思。没时间耽搁了。
润成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栏杆,用力过猛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润成的大长腿一跃蹬向了上空,他一步跨过蹲着的女人闪耀着的后背,稳稳地落在了通往三楼的第一个台阶那里。女人顿时目瞪口呆。明明是亲眼目睹了刚刚发生的飞跃,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润成头也不回、不作任何停顿地上了楼梯。好像这个楼道里压根没有存在过什么穿着婚纱的女人一样,那么地若无其事。
“这人老糊涂了吧。”
润成苦涩地咂了咂嘴。刚走到三楼的咖啡厅后门,就看到了不想看的场景。透过玻璃门,张明福主编的秃顶映入眼帘。他背对后门而坐,两眼紧紧盯着和电梯相连的正门,使劲伸着他那粗短的脖子。看来他以为只要看到润成的脸,就马上上前抓住润成的手腕,这样润成就没得逃了。
问题是坐在主编对面的那个男人,一看就是记者。这就是主编老糊涂的证据。虽然那个男人面前既没有相机也没有本子,但润成一看就猜到了。那一脸慌张的神色,分明是正在脑子里整理问题的新晋记者。他一定在为自己拿下了从未露面的国内王牌童话作家“程润”的访谈而沾沾自喜。不好意思,没有独家了。润成没有想太多,立马转身返回。
二楼紧急出口那里还坐着刚才那个女人,女人好像还停留在刚刚注视他背影的状态里。虽然和女人四目交接,润成假装没有看见并默默地握住了栏杆。“那个……”当他刚要使劲,女人站了起来。润成讶异地看着她,握栏杆的那只手松了力,等着女人让路,但是女人突然向前贴了过来。
“请稍微等一下。”
女人瞬间来到了他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小会儿就行。”
润成的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无法避开这个大大的黑眼眸。女人的眼眸放大后又收缩到了深渊之中。
眼前发生的一幕仿佛是刚刚着陆月球的宇航员眺望地球一般的真空鉴赏,润成顿时慌了神,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情。抛开理由或因果,他被不可能的宇宙的秘密带来的蓦然的恐怖和神秘感所俘虏。
默默注视他眼睛的女人抬起手,用手指尖抹掉了自己眼角上晕开的眼线。女人看的原来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戴着的墨镜。她是在看镜片上反射的自己的样子,整理妆容。这女人也老糊涂了吧。神秘感被断然打破,润成对女人的这种冒失的行为感到无语。
女人在润成的面前抽泣着,突然咬紧了牙,看来是下了什么决心。她用手指整了整妆容,眼中仍然噙满了泪水。在平生第一次的境遇面前,润成没法轻易动身离开。女人从润成那里借的顶多只有几分钟,对他而言,那却是如永恒般漫长的几分钟。
戴着浓密假睫毛的女人眨了眨眼睛,润成把它解读为差不多可以动了的信号,因此他退了一步,但是女人又向前了一步。他再次后退一步,上了一个台阶。女人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也跟上了一步。女人的鼻尖近得快要碰到润成的嘴唇了。
别把活人当镜子使啊,心里想的是大吼一句,实际上他把墨镜摘下来放到了女人手里。当女人在以微笑致谢后拿起墨镜左照右照的时候,润成像逃跑般奔下了楼梯。
“喂,您的墨镜!”
在女人的叫嚷声中润成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喊了回去:
“给您了。”
“那怎么行啊!”
趁女人没有再说话,润成快马加鞭地走了下去。一气儿下到了一楼。从头顶传来了女人的声音,看似从栏杆伸出了脑袋在喊。
“这个看着很贵呢!”
女人的声音传到了楼下,跟随着润成的步伐。她说得没错,确实是很贵的墨镜,自己也没有闪躲的理由。润成不由觉得冤枉,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去拿回来。
“谢谢您的墨镜……还有谢谢您刚才装作没看见。”
声音比刚才还大。女人这是误读了他的本意。自己不是装作没看见,而是压根就没想管。润成一直觉得,人和人之间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也一直在为保持这个距离而努力,现在已经不用费多少心思就可以维持“不会伤感情的距离”了。别说是但凡小有名气的作家都要举办的签名会、出版纪念会等等了,润成连采访都一一回绝。主编说,他这叫“社交恐惧症”。
距离,对他就是这么重要。如果一般人觉得两个手掌的距离可以放心的话,润成必须和人保持一个胳膊的距离才能摆脱对敏感关系的神经症。然而这个女人一下子就越线了,从不会失去平常心的润成会接连后退也正是因为如此。不知怎的,觉得有点窝火。别抱有错觉了,爱怎么自我否定都由你。他努力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吹着刺骨的寒风,润成整好衣领,加快了脚步。灿然的阳光洒了下来。兜里的手机响了。是主编。“不是说快到了吗,在哪儿呢?”这会儿主编的脖子也许足足伸长了两厘米吧。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要解约。准备材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