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8698字
但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闷闷不乐。有着那么多事要做,要改变,要适应。明天是卡普来付定钱的日子。星期二拍卖商就要来盘点货物和装置。星期三他们可以拍卖了。星期四他就不再有自己的铺子,几乎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时间可真够久的了。在一个地方待了那么多年,他一想到要另找地方安顿下来,真是不乐意。虽然他不喜欢这一带,却也不愿离开。换个陌生地方,他会觉得不舒服的。他想起得找定一家新铺子,估价,购买,就感到心烦。他宁可住在店楼上,而海伦希望租小公寓住,那就住公寓吧。等买定铺子以后,让她们去找住房。可是铺子他要亲自去找。他最怕又挑错地方,再过坐牢似的日子。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忧虑重重。原先的店主为什么要卖掉?他是个老实人吗?会不会骨子里是个黑心的家伙?一旦自己买下这家铺子,买卖会越做越兴旺呢?还是越做越坏?市面会一直好下去吗?他能维持生活吗?他这些念头把他的精力都折腾完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可怜心脏在和无情的未来比赛,看谁跑得快。
他睡得很熟,但不到两小时就醒了,浑身热汗淋漓,可是双脚冰冷。他知道,要是他一直想着这双脚,他会禁不住打起寒颤来。接着,他的右肩痛起来,他强使自己深深吸了口气,左胁也觉得疼痛。他知道自己病了,感到非常懊丧。周围一片漆黑,他躺着,竭力不去想铲雪这桩多蠢的事情。他准是着了凉,他却认为还不至于。关了二十二年,他觉得自己有权自由活动几分钟。这下他的计划只好暂时搁下来了,虽然艾达能办妥跟卡普的事和跟拍卖商接洽。他慢慢地自己也承认着凉了说不定还是流行性感冒。他打算叫醒她来请医生,但是电话早拆了,能请谁呢?如果让海伦穿好衣服去借用萨姆·帕尔家的电话,她一按门铃,会把他们一家都吵醒,那多么窘啊i再说,医生被人从美梦中叫醒,他检查完了,也不过说一句,“先生,那么紧张干什么?你得了流行性感冒,卧床休息吧。”他何必把医生叫起床来听他叮嘱这么几句话,大可以等几个钟头,到明天早晨再说。莫里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只觉发了高烧,浑身发抖。他醒过来,毛骨悚然。可能得了肺炎?过了一会,他越来越平静了。他病了,而害病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使没去铲雪,他说不定一样会得病。最近几天他一直不太舒服头痛,膝盖软。尽管他竭力想逆来顺受,他还是觉得生病非常痛苦。确实,他到街上铲过雪,可是四月天还非下雪不可吗?就算一定得下,那么他跨出房子到露天去就非病不可吗?看来他不论做什么,都不可避免地要落到这个下场,他沮丧得绝望了。
他梦见伊弗雷姆。一开始他就认出他来了,就凭那对棕色的眼睛活脱是他父亲的。伊弗雷姆头戴一顶便帽,是用莫里斯的旧礼帽圆顶改成的,上面钉满装饰用的钮扣和亮晶晶的饰针。除此以外,他穿着一身破烂。尽管他也没有什么理由指望儿子不象这样,可是这身打扮,再加孩子脸上的饥色,吓了掌柜一大跳。
“伊弗雷姆,我一天给你吃三餐,”他替自己辩白,“你干吗那么快就离开你父亲了呢?”
伊弗雷姆羞怯得答不上话来,而莫里斯涌起一阵爱子之心就他的年龄来说,孩子实在长得矮小答应好好帮他走上人生的道路。
“别愁,我会象象样样地供你上大学。”
生来斯斯文文的伊弗雷姆,转过脸去吃吃笑起来。
“我向你保证……”
孩子在笑声中消失了。
“好好活下去,”他父亲在他身后喊道。
掌柜发觉自己在醒过来,还拚命想回梦里去,可是梦说走就走。他眼泪汪汪,伤心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他没能养家活口,丢尽他这个穷汉的脸。艾达睡着了,就躺在他身边。他真想叫醒她来向她道歉。他想到海伦。如果她当真成了老处女,那有多么可怕!想到弗兰克,他就唉声叹气起来。他一肚子懊悔。我白白活了一辈子。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雪还在下着吗?
