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12406字
艾达一直不走,他没法把钱放回去,等得心痒难熬,烦躁起来。一有人走进店里来,艾达硬要自己去接待。最后一次她接待客人后回进来的时候,她对躺在长沙发上抽烟的弗兰克说,她觉得身子不太舒服,打算上楼去。
他一面坐起来,一面说,“去歇会儿就会好些。”她没答腔,后来也就走了。他断定她已经到了楼上,就赶紧走进店堂。他皮夹里有一张五块和一张一块钞票,他打算一起放进出纳机里,这样他口袋里就只剩几个硬币了,好在明天就是发工钱的日子。放进六块钱以后,为了消除这笔不大可能的买卖的痕迹,他按了一下“无销售”的键。弗兰克做了这桩事,接着感到心头涌起一阵欢乐,眼睛湿润了。他走到后间里,脱下鞋,把卡片拿了出来,在欠的总数上减去了六元。他算了算,他把银行里存的钱大约八十元取出来,一点点归还,还完后可以把每星期的工资拿一部分出来还,就能在两三个月内全部还清他欠的债。关键在于把钱放回去的时候不要引起任何人怀疑,他放进抽屉里去的钱超过做买卖挣的。
他对自己做的事还正在得意的时候,海伦来了电话。
“弗兰克,”她说,“就只你一个人在吗?要是有人在你身边,你就说拨错了号码,把电话搁上。”
“就我一个人在。”
“你没看到今天天气有多好?中饭时候我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就象春天已经来了的感觉。”
“还只二月份呐。别把大衣脱得太早了。”
“过了华盛顿的生日,冬天就泄气了。你闻到空气有多好呀?”
“眼前闻不到。”
“出来到太阳下走走吧,”她说,“又暖和又舒服。”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他问。
“我一定得有理由才好打吗?”她温柔地说。
“你从来不打。”
“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告诉你,我真巴望今晚上要会面的是你,而不是纳特。”
“要是你不想跟他出去,你大可以不去。”
“我还是去的好为了我妈。”
“那就改个时间也行。”
她想了一分钟,然后说,她还是熬一熬过去算啦。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弗兰克,你看我们能不能在我见了纳特以后再碰头也许十一点半,最迟十二点?你愿不愿到那时候跟我碰头?”
“当然愿意。可是有什么事?”
“我们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她说,轻轻地笑起来。“我们在公园大道碰头,还是在老地方丁香树前面?”
“随你说好了。公园也行。”
“打我妈钉了我们以后,我真的讨厌再到那儿去了。”
“别为这事烦恼,心肝。”他说,“你有什么好事情要告诉我吗?”
“非常好的事情,”海伦说。
他以为自己知道是什么事。他想,他可以把她象新娘一样抱到自己房里去,过后再抱她下楼,然后她可以一个人回上来,这样就不必担心她母亲会猜出她到过什么地方。
正在这时候莫里斯走了进来,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掌柜查看一下现金出纳机上的数字,那上面叫人满意的总数使他叹了口气。到星期六,他们一定会挣到二百四五十,可是一旦那两个挪威人开张以后,就不会那么多了。
弗兰克看到莫里斯在黄黄的火柴光下张望出纳机,才想起自己身上只剩下大约七毛钱。他想,要是在他把六块钱放回抽屉去之前,海伦打电话来就好了。如果今晚上下雨,他们从公园回家就得雇辆出租汽车,再不然他们俩上他屋里去,事后她会觉得肚子饿,那就得吃个馅饼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他需要的时候可以向她借一块钱。他也想到找路易斯·卡普借一点,可是不喜欢这样做。
莫里斯出去买了一份《前进报》回来,摊在面前的桌子上,却没在看。他在想自己为了前途多么心烦意乱。还在楼上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盘算过,有什么办法好节省一点开支。他想到每个星期付给弗兰克的十五块钱,就为这笔不小的数目而发愁。他也想到伙计吻海伦这桩事,也想到艾达的提醒。这一切都使他心神不定。他认真考虑要把弗兰克打发走,但又决定不下来。他想,要是早让他走了,该有多好。
弗兰克断定自己决不会喜欢向海伦借钱向你喜欢的姑娘借钱,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想,还是从他才放进抽屉里去的那笔钱中取出一块来好些。他真巴望刚才只放五块,给自己留一张一块钱的钞票。
莫里斯偷偷地朝坐在长沙发上的弗兰克瞧了一眼。他想起上次坐在理发椅里望着那些顾客拿着大包走出杂货铺去的情形,就觉得不安。他心里想,究竟伙计偷了我的钱没有?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不知多少次了,却从没作出过确实的回答,搞得他满腹疑惧。
他从墙洞里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店来。弗兰克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这个顾客让我来接待吧,莫里斯。”
莫里斯朝着报纸说:“也好,反正我地窖里还有点东西要去收拾。”
“那儿你还有什么东西?”
