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16456字
海伦还没定心。她对母亲撒了谎,良心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弗兰克已经把灯关了,开了收音机,收听柔和的舞蹈音乐。然后他躺在床上抽烟。有好一阵,她尴尬地坐在他的椅子里,瞅着他烟头上的红光,要不就望着亮晶晶的雨点打在那扇反映出路灯光的窗户上。等他把烟头在地板上的烟灰缸里捺熄以后,她脱掉鞋,躺在窄小的床上他的身旁。弗兰克朝墙挪了挪。
“这才象个样,”他叹息着说。
她闭上眼躺在他怀里,取暖炉的暖气象只手似在她背上抚摸着。有分把钟的时间,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接着就被他吻醒了。她躺着一动也不动,有一点儿紧张,直到他不再吻她,才放了心。她耳听着街上静静的雨声,把寒雨幻想成春雨,虽说春天还得过好几个星期才会来临;在春雨中各种鲜花盛开;在春天的花丛中,在繁花似锦的夜色中一个可爱的春宵野外,在刚出现的星星下,她跟他并排躺着,想到这儿,一阵要放声痛哭的感觉涌上她的喉咙。他再次吻她的时候,她报以热情。
“亲爱的!”
“我爱你,海伦,你是我的人。”
他们吻得气喘吁吁,接着他解开了她的上衣。她坐起身来把胸罩搭扣松掉,就在她解扣的时磺,她觉出他的手指伸进她的裙底。
海伦一把抓住他的手。“别这样,弗兰克。我们别搞得不可收拾。”
“我们还等什么呢,心肝?”他还想移动手,但是她的大腿夹得紧紧的,然后她双腿一转下了床。
他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自己身上战栗着,一刹那间她以为他会伤害自己;但他并没有。
她直挺挺躺着,毫无反应。他再吻她的时候,她一动也不动。过了一阵他才躺回去。她从取暖炉的反光中看出他多么苦恼的样子。
海伦坐在床沿上,扣上衣。
他双手蒙住脸,什么话也不说,可是她感得到他的身体在床上打颤。
“天啊,”他咕哝道。
“实在抱歉,”她温柔地说。“我跟你讲过,我不愿干这事儿。”
五分钟过去了。弗兰克慢慢地坐了起来。“你还是处女?是不是这一点在使你心烦?”
“我不是,”她说。
“我还以为你是的呐,”他说,觉得诧异。“你的举动倒象是个处女。”
“我刚说过,我不是的。”
“那你的举动为什么象处女那样呢?你不知道你这样叫人多不好受?”
“我也是人。”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是对的。”
“你不是说过你不是处女吗?”
“并不一定要是处女才对性有自己的想法。”
“我不明白,既然你以前干过,我们现在再干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我干过,我们才不能再干,”她说,把头发往后捋了捋。“问题就在这儿。我干过这事,所以我现在不能跟你干。那天晚上在公园大道上,我说过我不愿意。”
“我真不懂,”弗兰克说。
“干这种事得有爱情才行。”
“我说过我爱你,海伦。你明明听到我讲的。”
“我意思是说,我也得爱你才行。我想我是爱你的,可是有时候我又不敢肯定。”
他又陷入了沉默。她心神不定地听着收音机的播音,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在跳舞了。
“不要伤心,弗兰克。”
“我腻烦了,”他态度生硬地说。
“弗兰克,”海伦说,“我说我以前跟人睡过,如果你想知道,事实上我做了很后悔。我承认我有过快感,可是事后我认为不值得,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会这样想的,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以为自己只是要自由,就对于这种事感到满意。可是,如果你没有爱情,干这种事算不了自由,因此我下了决心,除非我真的爱上谁,我再也不干这事了。我不愿自暴自弃,我要克制自己,我也希望你能克制自己,我这样要求你,只是为了有一天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你。”
