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19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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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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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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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932字

躺在盖被下,他还觉得冷。他盖了两条毛毯和一条被子还直抖。他弄不清自己是否病了,但很快就睡着了。他感觉到睡意来临,很高兴,尽管一觉醒来,很快就天黑了。可是,只要你睡着,那就是夜晚,事情就是这样。就在那天晚上,他从街上望进他的店铺去,只见塔斯特和佩德森一个留着一撮浅黄色小胡子,另一个头发已经半秃,脑袋闪闪发光站在他的柜台后面,把手伸进他的现金出纳机。掌柜冲进去,他们在用德语谈天,根本没理他叽哩咕噜的意第绪语。这时候,弗兰克跟海伦从后间出来。虽然伙计讲的是悦耳的意大利语,莫里斯还是听出来一个脏字眼。他掴了伙计一个耳光,他们在地板上猛烈搏斗,海伦无声地叫着。弗兰克把他沉重地仰天撂倒,坐在他那带病的胸口上。他以为自己的肺要裂开了。他竭力想大声叫嚷,可是叫哑了喉咙也没有人来搭救。他想到有死掉的可能,也真想死了就算啦。


泰锡·福索梦见一棵树被雷击倒了,她梦中听见有人恐怖地呻吟着,吓醒过来,听了听,又睡着了。弗兰克·阿尔派恩在长夜快尽时呻吟着醒来。他大叫一声醒了,他想,再也睡不着了。他一阵冲动,只想跳下床,奔到店堂里去;然后他记起来,莫里斯已经把他撵走。这是个灰蒙蒙、阴沉沉的冬季早晨。尼克早已上班去了,泰锡穿着浴衣,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她听到弗兰克又在大叫,因为她才发觉自己怀了孕,就一动也没动,只是对他的梦魇觉得惊讶。


他躺在床上,用毛毯蒙住头,想把心事压下去,可是心事压不住,逃了出来,散发着恶臭。他越压,臭味越浓。他闻到床上有一股垃圾味,却除不掉这股昧儿。他除不掉,因为他本身就是这股味道味儿就在他那断了鼻梁的鼻子里。你干得多丑,你的味道就有多臭。忍受不了这股臭味,他把被子往旁边一推,想挣扎起来穿衣,可就是做不到。一看到自己那双光脚极,他就感到无限厌恶。他渴望抽支烟,却怕看见自己的手而不敢点。他闭紧眼睛,擦了根火柴。火柴烫了他的鼻子,他用光脚踩息火柴,痛得直跳。


唷,我的上帝,我为什么干这样的事?我为什么竟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为什么干这样的事?


他的心事折腾得他死去活来。他忍受不了。他坐在凌乱的床铺边沿上,双手托着装满心事的头,眼看头就要裂开了。他要逃跑。他整个人已经有一部分飞奔而去,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就只想逃跑。可是在逃跑的时候,他又想回来。他要回到海伦身边,和她待在一起,得到她的宽恕。这并不是过份的要求。只有人会宽恕人还有谁?他可以解释,只要她愿意听。解释是一种接近你伤害过的人的办法;仿佛通过伤害他们,你在给他们以爱你的理由。他会说,他来到公园里等她,来听她要告诉他的话。他感觉自己知道她要讲她爱他;这就是说,他们不久就会同床共枕。这个想法停留在他的脑子里,他坐在那儿等她来说这话,同时感到痛苦,只怕她永远不会这样讲,只怕她一晓得她父亲把他一脚踢出杂货铺的理由,他就会马上失去她。这事他能对她说什么呢?他坐了好几小时,思忖着该怎么说。后来肚子饿了。到半夜,他离开那里,去买馅饼,可是结果走进了一家酒吧间。就在这时候,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感到极度厌恶。他问镜子里那个人,除了困在一个小圈子里以外,你还到过哪里?除了错事以外,你还干过什么?他回到公园里的时候,正碰上沃德·米诺格在侵犯她。他差一点打死沃德。随后,他怀里抱着海伦,她边哭边说,终于讲她爱他。这时,他产生这样一种绝望的感觉。事情就此完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想在失去她以前,他必须和她亲热一场。她说不行,别这样。可是他不信她的话,因为她当时还在说她爱他。他以为,只要我开了头,她就会同意的。于是他干了这事。他是对她有爱情才干这事的。这点她应该懂得。她不该象发疯似的用拳头捶他的脸,臭骂他,躲开他,不理他的认罪、央告和伤心。


哦,老天呀,我干了什么来着?


