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14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

本章字节:18828字


“可是我才提到的那些全属于律法,对吗?不吃猪肉是教规(犹太教规不准吃猪肉,也不准厨房里有猪肉),可是我看到过你吃火腿。”


“吃不吃猪肉,我看是无关紧要的。有些犹太人认为这是要紧的,我才不在乎。偶尔在舌头干得没有味道的时候,放一块火腿到嘴里,决不会有人就此说我不是犹太人。要是我忘了律法,有人就会说我不是犹太人,而且我也会承认的。律法是指做正当的事情,老老实实,心地善良。这些都是指对待别人。我们的生活够困苦了,有什么理由去伤害别人?最好的东西不能光给你或我,要给所有的人。我们不是畜牲。这就是我们需要律法的理由。这就是犹太人信仰的理由。”


“我看别的宗教也都有这种想法,”弗兰克说。“告诉我,莫里斯,犹太人为什么受那么多苦?似乎他们喜欢受苦,对吗?”


“你喜欢受苦吗?他们受苦,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必要受那么多苦。”


“一个人活着,就得受苦。有些人苦受得多些,并不是因为他们愿意多受。可是我认为,一个犹太人要是不为律法受苦,他就不会为任何东西受苦了。”


“那你为了什么受苦的,莫里斯?”弗兰克说。


“我为你而受苦,”莫里斯平心静气地说。


弗兰克把小刀放在桌上。他撅起了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为我受苦。”


伙计不再谈下去了。


“一个犹太人要是忘了律法,”莫里斯结束道,“就不是好人。”


弗兰克捡起刀子,重新开始削土豆皮。掌柜默默无言地削他自己的一堆。伙计也不再问什么了。


在等土豆冷却的时候,莫里斯经过这场谈话,感到心烦意乱,弗兰克为什么提出这个话题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想到了海伦。


“老实对我说,”他说,“你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弗兰克在椅子里移动了一下,慢悠悠地回答说,“老实对你说,莫里斯,以前我是不大喜欢犹太人的。”


莫里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弗兰克说,“我还不大懂得犹太人是怎么回事。我想,当时我不了解他们。”


他额头上全是汗水。


“这样的事情常有的,”莫里斯说。


可是伙计的自白并没使自己痛快些。


一天下午,才吃中饭不久,莫里斯无意中在镜子里瞧见自己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颈上的毛发长得很密,他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因此他对弗兰克说,他要到街对面去理发。伙计在看《明镜报》的赛马版,听了点点头。莫里斯把围裙挂好,走进店堂,打现金出纳机里去拿点零钱。他从抽屉里拿了几个二毛五分银币,然后查了一下当天的进款,觉得很高兴。他走出杂货铺,跨过电车轨道到理发店去。


椅子空着,他不用等。浑身散发一股橄榄油味的季安诺拉先生,一面给莫里斯理发,一面跟他聊天。莫里斯看到自己那么长的头发要理发师剪,觉得有点窘,但他发觉自己主要是在想他的杂货铺。要是保持目前的情况虽然敌不上卡普的天堂,至少还能过下去,不象仅仅几个月前那样穷得吓人他就心满意足了。艾达又在唠唠叨叨,要他把铺子卖掉。现在情况还没彻底好转,他也没有找到自己有把握的去处,卖掉铺子又有什么用?艾尔·马库斯、布赖特巴特以及跟他谈过话的所有司机都还在抱怨买卖差,最好还是不要自招麻烦,就维持现在这样。也许到夏天,等弗兰克走了,他再卖出去,另找个新地方。


掌柜坐在理发椅里养神,一面透过窗子注视着自己的店铺,他坐下来以后至少看到有三个顾客进去。有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莫里斯猜想里面至少有六瓶啤酒。还有两个女人出来,其中一人带着沉甸甸的包,另一个提着一只装得满满的篮。合计起来,少说些,就算两个女人每人花了两块钱,他估计已经收进一张可爱的五元钞票,他的理发费赚出来了。理发师一揭掉掌柜身上的白围布,莫里斯就回到杂货铺里。他擦了根火柴,照着现金出纳机,满怀希望地睃着那上面的数字。大出他的意外,他看到只比他离开店铺前看的总数增加了三元零一点。他愣住了。每个袋子都装满了食品,怎么可能只有三元?莫非里面装的都是象麦片之类大盒的商品,加起来值不了几个钱的?他简直没法相信,心里乱得快要病倒了。


在后间里,他挂好大衣,摸索了一阵才把围裙带子系好。


弗兰克脸带笑容从报纸赛马版上抬头望望。“去掉了头上那堆乱草似的头发,你简直象换了个人,莫里斯,你看起来象头才剪过毛的绵羊。”


掌柜的点点头,脸色灰白。


“你怎么搞的,脸色那么苍白?”