“废话,”弗兰克说,可是随后他自己也觉得意外,竟被她的想法打动了。他把自己看作是能克制的,并且希望真的如此。他觉得,这是一种似乎熟悉而遥远的想法。他回想起自己一再想更好地克制自己,却极少做到,不禁感到懊悔和莫名的悲伤。
他说:“我刚才讲的话并不是我内心要讲的,海伦。”
“我懂,”她回答。
“海伦,”他说话的声音嘶哑,“我希望你了解,我是个心地非常好的人。”
“我从没认为你坏。”
“即使我做坏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好人。”
她说她觉得自己懂他的意思。
他们再三亲吻。他想,如果他等到的是好东西,那就等吧,比等待还要坏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呢。
海伦重又躺在床上睡了过去,直到尼克和泰锡回家进卧室的时候才醒来。他们谈论着才看的电影,那是一张爱情片子,泰锡非常喜欢。他们脱了衣服上床以后,那张双人床嘎吱嘎吱直发响。海伦替弗兰克感到难过,而弗兰克看样子倒并不难过。尼克和泰锡很快就睡着了。海伦的鼻息很轻,她听着他们粗重的鼾声,一直在发愁她怎样才能回到自己的一层楼去,因为艾达要是还醒着,就会听到她走楼梯的声音。弗兰克低声说,他可以抱着她到门廊那儿,然后过几分钟她再上楼,好象才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她穿好大衣和套鞋,戴上帽子,特别提醒自己别忘了拿伞。弗兰克抱着她走下楼。只听得他一个人的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没多久,他们吻别以后,他冒雨出去散步,海伦这才开了过道的门上楼去。
随后艾达才睡着。
从此以后,海伦和弗兰克一直在外面碰头。
一天下午,天下着雪,大门开处,进来了刑警米诺格,被他推搡着走在头里的是个粗壮汉子,戴着手铐,脸也没刮,穿一件褪色的绿防风外套和斜纹粗布裤。这人约莫二十七岁光景,两眼无神,帽子也不戴。到了店堂里,他举起铐着的双手,抹去湿漉漉头发上的雪花。
“莫里斯在哪儿?”刑警问伙计。
“在后间里。”
“走,进去,”刑警米诺格对那个戴着手铐的人说。
他们走进后间。莫里斯正坐在长沙发上,偷偷地抽着烟。他慌忙把烟蒂捺熄,丢进垃圾桶里。
“莫里斯,”刑警说,“我想我已经把揍你脑袋的人逮住了。”
掌柜的脸白得象面粉。他瞅着那人,但没走近去。
过了一分钟,他咕噜道,“是不是他,我拿不准。当时他脸上蒙了手绢。”
“这个狗杂种很高大,”刑警说。“揍你的那个人不也是个大个子吗?”
“是胖墩墩的,”莫里斯说。“另外那个人才是个大个子。”
弗兰克站在门口留神看着。
刑警转身问他,“你是谁?”
“他是我的伙计,”莫里斯说明一句。
刑警解开大衣,从上装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帮我个忙,”他对弗兰克说,“把这缚在他脸上。”
“我不想干,”弗兰克答道。
“算是帮个忙。免得我头上挨他的手铐砸。”
弗兰克接过手帕,满心不愿意,却还是把它缚在那家伙的脸上。嫌疑犯身子挺得笔直。
“现在看看怎么样,莫里斯?”
“我说不上来,”莫里斯说,有点窘。他只好坐下来。
“你要喝点水吗,莫里斯?”弗兰克说。
“不要。”
“慢慢来,”刑警米诺格说,“仔细看看吧。”
“我认不出来。揍我的那个人行动还要粗暴。他的嗓门也很粗才难听呐。”
“讲几句话,小伙子,”刑警说。
“我没抢过这个人,”嫌疑犯说,嗓音死气沉沉。
“是这样的嗓子吗,莫里斯?”
“不是的。”
“他象不象另外那个人胖家伙的帮手?”
“不象,完全不象。”
“你怎么有那么大把握?”
“那个帮手是个神经质的人。他比这个人个子大。再有,这人的手很小,那个帮手的手又大又肥。”
“你能肯定吗?昨晚上他在作案的时候,我们当场逮住他的。他跟另外一个在逃的家伙抢了一家杂货铺。”
刑警把手帕从那人脸上拉了下来。
“我不认识他,”莫里斯最后明确地说。
刑警米诺格把手帕折好,塞进口袋。他除下眼镜,放进皮盒。“莫里斯,我记得已经问过你,可曾在附近看到我儿子沃德·米诺格。见过没有?”
“没见过,”掌柜说。
弗兰克走到水斗边,拿了一杯水漱漱嘴。
“也许你认得他吧?”刑警问他。
“不认得,”伙计说。
“那就算了。”刑警扣上大衣。“顺便问一声,莫里斯,你查出是谁偷了你的牛奶没有?”