三天后,莫里斯在医院里病故了,第二天就葬在昆斯区的一个有几英里长的大坟场里。他到美国来以后就一直是一个殡葬会的会员,所以他的葬礼也就在这个殡葬会的殡仪馆里举行,地点就在他年轻时住过的东区南部。中午时分,附设在那里的小教堂的前厅里,艾达穿着孝服坐在一张铺了毡毯的高背椅子上,脸色惨白,摇晃着脑袋,随时可能晕过去。眼睛哭得通红的海伦就坐在她旁边。看到犹太报上的讣告前来吊孝的同胞、老朋友,俯身去吻艾达的时候,出声哀悼,泪珠滴在她的手上。他们面对死者的亲人,坐在折椅上,交头接耳地谈话。在房间角落里,弗兰克很不自在地戴着帽子站了一会儿。人越来越多,他就离开前厅,走进狭长的小教堂,那里早就有一批吊孝的人聚在一起,他就在人群中坐了下来。黄色厚玻璃的壁灯发出暗淡的光线,笨重丽深色的长凳一行行排着。小教堂前头的一只铁架子上,摆着掌柜那口简陋的木棺材。
一点钟,头发苍白的殡葬承办人喘吁吁地陪着遗孀和她的女儿走到左侧前排离棺材不远的地方坐下。吊孝人中间,发出一片恸哭声。教堂里坐了半屋子的人,其中有掌柜生前的老友,几个远亲,殡葬会的熟人以及一两个顾客。卖灯泡的布赖特巴特靠右手墙边坐着,暗自伤心。查利·索别洛夫,养得肥头胖耳,粗壮结实,周身皮色在佛罗里达晒得黑里透红,带着打扮入时的妻子来了。查利的斜眼里流露出哀伤,而他太太两眼瞪着艾达坐在那儿。帕尔一家人全来了,贝蒂跟她新婚的丈夫,还有纳特头戴黑便帽,神情严肃,心上牵挂着海伦。他们后面,相隔几排的地方,坐着路易斯·卡普,孤零零一人,在陌生人中间显得局促不安。二十年来一直批发面包给莫里斯的面包师傅维茨希也来了。还有理发师季安诺拉先生和尼克·福索夫妇。弗兰克·阿尔派恩就坐在他们后面。留着胡子的拉比从边门走进小教堂来,弗兰克脱了帽子,随即又戴上了。
殡葬会的秘书来了。这人的头发所剩无几,说话柔声柔气,戴的眼镜反映出壁灯光;他朗读一份手写稿,对莫里斯·博伯称颂一番,对他的去世,表示悼念。他一宣布开始瞻仰遗体,殡葬承办人和他的助手一个头戴司机便帽的人,掀起棺材盖,几个人走上前去。海伦看到父亲的样子就放声大哭:他那蜡黄的脸,经过化装,涂得红红的,头上围一条祈祷巾,薄薄的嘴唇微微歪着。
艾达举起双臂,对着尸体用意第绪语哭叫着:“莫里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就这样走了,撇下我们母女二人,孤零零留在世上。你怎么忍心?”她抽抽搭搭地痛哭起来,随后由海伦和那喘吁吁的殡葬承办人轻轻搀着,回到她座位上。她满脸泪痕,扑在她女儿的肩头。弗兰克最后一个走上前去。在祈祷巾没盖住的地方,他看到掌柜额头上的伤疤。除此以外,他认不出那是莫里斯来。他茫然若失,但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感觉了。
接着,拉比开始祈祷。他是个矮胖子,留一把尖尖的黑胡子,这时站在棺材旁的祭坛上,头戴一顶德国式呢帽,一件褪色的黑法衣披在褐色的裤子和圆头皮鞋上。他用希伯来语念完祷文,等大家就座以后,他讲到死者,语调里充满悲伤。