“我不太好过。”


“干吗不上楼去打个盹?”


“过一会儿再说。”


他抖抖嗦嗦地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买卖怎么样?”他问,背朝着伙计。


“马马虎虎,”弗兰克说。


“我到理发师那儿去了以后,你接待过几个顾客?”


“两三个。”


莫里斯不敢朝弗兰克的眼睛看,就走进店堂,站在橱窗口,瞪眼望着理发店,心乱如麻,被焦虑折磨着。意大利人在偷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吗?顾客拿着装得满满的袋子出去,出纳机上记在哪儿?难道他把东西赊出去了吗?他们吩咐过他不要放账。那怎么搞的?


进来了一个男人,莫里斯接待他。那人花了四毛一分。莫里斯珰的一声记下这笔买卖,他发现丝毫不差地加在原来的总数上。那就是说,现金出纳机并没坏。这下他简直可以断定弗兰克一直在偷钱。究竟偷了多久了?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呆住了。


弗兰克走进店堂,看到掌柜站在橱窗前发愣。


“没觉得好些?”


“就会过去的。”


“当心你的身体,别再病倒了。”


莫里斯润了润嘴唇,但没答话。一整天他拽着心忙个不停。他没对艾达说什么。他不敢讲。


随后那几天,他留神观察伙计。他打定主意,在弄清真相之前,只好存疑,不能拿他怎样。有时,他坐在后间里桌子边,假装看报,但竖起耳朵细听顾客买的每一样货品。他记下一笔笔的价钱,就在弗兰克包扎商品的时候,很快结算出大约的总数。顾客一走,他就悠悠忽忽地走到现金出纳机边,偷偷看看伙计记下的数字。这个数字总是和他算的非常接近,只有几分钱上下。于是莫里斯说,他要上楼去一会儿,实际上没有去而是站在过道里,躲在后门口。他从木缝里能张见店堂里的情形。他站在那儿,把卖出的货品价格记在心里累计起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若无其事地查看一下出纳机上的收入数,发现就是他估计的总数。他开始对自己的猜疑有点拿不准了。他在理发店里那天,可能把顾客货包里装的东西估摸错了。然而他还是无法相信他们只买了三块钱的东西;也许弗兰克心里明白,以后就小心了。


莫里斯心想,对了,伙计可能一直在偷钱,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更应该怪他自己,不能全怪弗兰克。他是个成年男子,有着男人的需要,而他付给他的工钱,包括可怜巴巴的一点回扣,一股脑儿才六七块钱一个星期。确实,他有房间住,有三顿饭吃,用不到花钱,还有免费香烟抽;可是象这样的年头,一双过得去的皮鞋都要卖八块到十块,六七块钱对任何人来说算个啥?他雇了个工人,付的却是给奴隶的那么一点钱,这就是自己的不是了。何况,弗兰克还干了份外的事情,就拿上星期来说,地窖里的下水管堵塞了,他用一根长铁丝把它搞通,这就省下照理要付给管道工的五元或者甚至十元钱,且不说他这个人留在店里,已经使营业大有好转这桩事吧。


尽管掌柜的买卖毛利很小,一天午后很久,他跟弗兰克正在把才送到的一箱箱货品分开摆的时候,莫里斯对站在叉脚梯子上的伙计说,“弗兰克,我想从现在开始到夏天,把你的工资干脆加到十五块,不另给回扣。我很想多付你一点,可是你知道我们这儿的买卖才多大。”


弗兰克朝下望着掌柜。“为了什么,莫里斯?再要加我工钱,我们这铺子付不起啊。假如我拿十五块,那你就没有利润了。就照现在这样办吧。我挺满意的。”


“年轻小伙子的需要比较大些,钱也花得多些。”


“我没有更多的需要。”


“照我说的办吧。”


“我不要这笔钱,”伙计说,心里有点烦。


“你就拿吧,”掌柜坚持说。


弗兰克摆完货,爬下梯来,说要到萨姆·帕尔那儿去。他走过掌柜身边,目光不朝莫里斯看。


掌柜继续把罐头食品摆到货架上去。加弗兰克工钱的事,他不愿告诉艾达,免得她大惊小怪;他决定把要给伙计的钱从现金出纳机里扣下来,天天扣一点,免得引起注意。他打算趁艾达付他规定的工资之前,到星期六先找个机会偷偷塞给他。