他呻吟;他得到的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把自己搞臭了。要是他能把他干过的事情连根拔除,粉碎而且毁灭,那就好了。可是事情已经干下,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这事留在他永远捉摸不到的地方自己的发臭的思想深处。他的心事将永远使他窒息。他又一次失败了。他早该停步,改变一下生活道路、他的运气、他的为人,不再憎恨世道,争取受到象样的教育,找一份工作、一个好姑娘。他一直生活得缺乏意志力,辜负一切良好的意图。他对莫里斯坦白过抢劫的事情吗?直到被辞退的一分钟,他不是一直在偷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吗?在公园里,他那次可怕的行为不是扼死了他的最后一线美好的希望,等待了那么久的爱情获得前途的机会吗?倒楣的生活把他推来搡去,茫无目的。谁吹一口气,都把他刮得东飘西荡,最后一无所有,多少年过去了,甚至连生活经验也没得到一点。如果有经验,你至少懂得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到哪里停止;而他所懂得的只是怎样进一步戕害自己。他自以为是个很有价值的人,虽然他竭尽所能来处理,只不过成了一只死老鼠,臭气熏人。


这次他的叫嚷把泰锡吓得要死。弗兰克开始想跑,但是到处都跑遍了,却无处可逃。整个房间缩小了。床朝着他飞来。他发觉自己掉进了陷阱病倒了,想要嚷,却嚷不出来。他打算自杀,就在这刹那间,他无比清醒地看透自己。尽管一向的作为不象个正经人,实际还是个德行严正的人。


艾达晚上醒来,听得女儿在哭。她胡思乱想,以为准是纳特对她干了什么事;但又不好意思去找海伦,求她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猜想他干了蠢事无怪海伦不肯跟他相会。一整夜,她责备自己,不该劝她和这个学法律的学生出去约会。她满怀不快地入睡。


莫里斯下楼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海伦好不容易才挣扎着起了床,两眼通红,坐在浴室里,把上衣领子缝牢。等走到办公处附近,她准备把上衣交给裁缝,让他补得看不出撕破的痕迹。那套新连衫裙,她拿它毫无办法,只好绝望地卷成一团,藏在五斗橱底层抽屉里别的东西下面,等星期一去买一套一模一样的挂在壁橱里。她脱掉衣服准备洗淋浴几个小时内,已经洗第三次了看到自己的肉体,突然哭了起来。她招惹到自己身边来的每一个男人都玷污了她。她怎么竟会纵容他来接近?一开始她就发觉他不可靠,却依然信赖他,她痛恨自己。她怎么竟让自己爱上象他那样的人呢?她满心憎恨自已想出来的怪念头,竟想把他陶冶成一个他成不了的人可造之材,前途无量,和蔼善良,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她的理智到哪里去了?她最基本的自卫意识到哪里去了?


在淋浴龙头下,她使劲地用肥皂擦洗身子,一面洗一面哭。到七点钟,她母亲还没醒,她就穿好衣裳离开家,难过得什么也不想吃。她真想在睡梦中忘记自已的一生,但是不敢留在家里,怕有人问长问短。等她结束半天班的工作回家,假如他还在,她要吩咐他走,或者尖声嚷着撵他出去。


尼克从汽车修理站回家,闻到过道里一股煤气味。他查看自己屋里的煤气取暖炉,看到炉子都好好点着,就去敲弗兰克的门。


过了一分钟,门打开一条缝。


“你闻到什么吗?”尼克盯着门缝里露出来的那只眼睛说道。


“管好你他妈自己的事吧。”


“你疯了?我闻到屋子里有煤气味,危险!”


“煤气味?”弗兰克猛地打开门。他穿着睡衣,一副憔悴相。


“怎么啦?你病了?”


“你在哪儿闻到煤气?”