“再没有人偷了,”莫里斯说。
“走吧,小伙子,”刑警对嫌疑犯说。
戴手铐的家伙出了店堂,在雪中走着,刑警紧跟在他后面。
弗兰克看着他们钻进警车,替那家伙难受。
要是他们现在逮住我,怎么办?他想,尽管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莫里斯想到失窃的几瓶牛奶,带着内疚的心情瞪着伙计。
弗兰克刚好在打量自己的一双手有多大,然后只好上厕所去。
吃过晚饭,他正躺在床上,思量着自己的一生,只听楼梯上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砰地敲他的房门。他吓得心直跳,站起身,硬着头皮走过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是沃德·米诺格,从那顶讲究的礼帽下面望着他咧开嘴在笑,他的一双小眼睛粘糊糊。他瘦了,模样更丑。
弗兰克让他进来,然后把收音机开响。沃德坐在床上,鞋上的雪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掉。
“谁告诉你我住在这儿的?”弗兰克问。
“我看到你进过道,打开门,还听见你上楼的。”沃德说。
我怎样才能摆脱这个杂种?弗兰克想。
“你最好别上这儿来,”他说,心情沉重。“你戴了这顶该死的帽子,要是莫里斯认出你来,我们两人都得坐牢。”
“我是来找我的暴眼朋友路易斯·卡普的,”沃德说。“我问他要瓶酒,可是他不给,因为我没钱,于是我就想到我的漂亮朋友弗兰克·阿尔派恩,他会借点钱给我。他是个老实、勤恳的杂种。”
“你找错人了。我很穷。”
沃德狡猾地望了他一眼。“我很清楚,你偷犹太人的钱,到现在一定积了一大笔。”
弗兰克瞪眼望着他,没有答话。
沃德的目光转来转去。“你偷他的零钱,才不关我的屁事。我来是为了这样一桩事情。我找到一笔新买卖。我们干起来没有一点风险。”
“我早跟你讲过,我对你的买卖不感兴趣了,沃德。”
“我还以为你想把手枪要回去呐,否则上面刻着你的名字,一不小心很可能丢了。”
弗兰克搓搓双手。
“你只消开车,”沃德亲切地说,“这买卖是桩毫不费力的事情,是在湾岗那儿的一家大酒店。九点以后他们只留一个人看守。到手的钱会超过三百。”
“沃德,我看你的气色说什么也不配再干这种事了。你的样子看起来更需要住医院才好。”
“我只不过胃痛得厉害。”
“你还是当心自己的身体好。”
“你真叫我要哭出来。”
“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重新做人?”
“那你自己呢?”
“我在努力试着做。”
“你那个犹太姑娘倒真能感动你。”
“不准你谈她,沃德。”
“上星期你带她上公园,我在后面钉你们。这娘们不坏。你们多久搞一会?”
“你给我滚!”
沃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五十块钱出来,不然我要好好地收拾你,还有你的犹太老板和犹太妞儿。我会写信告诉他们,十一月里的抢案是谁干的。”
弗兰克立起身来,脸绷得紧紧的。他打口袋里把皮夹子拿出来,朝床上倒一个空。一共八张一块的钞票。“我有的全在这儿了。”
沃德抓起钞票。“回头再来找你要。”
“沃德,”弗兰克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再在这儿晃来晃去惹事,再钉我和我的女朋友,或者对莫里斯吐露什么,那我第一桩事就要打电话到警察局去找你老头子,告诉他你躲在哪里。今天他还到杂货铺里来问起过你,要是他哪天找到你,看样子他会把你的脑袋砸烂的。”
沃德呸地一声朝伙计吐了口唾沫,没吐中,黏糊糊的口水沿着墙淌下来。
“你这个臭犹太佬,”他咆哮道。在冲到过道去的时候,他差一点儿跌下两蹬梯级。
掌柜和艾达奔出来看是谁在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这时沃德早跑了。
弗兰克躺在床上,眼闭着。
一天晚上,风紧天黑,海伦很晚才从家里出去,艾达就跟着她在冷风中穿过街道,经过广场,走进一个人也没有的公园,看到她和弗兰克·阿尔派恩碰头。在一圈半圆形的高高的丁香树丛和一片黑魆魆的枫树林之间,有着几张长椅,那儿光线幽暗,僻静无人,他们常来这地方单独坐一会。现在艾达看他们坐在长椅上接吻。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到楼上已经只剩半条命了。莫里斯睡着了,她不想吵醒他,就到厨房里坐着抽抽搭搭地哭。
海伦回来看到她母亲坐在厨房里饭桌边哭,知道她知道了,既感动,又害怕。
出于怜悯,她问道,“妈,你哭什么呀?”