海伦尽管重重疑虑,发觉自己竟爱上了弗兰克。这是一场令人头昏眼花的舞蹈,她真不愿跳。又赶上寒冷的月份,常常下雪,她的日子真不好过,她花了大力气才战胜迟疑不决、害怕铸下大错等等心情。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家的房子烧个精光,父母无处投奔,他们站在人行道上,身穿内衣,哭哭啼啼。她醒了过来,拚命想把自己对这个脸上破相的陌生人的由来已久的不信任感驱走,可就是办不到。陌生人变了,变得不陌生了。这是个线索,足以说明她的处境。在她眼里,今天他是潜伏在不开灯的地窖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一个摸不透的人物,明天他在阳光中满脸笑容,仿佛她所了解的他和她所不了解的他融合成一个已经痊愈的、经常被人记起的整体。她认为,如果他有所隐瞒,那也只是他过去的伤痛,他的孤儿生涯以及此后受过的苦。他的眼神变得比较平静和睿智。他的断鼻梁很配他的脸,他的脸又很配他的人。一切配得妥妥帖帖。他文质彬彬,就是在有所期待的时候,不管期待的是什么,总带着她尊重的文雅态度。她认为,是自己使他变了,这点也使她很动心。她曾经决意不再理他,如今这点也变得无关紧要的了。她对他怀着柔情蜜意,一心要和他厮守在一起。她觉得,在改变他的同时,自已也变了。


打她受了他那本书的礼以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如果她一读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就想起弗兰克·阿尔派恩来,甚至听到戏里有他的声音,那不是明摆着他们的关系转变了?不管她读什么书,他总是悄悄溜进她的思想里,他老是出没在字里行间,成了别人创造的情节里的一个人物,仿佛一切联想只有一个归宿。总之,处处都有他。就这样,两人谁也没说破,又在图书馆里会面了。他们在书丛中碰头,这一点解除了她的疑虑,似乎她认为,在书丛中我还可能做出什么不端的事来?在这里,又有什么能损害我呢?


在图书馆里,他看来也自信得多可是他们一踏上回家的路,他几乎变得冷淡了,而且非常警觉,不时朝后面看,似乎有人钉他们,到底有谁或者什么东西会钉他们呢?他从不陪她到店门口;象早先一样,根据双方的约定,她径自朝前走,然后他走到前面横马路从另一条路走进过道,这样他就不必走过橱窗口,不至于让人看到他是跟她从同一个方向过来的。她认为,他这样谨慎是因为他感到胜利在握而不愿让胜利的机会受到危害。这等于说,他非常看重她,超过了她自己的期望。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在穿过公园的一片草地时,两人转过身来面对面,她想提醒自己,危险来了,可是她一投进他怀里,危险变得模糊而且消失了。被搂得紧贴着他的身子,领略着他的爱抚,她感到夜寒在消退,一阵温暖传遍全身。她双唇微启从他的热烈亲吻中她汲取了长期来渴望的一切。然而,就在这最最甜蜜的欢快片刻,她又感到疑虑重重,简直带着几分难受。这使她伤心。但是过错还在她自己,因为这表明她还不能完企接受他。还有着种种兆头,在发出“不”的信号。只要她一想到这些征兆,它们就在她内心里折腾,挫伤她的勇气。在回家的路上,她忘不了他们接吻带来的第一次愉快。可是,吻一下怎么会引起焦虑呢?随后她发觉他的眼神显出忧伤。她趁他不见,掉了泪。难道春天永远不来吗?


她用种种理论来遏制爱情,结果发觉这些理论迅速土崩瓦解而大感意外。她发觉自己的理由不能牢牢地立住脚,象过去那样。它们冒上她的心头,移动、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熟悉的重量标准,价值准则,甚至经验。譬如说,他不是犹太人。不久前,这还是莫大的障碍,对她起了保护作用,使她不至于倾心于他;如今看来,这已经不成其为极端重要的问题了在当前这样的时代,这怎么能算是大事情呢?还能有什么比爱情、满足更重要的呢?近来发觉,她为他不是犹太人感到苦闷,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父母。虽然她所受的并非严格的犹太教养,她却忠于犹太人,主要不是因为她所了解的犹太历史或犹太教的教义,而是因为犹太人的遭遇她热爱犹太民族,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引以为傲。她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嫁给一个非犹太人。近来她形成了一种想法:在当今这样的不幸时代,一切情况都竭力阻挠个人幸福,你能找到爱情,就是奇迹了,而两个人尽可能使爱情圆满成功才是真正重要的。坚决主张男方的宗教信仰必须完全和女方相同(如果问题在于宗教),还是主张双方必须有共同的理想,都有忠贞不渝、毕生相爱的愿望,都愿尽一切可能保持双方最珍视的长处,这两者究竟哪个更重要呢?两人的差别越少越好;就自己来说,这个问题她是这样解决的,然而她还觉得不满意,因为有关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她还没解决好。


