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国之路

作者:胡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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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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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09-10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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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51字

还在1879年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躺在这里,不停地思索着,大概我快要死了,也许再过一年、两年、……”这个时候,他正在拼命地写着《卡拉马佐夫兄弟》,他的身体日益受到病魔的侵害,肺气肿已经对他的生命构成了威胁。然而他无法停下手中的创作,他写道:“我要写……即使累死,我也要把一切都讲述出来。”1880年11月,《卡拉马佐夫兄弟》历经3年之后终于完成了,在这部作品中耗费了大量心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剩的时间只有3个月了。


1881年1月28日早晨,在病床上平静地度过一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妻子安娜小声地说:“我已经有3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我一直在思考,我刚才清楚地意识到,我今天就会死去。”


妻子开始安慰他,但他对死亡却显得异常执拗,“不,我知道,我今天大概就要死去!”说着,他打开在通往西伯利亚监狱的途中几个十二月党人妻子送给他的那本《旧约全书》,他指着其中一段对妻子说:“你瞧这儿写着:‘不要强留’。这就意味着我就要死了。”


或许真是与上帝有约,就在这一天晚上八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经过一阵咳血之后,永远离开了人世。一个伟大的作家怀着虔诚与敬仰去与他的上帝会合了。


陀思妥夫斯基把对真理的探索,对理想的追求作为了自己一生的使命。他的思想伴随着他命途多舛的命运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从浪漫主义到空想社会主义,从东正教到“根基主义”,最终发展到他的政治上的教会国家的主张。就历史的进步而言,他的政治思想日趋于保守了,但就其对俄国人民的态度而言,他的思想又闪耀着人道主义思想的光辉与对俄罗斯大地深沉的爱。他有一个“黄金时代”的梦想,这个梦想促使他在精神上走向上帝,在现实中走向人民,使他对人民的苦难充满深切的同情,对丑恶黑暗的现实充满憎恶,但也使他给人民描绘的那条自由之路空泛而虚渺。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作家,他的灵魂高尚而痛苦,他的思想真诚而软弱。


我们无法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种矛盾的复杂性机械地剥离开来。他的人道主义迫求与他的宗教主张密不可分。有许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论对他采取了简单的二分法,即一方面承认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肯定他对穷人的同情和对资产阶级的憎恨,另一方面又批判他反对社会主义、反对革命,宣扬逆来顺受的宗教哲学的反动性。对于这种简单的以政治观点为作家定性的主张,我们是不赞同的。事实上,我们只有在动态的过程中去审视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上的复杂性,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的那些充满苦难的作品,才能真正理解这颗痛苦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道主义思想是来源于多方面的,西方人道主义思潮的浸润,俄国民族文化的滋养,家庭宗教信仰的熏陶,这一切又与他对人类本体的浓厚兴趣融为一体,互为因果,甚至使他超越了人道主义,而对人的本质进行不懈的探究。在对人进行刨根问底的研究之外,他有所失望,人的丑恶,人的猥琐,人的堕落,在生活中触目皆是,他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又返回宗教领地寻找出路。这种探索过程的“怪圈”,决定了他无法找到一条适合全人类的道路。然而他的真诚态度,足以使我们敬仰,他在人类身上所揭示出的各种深刻矛盾更是令我们大为惊叹。对于这样一个作家,我们无需着力于从他的身上获取什么使人茅塞顿开的观念,我们所要做的,是洞悉他笔下的人类苦难,品味他笔下人物痛苦的灵魂,以及体会他作为一个作家在展示人类与肉的苦难时所流露的深厚的爱意。一个作家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丰厚的精神遗产,我们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痛苦而真诚的灵魂,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卓越的小说写作技法和充满魅力的艺术表现语言。对人物心灵进行最深入的开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一大特色,他的笔犹如一把解剖刀将人物心灵剖析得清晰透彻,撼人心魄。对艺术风格作不倦的探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贯的追求,从《穷人》的书信体形式,到《地下室手记》的复调式结构,到《少年》的自传体形式到《卡拉马佐夫兄弟》波澜壮阔的史诗结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不断探寻着人类心灵奥秘的同时,也在寻找着最适宜于表达自己情感的最佳方式。正是在这种不断的探寻之中,一个个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一出出震撼人心的人类悲剧出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伊凡·卡拉马佐夫这些雄踞于世界文学艺术画廊的光彩形象,令一代代读者感慨万端。俄国作家高尔基这样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表现力而言,他的才能可能只有莎士比亚堪与媲美。”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他高尚的人道主义思想和深厚的艺术表现功力在世界文学史上展示了一个伟大作家的天赋才干。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不无遗憾地说过:“普希金在年富力强,才华鼎盛的时候死去了,毫无疑问,他把某种伟大的奥秘带进了坟墓。如今在他去世以后,我们只能去猜测那些奥秘。”不幸的是,作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离开这个他爱恋的世界时,他的许多伟大的思想与情感的奥秘也被带进了坟墓。他的第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涅托奇卡·涅兹瓦诺娃》因其被捕而未能完成,最终成了一些闪耀着作家思想光辉的残片。那部规模宏大的《大罪人传》终于只成为他笔记本中的一组提纲,其中卓越的人物构思与思想的光芒只散见于他日后的几部长篇小说。而令后人充满猜测与拟想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续篇,只存留在他的只言片语中,上帝最终没有多给他一些时间以让他把最想说的话讲完。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临终的遗憾,也是世界文学史永恒的遗憾。


在这个小册子即将完成的时候,我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痛苦的灵魂缠绕着。我感觉到一个被苦难折磨着的老人在微笑着向人类挥手,于是,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