“你不至于闻不出吧。”


“我得了重感冒,”弗兰克嗓子也哑了。


“可能是从地窖里上来的,”尼克说。


他们才奔下梯级,气味就袭上弗兰克,一股恶臭浓烈得难以走近。


“是从这层楼发出来的,”尼克说。


弗兰克使劲敲门。“海伦,这儿有煤气味,让我进来,海伦,”他叫着。


“撞进去,”尼克说。


弗兰克用肩膀撞门。门没上锁,他跌了进去。尼克赶快打开厨房窗子,这时弗兰克光着脚在屋里到处跑。海伦不在,他发现莫里斯躺在床上。


伙计呛得直咳嗽,把掌柜从床上拖起来,抱到起居室里,放在地板上。尼克把卧室里的取暖器关掉,打开所有的窗子。弗兰克跪倒在地,俯在莫里斯身上,用他的双手夹紧他的两侧,进行人工呼吸。


泰锡惊恐地奔了进来,尼克大声喊她去叫艾达。


艾达呜咽着跌跌撞撞赶来。“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


看到莫里斯躺在地板上,内衣都湿透了,脸色象煮熟的甜萝卜,嘴角上沾着唾沫,她刺耳地尖叫起来。


海伦呆呆地走进过道,听到她母亲的尖叫。她闻到煤气味,十分惊慌,奔上楼来,估计有人死了。


她看到弗兰克穿着睡衣俯在她父亲身上,憎恶得喉咙抽紧。她又怕又恨,尖声叫嚷。


弗兰克没法朝她看,他不敢。


“他的眼珠刚才转动了,”尼克说。


莫里斯醒过来了,胸口一阵剧痛。他的头重得象块生锈的金属,嘴干得可怕,肚子疼得象有东西在扒着。他发现自已只穿着长内衣,四肢伸展着躺在地上,感到怪不好意思。


“莫里斯,”艾达叫一声。


弗兰克站起来,为自己的光脚和一身睡衣觉得很窘。


“爸爸,爸爸,”海伦跪着。


“你为什么干出这样的事来?”艾达凑在掌柜的耳边嚷叫。


“出什么事了?”他喘着大气。


“你为什么干出这样的事来?”她哭泣。


“你疯了?”他咕噜道。“我忘了点煤气。一时疏忽。”


海伦止不住啜泣起来,嘴唇扭歪着。弗兰克只好转过头去。


“他吸到一点空气,这才得救,”尼克说,“算你运气,这房子不是密不通气的,莫里斯。”


泰锡打了个冷战。“真冷。给他盖好,他在出汗。”


“放他到床上,”艾达说。


弗兰克和尼克抬起掌柜,把他搬到床上。艾达和海伦给他盖上毛毯和被子。


“谢谢,”莫里斯对他们说。他两眼盯着弗兰克。弗兰克望着地板。


“把窗都关上吧,”泰锡说。“煤气没有了。”


“稍稍再等一下,”弗兰克说。他瞥了海伦一眼,可是她背对着他。她还在哭。


“他为什么干出这事来?”艾达哼哼唧唧。


莫里斯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闭上眼。


“让他休息吧,”尼克建议。


“别擦火柴,再等一个钟点,”弗兰克告诉艾达。


泰锡把窗子都关上,只留下一扇开着。接着,他们走了。艾达和海伦留在卧室里陪莫里斯。


弗兰克在海伦的房里逗留了一阵,可是样样东西都使他局促不安。


后来,他穿好衣服下楼,走进店堂。买卖挺兴旺。艾达下楼来,却不理他的央告,关了店门。


那天下午,莫里斯发起烧来,医生说他得进医院。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掌柜接走,他老婆女儿随车走了。


他从楼上窗口看着他们离去。


星期日上午,铺子还关得严严实实的。虽然怕碰钉子,弗兰克还是想去敲艾达的门,问她要钥匙。但万一海伦来开门呢,隔着门槛也不知对她说什么好。所以他改变主意,走下地窖,爬上送菜升降机,一扭一扭挤进通风井的小窗洞,翻进店堂里的盥洗室。到了后间里,伙计刮刮脸,喝了杯咖啡。他打算留在店堂里,除非有人撵他走;即使谁撵他,他也要想方设法地多留一会儿。这是他剩下的唯一希望,要是还有什么希望的话。打开前门的锁,他把牛奶和面包卷拿了进来,作好开业的准备。现金出纳机里是空的,他就问萨姆·帕尔借了五元零钱,说他挣到了钱就还他。萨姆想打听莫里斯怎么样了,弗兰克说他也不知道。