一旦她父母得知了实际情况,她的推理如果这也算推理对她的可怜的爹娘来说,就决定不了任何事情。弗兰克上了大学,艾达对他人品的怀疑也许会减少一点,可是大学到底不是犹太教堂,文学士毕竟不是犹太律师;她的母亲,甚至思想开明的父亲,都会坚持要弗兰克这个意大利人变成犹太人。一定要摊牌的话,海伦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付得了他们。她惧怕争辩,惧怕他们哭丧着脸恳求,也怕自己为了给他们增添烦恼、夺走安宁而会感到痛苦。上帝啊,他们的烦恼已经够多了。然而,一个人活着就只有那么多时间,其中青春的日子更少,因此不得不作一点会使人心碎的抉择。她预见到有坚持己见的必要,有忍痛实现自己决定的必要。莫里斯和艾达会极度伤心,但要不了多久,他们的痛苦就会逐渐减轻,也许最后完全消失。可是她不禁希望自己的子女将来一定要和犹太人结婚。


如果她嫁给弗兰克,第一桩事就得帮他实现他的志愿,成一个大人物。纳特·帕尔也想成个大人物,但对他来说,这意味着赚大钱,好过上象他在法学院里的某些阔朋友那样的生活。弗兰克在另一方面努力争取实现他为人的理想一种更有意义的抱负。尽管纳特受着第一流的正规教育,可是弗兰克对生活了解得更多,给人的印象他有着更大的潜力。他想成就多大的事业,她都要成全他,并且想好一个帮他读完大学的计划。只要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许她能看到他取得硕士学位。她明白,这样一来自己白天上大学的模糊的打算就会落空,其实这早就成了泡影。她想,只要弗兰克能得到她所没有得到的,自己会接受这个事实的。也许在他工作以后,当了工程师或者药剂师什么的,她还可以再上年把大学,解解馋。到那时候,她都快三十了,可是为了让他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也让自己尝一下历来渴望的生活,把成家的事情推迟些,还是值得的。她也希望他们能离开纽约。她要多见识见识这个国家。万一最后诸事顺利,也许艾达和莫里斯有一天真的把铺子卖掉,就好搬到他们附近去住。说不定他们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住,她父母能安度晚年,住在自有的一幢小房子里,跟外孙们很近。海伦认为,只要一个人敢于侥幸一试,前途大有可为,各种可能都有实现的希望。问题在于,她敢不敢?


她拖延着不作任何重要决定。她最最害怕要她作出巨大让步她看到好多熟识的人远远没有得到他们一直想望的就成了家。她害怕自己被迫降低标准进行选择,被迫放弃长期渴望的美好生活,迁就着活下去,被迫和大大不合自己理想的命运拴在一起。这她决不干,不管这样做会使她得到弗兰克,还是失去他。她对许多事情感到害怕,但是一直感到害怕的是,她的生活到后来不如她的期望,或者完全不合她的期望。她愿意改变,也愿意用别的来替代,但是她的梦想的主要部分,她是决不愿放弃的。反正到夏天,她总会知道该怎么办了。在这期间,弗兰克每隔两天上一次图书馆,而她也总是在那儿。可是那个老处女图书馆员朝他们俩发出会心的微笑,海伦觉得窘,他们因而改到别处去碰头,到自助餐厅、电影院、馅饼铺去会面在这些地方,他们没法长谈,她既不能拥抱他,也不能让他拥抱。于是,要谈天,他们去散步;要亲吻,他们躲起来。


弗兰克说他写信给几所大学要的简章,陆续寄来了。到五月份,他会让他们把自己的中学成绩单寄给他们替他选定的学校。他的话表明,他知道她在给他安排计划。他没多提这个话题,因为他一直担心,要是自己多张嘴,一直跟他打交道的霉运又会找上他。


起先他耐心等待。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过去等待过,现在还在等待。他生来就是等的命。可是没多久,他生理上的寂寞使他受不了,虽然他竭力不让流露出来。在门道里亲嘴,在公园里坐在板凳上寒冷地偎依,他对这种提心吊胆的亲热觉得腻烦。他一想到她,就记起他看到的浴室里的她;这段回忆成了心上的负担。他的欲望使他受尽煎熬。他想她想到了这样的地步,说什么他都得设法把她引进自己的房里,引上床去。他要满足,要放心,要拿前途作孤注。她委身于你以后,她才能算是你的他想。娘们全是这样的。即使有几个例外,绝大多数总是如此。他满心希望,这种折磨早点熬出头就好了,以后,对不起,就不会受折磨了。他要彻底占有她。