“亲爱的朋友们,现在躺在棺材里的这位善良的杂货商,我生前一直没有机会和他相识,因为他住的那一带我从来不去。不过,今天上午我跟认识他的人谈话以后,我觉得很遗憾,没能认识他。能和这样一个人谈谈,我准会觉得高兴。刚才我跟失去她亲爱的丈夫的遗孀谈过话,也跟死者钟爱的女儿,现在再也得不到慈父指点的可怜的海伦谈过,还跟一些同乡、老朋友谈过,人人异口同声,都说莫里斯·博伯是个再诚实不过的人,实在死得过早;他们都告诉我,他为了让人家能在人行道上行走,就在店门口铲雪,第二次生肺炎。这样一个好人,我从没会过面,非常遗憾。要是我在哪儿碰见他,或许就在他去犹太区探亲访友的时候或许在犹太历新年或者逾越节我会对他说,‘上帝保佑你,莫里斯·博伯。’海伦,他亲爱的女儿,回忆起她小时候,有一次她父亲冒雪奔过两条马路,把一个穷苦的意大利太太忘在柜上的一枚镍币还给她。在隆冬时节,既没戴帽子,又不穿大衣,脚上也没套鞋的防护,冒雪追过两条马路去还给顾客忘记拿走的五分钱,这样的事情谁愿做?难道他不能等到明天她来的时候还给她吗?莫里斯·博伯就是不肯等。愿他安息吧!他为了不让那位穷妇人着急,就冒雪去追她。正因为这样,他才有那么多朋友钦佩他。”
拉比顿了顿,眼睛盯着坛下送葬人的头看。
“他还是个非常勤奋的人,不停地干活。有多少个黎明,他摸黑起床,冒寒穿衣,我也数不清。然后他下楼去,整天待在杂货铺里。他每天工作很长的时间。天天早上六点钟就开门,晚上十点以后才关门,有时甚至更迟。一星期他待在店里七天,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他亲爱的妻子告诉我,他每天一大早就下楼,晚上劳累了一天后拖着脚步上楼去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又要开门营业。他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她永远也忘不了。就这样,除了很少几次生病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他在铺子里孤单单度过了二十二年。正因为他如此勤奋辛劳,他们家饭桌上才有了糊口的东西。他不但对人老实,还是个认真地担起家庭重担的人。”
拉比低头看看祈祷书,然后又抬起头来。
“一个犹太人死去,谁会问这人算不算犹太人?他是个犹太人,我们没有疑问。做犹太人,有各种各样的做法。因此,要是有人来问我,‘拉比,一个犹太人跟非犹太人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还卖给他们犹太人不吃的猪肉和不洁净的食品,二十年来又没上过一次犹太会堂,我们能不能称他犹太人?这样的人难道还能算犹太人吗?拉比。’我要对问的人说,‘能算。我认为莫里斯·博伯是个真正的犹太人,因为他的生活合乎犹太人的经历,他没忘记这种经历,而且他有一颗犹太人的心。’也许他对我们的传统太不拘形式就这点来说,我是不会原谅他的但是他恪守我们生活的真谛他自己要的东西总希望别人也有。他遵照上帝在西乃山上赐给摩西并且吩咐他带给人民的律法。他历尽苦难,忍受着,但却满怀希望。这些是谁告诉我的?是我自己了解到的。他自己没有多大要求简直一无所求,可总希望他疼爱的孩子能过上比自己好一点的生活。就因为这样,他称得上犹太人。我们仁慈的上帝对他那些可怜的人民还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但愿上帝保佑他的遗孀,给她慰藉,并且赐给失去了父亲的女儿她父亲想要给她的一切。‘愿主的名受到赞美……’”
吊孝的人站起来,和拉比一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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