艾达终于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失望地说,“我哭什么?我为全世界的人哭,我为自己白活了一辈子哭,我为你哭。”
“我干了什么事来着?”
“你伤透了我的心。”
“我没做错事,没做什么叫自己害臊的事。”
“你跟外教人亲嘴,还不害臊?”
海伦愣了,喘不过气来。“你钉我梢了吗?”
“是的,”艾达哭着。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跟外教人亲嘴呢?”
“我们亲过嘴,我可不害臊。”
她还是希望避免一场争吵。一切都还没定局,还没成熟。
艾达说:“如果你嫁给这样一个人,那你整个一生就毁了。”
“妈,你听我说。希望你听了一定要放心。我根本没打算跟谁结婚。”
“一个男人躲在公园里谁也找不到你们的地方吻你,你跟他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过去也有人吻过我。”
“可是他不是个犹太人,海伦,一个意大利人。”
“也是个人,跟你我一样的人。”
“光是个人,怎么行?犹太女孩子就得找犹太人。”
“妈,时间不早啦。我不想吵。我们别把爸爸吵醒了。”
“弗兰克跟你不配。我不喜欢这个人。他跟人讲话,眼睛从不望着人。”
“他的眼睛悲伤。他的身世很苦。”
“让他到别处去找个他喜欢的外教姑娘吧,别找犹太姑娘。”
“明早晨我还得去上班。我去睡了。”
艾达冷静下来。她走进海伦的房间去,她已经在脱衣服了。“海伦,”她含着眼泪说,“我替你着想,只希望你过得最好。不要重犯我的错误。别跟上个穷汉,一个我们毫不了解的杂货铺伙计,落得处境困难,毁了一生。嫁个能让你过好日子的人,受过大学教育、有专长的小伙子。别跟一个陌生人混在一起。海伦,我讲的话是考虑过的。听我的,错不了。”她又哭了。
“我会尽力照你说的做。”
艾达用手绢轻轻按按自己的眼睛。“海伦,我的宝贝,有一桩事你千万要答应我。”
“什么事?我已经困得很了。”
“明天打个电话给纳特。只是跟他谈谈,打个招呼,要是他约你一起出去,你就答应他吧。给他个机会。”
“我给过他机会。”
“去年夏天你还非常喜欢跟他在一起。你们一同上海滨,听音乐会。后来出了什么事啦?”
“我们趣味不投,”海伦不耐烦地说。
“夏天你还说过,你们趣味相投呐。”
“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
“他是个犹太小伙子,海伦,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再给他个机会吧。”
“好的,”海伦说,“你现在可以去睡了吧?”
“还有一点,别再跟弗兰克出去。不要让他再吻你,这样不好。”
“这我不能答应。”
“海伦,答应我吧。”
“我答应打电话给纳特。现在就谈到这儿。明儿见,妈。”
“明儿见,”艾达郁郁不乐地说。
尽管她妈的建议使她打不起精神来,第二天海伦还是从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给纳特。他很热情,说他已经向未婚的姊夫买进一辆旧车,约她出去兜兜。
她说改天她愿意去。
“星期五晚上好吗?”纳特问。
星期五她要跟弗兰克相会。“改到星期六,行不行?”
“不巧得很,星期六我有约会,星期四也不行法学院里有事。”
“那就星期五吧。”她勉强同意了,心里想最好还是把弗兰克的约会改期,好让她妈高兴。
那天下午莫里斯上楼睡午觉的时候,艾达死气白赖求他立刻把弗兰克打发走。
“别谈这个问题,让我安静十分钟,好吗?”
“莫里斯,”她说,“昨晚上海伦一走,我就出去,我看到她跟弗兰克在公园里碰头,他们俩互相亲嘴。”
莫里斯皱起眉头。“他亲她嘴?”
“对。”
“她也亲他?”
“我亲眼目睹的。”
可是掌柜想了一下,没精打采地说:“亲个嘴又怎么啦?亲嘴算不了啥。”
艾达恼火地说:“你疯了?”
“他快走了,”他提醒她。“到夏天就走。”
泪水涌到她眼眶里。“到夏天,这儿悲剧都可能发生十几次了。”
“你在指望哪一类的悲剧谋杀案?”
“还要糟,”她嚷。
他的心凉了。他动了怒。“看在上帝份上,别谈这个问题吧,让我安静一下。”
“等着瞧吧,”艾达痛苦地警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