如今他们碰头的次数更加多了。公园大道的长椅上,在街角上在辽阔的、刮风的天地里。下雨下雪的日子,他们躲进人家的屋檐下,再不然就回家去。


一天晚上他大发牢骚:“真是开玩笑!我们住在同一幢温暖的房子里,却要到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来相会。”


她什么也没说。


“别搁在心上,”弗兰克望着她那双神色不安的眼睛说,“既然这样,我们就照样过吧。”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她沉痛地说。


这时他想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觉得她不会肯去的,就不开口了。


一个满天星斗的寒夜,她领着他穿过公园里他们常坐的地方附近的一片树丛,来到宽阔的草地上夏天晚上情人们待的场所。


“来吧,就在地上坐一会儿,”弗兰克央告。“现在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海伦不肯坐下来。


“干吗不坐一会儿?”他问。


“现在不坐,”她说。


她心里明白,此情此景早使他忍不住了,尽管后来他否认这点。有时候他好几小时烦躁不安。她犯愁,不知道他们这样有家归不得所造成的苦恼,会在他心灵上留下多大的创伤。


一天黄昏,他们孤单单坐在公园大道的长椅上,弗兰克的一只胳臂搂着她。因为离家那么近,海伦放心不下,一有人走过,她就慌忙坐开去一些。


这样挪动了三次,弗兰克说,“海伦,你听我说,老这样不行。哪天晚上我们总得找个可以待的屋子才好。”


“什么地方?”她问。


“你说该到哪里?”


“我什么都说不上来,弗兰克。我不知道。”


“老象这样下去,还得多久?”


“我们高兴多久就多久,”她微笑着说,“或者说,我们相爱多久就多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没有一处不受打扰的地方好去。也许哪天晚上,我们该偷偷上我屋去,”他建议。“我们很容易办到我不是说今晚上,而是说也许星期五,等尼克和泰锡出去看电影,你母亲下楼到店里去以后。我买了一只新的取暖炉,房间里挺暖和的。谁都不会知道你在那儿。这样我们至少有一次可以单独在一起了。我们从没那样待过。”


“我不行,”海伦说。


“为什么?”


“弗兰克,我办不到。”


“哪天我才能有机会双臂搂着你而不必象演杂技那样?”


“弗兰克,”海伦说,“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讲明。现在我还不愿跟你睡觉,要是你指的是这个的话。得等我断定自己确实爱你,也许要等到我们结婚,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


“我从来也没要求你和我睡过,”弗兰克说,“我只是说要你上我的房间去,我们时间可以过得舒服些,你不用一见个人影闪过就猛地和我拆开。”


他点了支烟,默不作声地抽着。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对这个问题是怎样想的。不管怎么说,我迟早要跟你讲的。”


他们站起身来走了,弗兰克被痛苦折磨着。


一场冷雨把街沟里的黄泥浆冲走。接连两天沉闷地下着雨。海伦答应过星期五晚上要和弗兰克相会,但是她不喜欢下雨天外出。那天她下班回家,找个机会把一张纸条塞在他门下,接着就下了楼。条子上说,如果尼克和泰锡真的去看电影,她会设法上楼到他房里待一会儿。


到七点半,尼克敲了敲弗兰克的门,问他是否高兴去看电影。弗兰克说不去,因为正在上映的影片他看过了。尼克说了声再见,就和泰锡两人裹着雨衣,拿着伞出去了。海伦等着她母亲下楼到莫里斯那儿去,可是艾达说她脚痛,要歇一歇。于是海伦自己下了楼,她估摸,弗兰克会听到她下楼的声音而猜出事情不顺利。他会知道,只要有人可能听到,她是没法上去找他的。


可是过了几分钟,艾达走下楼来,说她一个人在楼上心不定。于是海伦说,她打算到贝蒂·帕尔家去串门,说不定还要陪她去找那个替她做嫁衣的裁缝。


“在下雨,”艾达说。


“我知道的,妈,”海伦答道,恨自己骗了人。


她上楼去,拿了大衣和帽子、套鞋和雨伞,然后下楼来,把大门砰的关上,仿佛她已经出了门。然后她悄悄把门打开,蹑手蹑脚上了楼。


弗兰克猜到是怎么回事,一听她急匆匆敲门,就打开房门。她脸色惨白,显然心里乱得很,可是样子怪逗人爱。他紧紧搂住她,胸口感觉到她的心跳。


今夜她会听凭我了,他对自己说。