“多少有一点。”
弗兰克走到柜台后面,莫里斯到地窖里去,但并没留在那儿。他偷偷地溜上来,躲在过道门背后,从木缝里张着。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女人,还听到她在要货。他把她要的各式商品的价钱加起来。
贷款共计一块八毛一。当弗兰克在出纳机上记下这笔钱的时候,掌柜屏住气,经过了难受的一秒钟,才迈进店堂里去。
顾客抱着她那一大包杂货,正打前门走出去。弗兰克的一只手插在围裙下面的裤子口袋里,带着惊慌的神情,盯着掌柜看。出纳机上按的数目是八毛一分。
莫里斯在心里哼了一声。
弗兰克尽管羞愧得紧张起来,却装得没出什么事。这可触怒了莫里斯。“这笔账超过一块,你怎么只记了不满一块?”
伙计痛苦地挣扎了好久,只听得自己在说,“是我算错了,莫里斯。”
“不对,”掌柜大发雷霆。“我在过道门背后听到你卖给她多少东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种事情你过去干过多少次了。”
弗兰克无话可说。
“把那块钱拿出来,”莫里斯吩咐说,伸出发抖的手。
伙计感到极度痛苦,却还想抵赖。“你搞错了。出纳机还欠着我一块钱。五分镍币不够零找,所以我拿自己的一块钱,向萨姆·帕尔换了二十个。后来,我本该按‘无销售’而无意中按了一元。所以我就取回了我的一块钱。没干什么不规矩的事,我跟你说。”
“这是撒谎,”莫里斯叫嚷。“我在里面留了一卷镍币备用的。”他大步走到柜台后面,按了一下“无销售”,把那卷镍币拿出来,举得高高的。“说老实话。”
弗兰克想,这事不该发生在我身上,我现在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手头缺钱用,莫里斯,”他承认,“这是真情。我想反疋我明天拿了工资以后可以还给你的。”他打裤袋里取出那张团皱了的一元票,莫里斯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
“你为什么不问我借一块而要偷呢?”
伙计这才发现,自己怎么从没想到问他借。理由很简单他从来用不着借,他一直是偷的。
“我没想到。我做错了。”
“错了,错个没完,”掌柜怒冲冲地说。
“我这一辈子尽做错,”弗兰克叹息。
“从我第一天看到你起,你就偷我的东西。”
“这事我承认,”弗兰克说,“可是看在上帝份上,莫里斯,我起誓,我是一直在还欠你的债。甚至今天我还放进了六块钱去。正因为这样,所以从你上楼去睡午觉到现在,就已经收进这么多钱。你可以去问太太,你在楼上的时候,我们挣得到的还不到两块。其余都是我放进去的。”
他想到脱下鞋来,让莫里斯看看,他拿的钱记得多么仔细,可是他不愿这样做,生怕数目太大,会使掌柜更加愤怒。
“你放进去的钱,”奠里斯嚷道,“还不就是我的。我可不要留个贼在这儿。”他从出纳机里数出十五块钱来。“这是你本星期的工资也是最后一次。请你现在就离开铺子。”
他的火气过了。他伤心地说,担心着明天。
“给我一次最后机会吧,”弗兰克央告,“莫里斯,求求你。”他脸容憔悴,目光显得失魂落魄似的,胡子也象夜色那样黑沉沉的。
莫里斯虽然对他有点心软,却想到了海伦。
“不行。”
弗兰克两眼紧盯着这个头发灰白、意气消沉的犹太人,看到他尽管眼泪汪汪,但决不会让步,就把围裙往衣钩上一挂,离开了。
午夜过后半小时,海伦急匆匆赶进灯光照耀下的公园,清新美丽的夜色使她满腔哀怨,惘然若失。那天上午,她在旧上衣下面穿了身新衣,踏上街头,芳香的白天感动得她掉了泪,当时她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弗兰克。尽管前途未卜,她那时候只是感到舒畅和充实,不去为前途操心。几小时以后,她跟纳特·帕尔在一起了。他们在路边一家小酒店前停车,进了点饮料,然后在他坚持下驱车去长岛,一路上她老惦念着弗兰克,急于想到他身边去。
纳特不愧为纳特。今晚上他使出浑身解数,显得自己可爱。他谈话的时候,显得可爱,受了委屈,也显得可爱。她已经有几个月不跟他来往了,他压根儿没变,他们在昏暗的岸边停下车来,那儿星空下的海湾尽收眼底,他才讲了几句可爱的开场白,就伸出胳臂搂她。“海伦,咱俩享受过的乐趣怎么忘得掉呀?”