八点半才过,伙计已经站在大门橱窗口。这时艾达和她女儿出去了。海伦看上去象一朵去年的花。他打量着她,感到一阵损失、耻辱和悔恨的痛苦。他有一种无法忍受的被剥夺的感觉他昨天还似乎有那么一点美好的东西,而今天没有了,只剩下对往事的痛苦的回忆。一想到他差一点得到它,他激动得发狂似的。他真想冲出去,把她拉进门道,向她宣布他是多么重视他对她的爱情。可是,他什么也没做。他并没完全躲起来,却也不故意露面。母女俩很快就朝地下铁道走去。


后来他想等她们回家来,打听莫里斯住在哪家医院里,他也要去探望他;可是她俩到半夜才回来。店已关着,他是从他房间里望见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从出租汽车里出来。星期一那天,两个挪威人的店开张,艾达早晨七点就下楼来,准备在大门上贴上一张纸条,说莫里斯·博伯病了,杂货铺要到星期二、三才开门。她感到诧异,弗兰克·阿尔派恩竟穿着围裙站在柜台后面。她怒冲冲地走进去。


弗兰克非常害怕莫里斯或者海伦,或者两人都告诉过她他对他们干的坏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完蛋啦。


“你是怎样进这儿来的?”艾达怒气冲冲地问道。


他说是打通风井的窗口爬进来的。“想到你的困难处境,我不愿为了钥匙麻烦你,太太。”


她声色俱厉地禁止他今后再这样进来。她脸上皱纹很深,双眼无神,嘴角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他能断定,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她并不知道他干过的事。


弗兰克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单块的钞票和一小包零钱,把它们金放在柜上。“我昨天挣了四十一块。”


“昨天你就在这儿了?”


“我照刚才跟你讲的办法进来的。从四点到六点光景,买卖很忙。我们的土豆色拉全卖光了。”


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他问她莫里斯身体怎样。


她拿手绢按了按潮湿的眼睑。“莫里斯得了肺炎。”


“唷,太糟糕了。可以的话,请你转告他,我很难过。他的病情怎样?”


“他的病很重,肺本来就不好。”


“我想到医院里去看看他。”


“这阵别去。”


“那就等他好一点再说。你看他要在医院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医生今天会打电话来的。”


“太太,”弗兰克说,“莫里斯生病期间,你就别为铺子操心了,让我来照料吧。你知道,我没有什么要求。”


“我丈夫不是讲过要你离开这儿吗?”


他偷偷端详她的脸色,看不出任何责备的迹象。


“我不会留很久的,”他答道。“你不用担心。莫里斯好一点,我就走。付医院里的账,也需要钱。我不会问你要什么的。”


“莫里斯跟你讲过你非走不可的道理吗?”


他的心一阵狂跳。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他要说那是出于误会否认他偷过出纳机里的钱。摆在柜上她眼前那一大堆钱,不就是证据吗?可是他答道:“当然讲过,他不希望我再在海伦身边打转。”


“对了,她是个犹太姑娘。你应该去找别的人。另外,他还发觉,自从十二月以来,施米茨病了,每天上午都不营业,晚上很早就关门;所以我们才增加了收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接着,她告诉弗兰克说,德国人把店铺盘出去了,两个挪威人的店今天开张了。


弗兰克涨红了脸。“我知道施米茨病了,有时候他关门。可是,这不是你们的买卖好转的原因。是我卖力干,才使买卖一点点好起来。我敢打赌,即使街角上来了两个挪威人,或者三个希腊人,我一定能保持现在的营业。不光是这样,我敢说还能增加一点。”


虽说她有点要相信的意思,但办不到。


“等着瞧吧,你会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的。”


“那就给我个机会试一试给你看。不用给我工钱。一间房、三餐饭就行了。”


“那你在我们这儿究竟图个什么?”她被逼得走投无路,问道。


“只是想帮一下忙。我欠莫里斯的情。”


“你不欠什么。是你救了他,没煤气中毒。倒是他欠你的情。”


“是尼克先闻到的。不管怎么说,他帮了我不少忙,我觉得欠他的情。我觉得应该感激,我就感激就是这个脾气。”


“请你别缠着海伦。她跟你是不配的。”


“我不会的。”


她让他留了下来,要是你那么穷,你哪儿还有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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