她被惹怒了,一把推开他。“事情早过去了。我已经忘掉。如果你称得上一个有教养的人,纳特,你也该把它忘了。难道同床一两次,就把我的前途抵押掉了?”
“海伦,别象个陌生人那样讲话。看在老天份上。通人情些。”
“我很通人情,请你别忘了。”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求的只是恢复友谊。”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所谓的友谊实际上指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海伦……”
“不行。”
他坐回到方向盘边。“天啊,你变成一个多疑的人了。”
她说,“情况不同了你要明白。”
“情况为了谁才不同的?”他郁郁不乐地问道,“为了那个意大利人吗?我听说你在跟他来往。”
她的回答是冷冰冰的沉默。
在回家的路上,他竭力想收回他讲过的话,可是海伦只对他匆匆说了声再见。她离开他,感到宽慰,同时强烈地感觉到浪费了一整个黄昏。
她担心弗兰克等得太久,匆匆忙忙穿过灯光下的广场,沿一条靠着高高的丁香树丛的石子小道,赶向他们的约会地点。她走近他们那条长椅时,虽然早就心烦意乱地预感到他不在,却仍然不相信,接着她发现那里人虽有几个,就是没有他,就失望得伤心起来。
可能他来过,已经走了?看来不大可能,过去不管她来得多晚,他总是等着。既然告诉过他,她有要紧的话想讲开诚布公地说,她现在知道自己爱他他肯定很想听听是什么。她坐下来,担心他出了事。
平时他们来到这儿,总是没有人的;可是二月下旬快转暖的夜晚却把人们引了出来。在海伦斜对面的一条长凳上,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蓓蕾初放的树枝下,搂成一团长吻着。她左边的长椅空着,可是再过去那一条上,有一个男人在一盏光线暗淡的灯下睡觉。一只猫闻闻他的影子,走开了。那人咕噜一声醒了过来,斜着眼瞟了海伦一下,打个哈欠又睡着了。这对情侣终于分开了,默不作声地离去。那个小伙子傻里傻气地跟在那个快乐的姑娘后面。海伦十分羡慕她带着这种感觉来结束这一天,可真不好受。
一个胖墩墩、邋遢而散发着威士忌酒味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她面前。海伦欠起身来,吓坏了。
他刷地脱下帽子,用沙哑的嗓子说,“不用怕我,海伦。我这个人是好人警察的儿子,你还记得我吧,跟你同过学,我叫沃德·米诺格?有一次,在你们女生的院子里,我老头子还狠狠揍过我一顿。”
虽然多年没见过沃德,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同时想起他钉一个女孩子进厕所这桩事。海伦本能地抬起手臂来保护自己。她控制着自己,没叫出声来,否则他会一把抓住她的。她想,真蠢,等出这么桩事来了。
“我记得你,沃德。”
“我可以坐下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好吧。”
海伦尽可能往边上挪,离他远远的。他显得昏头昏脑。他要是动一动,她拔腿就跑,大叫。
“你在黑暗里怎么认出我来的?”她问,装成不经意的神气,一面偷偷地张着周围,怎样逃最好。只要能逃过那些树,再顺着树丛中的小道奔二十英尺,她就能逃到那片开阔的地方。一到广场上,那儿就有人,她可以呼救。
但愿上帝保佑我,她想。
“最近我看到过你两次,”沃德答道,用手慢慢揉着胸口。
“在哪里?”
“就在近处。一次我看到你从你老头子的杂货铺里出来,我猜准是你。你的模样没变,”他咧开了嘴笑道。
“谢谢。你身体不太好吗?”
“胸口涨气,发痛,他妈的还头痛。”
“你如果要一片阿司匹灵,我钱包里倒有一盒呐。”
“不用了,吃这种药片,我要呕吐。”她发觉他在朝那些树瞟着。她更加着急了,心想只要他不碰她,愿意把钱包给他。
“你男朋友弗兰克·阿尔派恩身体好吗?”沃德问,带着酒意眨了眨眼。
她吃惊地说,“你认得弗兰克?”
“他是我的老朋友,”他答道。“他才在这儿找你哩。”
“他没出事吧?”
“他不太好过,”沃德说,“只得回去了。”
她站起身来。“现在我也该走了。”
可是他站在那儿。
“晚安。”海伦躲开他走了。
“他要我给你这张纸条。”沃德把手伸进上衣口袋。
她并不相信他的话,却停了停,他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朝前走过来。他抓住了她,快得惊人,还用他那发臭的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叫出声来,同时把她朝树丛里拖。
“我要的就是你对待那意大利人那样对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